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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声的人群:邦纳综合征(1)


  2006年11月的一天晚上,我接到疗养院的急诊电话。90多岁的住院病人罗萨莉(Rosalie)突然出现了奇怪的幻觉,她的所见真实得不容置疑。护士请来的精神病专家怀疑她的病症是神经上的问题,或许是老年痴呆症,也可能是中风。

  我到了以后向她问好,却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完全是个盲人,但护士从没提到过。她已经失明多年了,现在竟“看见”有东西就在眼前。

  “什么样的东西?”我问。

  “穿着东方服饰的人!”她大声叫嚷着,“披着斗篷,在楼梯上上下下……总是有个人转头冲我笑,但他嘴边长着一排巨齿。我还看到了动物。我看见这一幕和一所白房子,天上正下着雪,柔软的雪花,漫天飘舞。我看见一匹马(不是什么漂亮的马,是那种干活的马)戴着马具,把雪慢慢拖走……但是它不停变换……我还看见很多孩子在楼梯上跑上跑下。他们穿着鲜艳的衣服,玫瑰色的,蓝色的,好像东方式的装扮。”很多天以来,她一直看见这样的情景。

  当罗萨莉沉浸在幻觉中时,我观察着她(好像还有很多其他病人),她的眼睛睁着,即便什么也看不见,却依然转来转去,仿佛正在观看现场表演。就是这一点首先引起了护士的注意。这种注意力或者眼神是不会出现在幻想的时候的。大多数人专注于内心想象的时候,倾向于闭着眼或者心不在焉地发呆,并不盯着什么具体的实物。科林·麦金(Colin McGinn)在《心灵视线》(Mindsight)中提到,人们不愿意在自己的想象中发现惊喜或新奇的东西,但是幻觉会充满惊奇。它们比想象更细致入微,迫使人去探究。

  罗萨莉说,她的幻觉不像梦更像电影,像电影那样时而让她陶醉,时而让她厌烦(那些不停地蹿上蹿下,那些东方特色的服装)。他们来来去去,与她毫不相干。无声的画面,没有人注意到她。除了那诡异的寂静之外,那些轮廓看上去实实在在、真实可信,虽然有时候它们只是平面的影子而已。她从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情不自禁地怀疑是不是把魂丢了。

  在仔细地询问罗萨莉后,我没有发现任何证明她精神混乱或出现错觉的迹象。在检眼镜下观察,我只看到她的视网膜有损坏,除此之外再无缺陷。从神经学的角度上看,她是完全正常的:一个意志坚强的老妇人,在她这个岁数算得上精力充沛。我让她对自己的大脑和精神放心,实际上,她看起来神智相当正常。我向她解释,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幻觉在盲人和视力有缺陷的人群中并不罕见,这些幻影不是精神病的征兆而是大脑对视觉丢失的反应。她患了邦纳综合征(Charles Bonnet Syndrome,CBS)[3]。

  罗萨莉对邦纳综合征有了充分的了解,但仍困惑于为什么失明多年直到现在才有幻觉。不过,她非常高兴和欣慰自己的病情是明确的,而且还有公认的名字。她挺了挺腰板说:“要去告诉护士,我有邦纳综合征。”随即又问道:“谁是邦纳?”

  查尔斯·邦纳(Charles Bonnet)是18世纪的瑞士自然博物学家,他的研究范围广泛地涉及昆虫学、珊瑚虫和其他极微动物的繁殖和再生;后因眼疾中断了他所热爱的显微镜观察,继而转向植物学,成为光合作用试验的先驱者;然后进人心理学领域,最后跨入哲学殿堂。当他听说祖父查尔斯·卢林在视觉衰退的同时开始产生幻觉,就让祖父做了详尽的记录。

  约翰·洛克(John Locke),在其1690年出版的《人类理解论》(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中提出,头脑只有接收到感官的信息才不是一块白板的理论。这种“感觉主义”就像它的另一个含义“哗众取宠”一样,在18世纪的哲学家和唯理主义者中很流行,这其中就包括邦纳。邦纳也把大脑想象成“一个结构错综复杂的器官,而不是不同器官的组合”。这些不同的“器官”各有各的专项职能。(这种对大脑模块化的认知在那时相当激进,因为当时普遍认为大脑的结构和功能是未经分化的。)邦纳把祖父的幻觉归为在他假设的大脑视觉部分的持续活跃,一种利用记忆而不再凭借知觉的活动。

  邦纳本人在视力下降以后也经历了类似的幻觉,他在1760年所著专门讨论不同感觉和精神状态的生理学基础的《对灵魂(精神)能力的分析》(Essai analytique sur les facultés de l’ame)一书中简单记录了卢林的经历。但关于卢林最初的18页笔记却遗失了将近150年,直到20世纪初才重现。杜威·德拉埃斯马(Douwe Draaisma)把最近翻译的卢林日志也加入到了其著作《精神骚乱》(Disturbances of Mind)一书中详尽描述邦纳综合征发展史的篇章里。

  与罗萨莉不同,卢林还留有一些视力,他的幻觉与现实看到的相重叠。德拉埃斯马总结了卢林的描述:

  1758年2月,一些奇怪的东西开始飘进他的视野。一开始是像蓝手帕一样的东西,每个角带着一个小黄圈……手帕跟随着他的眼睛移动:无论是他看着墙、床还是地毯,手帕都遮住了房间里所有的日常物品。卢林非常清醒,而且坚信周围根本没有蓝手帕在旋转……8月的一天,卢林正对着壁炉坐着,两个孙女来探望他。她们从右边走进来,左边来了两个年轻小伙子,披着红灰相间的华丽斗篷,戴着挂着银饰的帽子。“多帅的小伙子!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他们要来?”但是姑娘们发誓没看见其他人。就像手帕一样,小伙子们也很快消失了。接下来的几周,更多想象中的拜访者出现了,她们都是女人,戴着漂亮的头巾,有几个头上还顶着小盒子……稍后一段时间,卢林站在窗边看见一辆马车走过来,停在了邻居家。他惊愕地看着马车等比例地变大,直达30英尺[5]高的屋檐……卢林对自己所见景象的丰富多彩大为吃惊:有一次密密麻麻的小斑点突然成为一群翱翔的白鸽;还有一次是一组舞动的蝴蝶;他曾把码头起重机看作空中飘荡的飞轮;他在小镇散步的途中停下来赞叹的那堆巨大的脚手架材料,居然在他回家的时候又出现在客厅里,只不过是微缩版的,还不足1英尺高。

  同时卢林发觉邦纳综合征来去自如,他的幻觉持续数月后永远地消失了。

  罗萨莉的幻觉神秘地出现,几天后又诡异地消失了。大概一年后,护士又打电话告诉我她的情况“非常糟糕”。罗萨莉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切都很突然,邦纳穿透湛蓝的天空,回来复仇了。”她形容几天前,“那些影子开始四处游荡,屋子里拥挤不堪;墙都变成了大门;无数人蜂拥而进;女人们都精心打扮,戴着绿色的帽子,穿着镶金的皮衣;但男人们都很恐怖,一个个高大阴险、邋遢龌龊的样子,动着嘴唇好像在谈论什么。”

  在那一刻,这些幻想中的景象对于罗萨莉而言是确凿无疑的。她唯一忘记的就是自己有邦纳综合征。她告诉我:“我太害怕了,不停地尖叫‘让他们滚出我的房间!打开所有的门,让他们滚出去!然后把所有的门堵死!’”她听见有个护士议论说:“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三天以后,罗萨莉对我说:“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再一次引发了它。”她继续讲述几天前到长岛去看肠胃专家的经历,那个燥热的长途跋涉和艰辛的返程让她身心疲惫。她晚到家好几个小时,休克、脱水、几近崩溃。她被抬上床,陷入昏睡。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幻觉中那些可怕的人穿墙而入闯进了她的房间,一直停留了36个小时。后来,她感觉慢慢恢复了精神并且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因此,她要求一位年轻的志愿者在网络上查询邦纳综合征的资料并转交给疗养院的工作人员,以便他们了解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当她和别人聊天或者听音乐的时候,幻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全部消退。她说她的幻觉已经“羞于见人”,只在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才出现。我想起了《追忆似水年华》(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里的章节,普鲁斯特(Proust)提到贡布雷教堂的钟声在白天悄然无声,只有在喧嚣嘈杂散尽之后才能听到。

  1990年以前,邦纳综合征鲜为人知,仅有少量病例出现在医学文献中。我在老年之家和疗养院工作的30多年时间里,一直在思索这种奇怪的现象。我诊断出无数全盲或半盲的病者患有复杂的邦纳综合征类型的幻视;同样也见过许多失聪或半聋的患者伴有幻听中更常见的音乐幻觉。我怀疑邦纳综合征远比文献提到的更普遍。虽然医生对它知之甚少,而且还有很多甚至是绝大多数的病例都被忽视或误诊,但最近的研究证实了我的猜测。罗伯特·特尼希(Robert Teunisse)和他的同事调查了大约600名有视觉障碍的荷兰老人,发现其中接近15%的人遇到过复杂的幻觉:关于人类、动物或者风景;80%的人有简单的幻觉:包括形状、颜色,偶尔会是图形,但不会形成影像或者场景。

  大部分邦纳综合征停留在具有简单图案或颜色的初级阶段。有这种简单(或者短暂、偶发)幻觉的病人很少引起警觉或特意向医生咨询。但有些患者出现过持久的几何图案幻觉。一位患有黄斑变性(macular degeneration)[6]的老妇得知我对此类病情的兴趣后,向我描述了她出现视觉缺陷最初两年的情形。她看见了:

  一大团发光体转着转着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清晰的彩旗……看起来极像英国国旗。从哪儿来的?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一直看见很多六边形,它们总是粉色的,一开始里面是杂乱的线条、五颜六色的小球,黄色的、粉色的、淡紫色的,还有蓝色的。现在只剩下像浴室的瓷砖[7]一样的黑色六边形了。

  大多数邦纳综合征患者通过与他们的幻觉极不协调的东西意识到幻觉的存在,而相当一部分幻觉是以假乱真、情节饱满的,就像陪着卢林孙女的“帅小伙们”,至少在开始是被当作事实的。

  而更复杂的幻觉,其典型的特点就是患者能够看到幻象的面孔,虽然他们几乎都是陌生的。大卫·斯图尔特(David Stewart)在未曾发表的回忆录里这样描述道:

  我产生了新的幻觉……这次是一些面孔,最突出的是一个男人,身材魁梧,好像是一名船长,不是大力水手的模样,但脸部轮廓很像。他戴着一顶帽檐磨得发黑的蓝帽子,灰白的脸色托着丰满的双颊、一双明亮的眼睛衬着突出的圆鼻子。我从没见过他。这不是漫画,他看起来活灵活现,是一个我希望认识的样子。他温和地注视着我,目不转睛却一脸冷漠。

  斯图尔特记录的身材魁梧的船长出现在他听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传记时,书里讲到了一些水手。他也提到曾经有一次的幻影“完全再现了勃鲁盖尔[9]的油画,虽然我只在布鲁塞尔观赏过仅有的一次”。他认为在读完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传记之后出现的马车理应属于佩皮斯。

  虽然有些幻影中的面孔,比如斯图尔特的船长,看起来五官端正,貌似真实,但也有一些是扭曲变形,胡乱拼凑,甚至是支离破碎的:一个鼻子、半张嘴、一只眼睛、大脑袋、一头浓发,看起来杂乱无章。

  偶尔有邦纳综合征患者出现字母、读物、音符、数字、数学符号或其他标志的幻影。“文本幻觉”囊括了这类幻影,虽然大部分所见无法解读和演奏或者根本就毫无意义。与我保持信件联系的桃乐茜·S(Dorothy S.)在她众多的邦纳综合征幻觉调查中提到了这一点:

  接下来有了词汇,来自无人知晓的语言,有的没有元音,有的又太多:“skeeeekkseegsky”[10]。它们从一边飞到另一边,往前挤又向后退,迅速地移动,我很难捕获它们……偶尔,我能瞥见自己名字的一部分,或者是被拼写成“Doro”和“Dorthoy”。

  有时幻觉的内容和经历有明显的关联,就像一个人写信告诉我每年犹太人的赎罪日之后大约6周的时间里,他总是看到满墙的希伯来文。另一个由于青光眼几乎失明的人说他总看到气球上有印刷线,“好像气球在连环画里一样”,但是他无法辨认那些内容。文本幻觉很普遍,多米尼克·费彻(Dominic Ffytche)已经看过数百位邦纳综合征的患者,他估计约有四分之一的人有不同特征的文本幻觉。

  1995年,马乔里·J(Marjorie J.)写信给我讲述了她自己命名的“音乐之眼”:

  我是一个77岁的老太太,青光眼毁掉了我大部分的视力。大概两个月前,我开始看见乐谱、乐句、空拍、音符和谱号。乐谱出现在我看着的每一个地方,事实上那儿除了一个瞎子什么也没有。最初,我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我参观西雅图艺术博物馆时把解说词看成了乐谱的时候,我知道一定产生了某种幻觉。

  ……在产生音乐幻觉之前,我一直弹钢琴并且非常专注于乐谱……那时正是我准备移除白内障之前,我必须全神贯注地盯着音符。偶尔我会看见填字游戏的字格……但乐谱并没有消失。有人告诉我大脑拒绝接受视觉缺失这个事实,所以通过乐谱弥补我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