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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声的人群:邦纳综合征(2)


  外科医生兼优秀的业余钢琴家亚瑟·S(Arthur S.)正在遭受黄斑变性导致的视力下降。2007年,他第一次“看见”乐谱。五线谱清楚地印在白纸上,“如同一页真正的乐谱”栩栩如生。亚瑟瞬间有所迟疑,是否大脑的某些部分正在编排它独创的乐章。他仔细地看才发现乐谱难以理解且无法演奏:异常混乱地标有4个或6个五线谱;无法想象的复杂和弦由6个或更多的音符组成1小节;降调和升调频繁交替出现。他说:“这就是音符的串烧,毫无意义。”这张假乐谱在眼前停留几秒钟就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页虚幻。这些幻觉有时令人反感,它会覆盖在他正全神贯注的一页纸上或正准备写的一封信上。

  亚瑟已经多年不能阅读真正的乐谱了,和马乔里一样,他也好奇是否自己长期沉浸在音乐和乐谱之中的生活注定了幻觉的内容。

  亚瑟同时也担心自己的幻觉是否会进一步发展。在乐谱幻影出现前一年左右,他看见过简单的棋盘形图案。随着视力的消退,他会不会经历有人物、面孔或者风景等更为复杂的幻觉?

  很明显,当视觉丢失或损害的时候将引起一系列全方位的视觉混乱。“邦纳综合征”最初只包括那些由于眼疾或其他视觉问题导致幻觉的病人。本质上相似的混乱不仅由眼部自身疾病引发,也能通过更高一级的视觉系统,尤其是视觉感知的皮层受损导致,即枕叶和它们向大脑的颞叶和顶叶的投射受损,类似于塞尔达(Zelda)的病情:

  2008年,历史学家塞尔达来看我,讲述了她始于电影院持续了六年的奇异视觉体验:鲜红的玫瑰花突然绽放,像是从舞台前米黄色的幕布中挤出来的,遮盖了整个幕布,楚楚动人,萦绕在眼前,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但持续几分钟后又突然不见了。她又困惑又害怕,于是去咨询眼科医生,但是医生并没有发现她的视力减弱,双眼也没有病理改变。她又看了内科医生和心脏病专家,他们也没能对这段小插曲和随之而来的无数片段给出合理的解释。最后,她进行了脑部PET扫描,显示枕叶和顶叶血流减少,这可能至少是可接受的致幻病因。

  塞尔达既有简单幻觉也有复杂幻觉。那些简单的出现在她读写或者看电视的时候。她的内科医生要求她至少记录下三周的视觉日记,从中我们可以读到:“此时此刻,这页纸被印上越来越多的浅绿色和淡粉色的小格子……车库的墙被砌上了白煤砖,而且不停地堆积变化:时而像砖,时而是隔板,时而是锦缎和五颜六色的鲜花……门厅墙上方变形成无数蓝色小点组成的动物的样子。”

  更错综的幻觉常会出现在她开车的路上:城墙、桥梁、栈道或者公寓。(5年前她第一次遭遇这些幻影以后,就再也没自己开过车。)又一次在和丈夫开车行驶在积雪覆盖的公路上时,她惊讶地看见道路两旁全是茂密的灌木丛,碧绿的叶子映着冰雪闪闪发光。还有一次,她看见了更触目惊心的景象:

  我们驾车离开美容院时,我看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枕着胳膊、翘着双脚,在车前盖上躺了大约5分钟。甚至在车转弯的时候,他还在那儿。当我们开进餐馆的停车场时,他飞到了大楼旁,直到我下车一直待在那儿。

  她还“看见”过她的重孙女飘了起来,直到天花板上消失。她还见过三个丑陋不堪的女巫,长着巨大的鹰钩鼻子和突出的下巴,眼睛泛着幽光,像雕塑一样停留了几秒钟。塞尔达说她在开始记日记之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丰富的幻觉,而且肯定还有很多已经遗忘了。

  她另外提及了许多光怪陆离的视觉体验,从其完全虚构的内容和产生的角度来说并不能算真正的幻觉,但它们似乎是对视觉感知的延伸、再现、扭曲或者细化。(卢林有大量类似的知觉失真,它们是邦纳综合征患者的通病。)有些相对简单,比如有一次她看着我的胡子疯长直到盖住我的整张脸和整个头才恢复原样。她照镜子时,无意间会看见自己的头发悬在头上1英尺的地方,必须伸手确认一下才能恢复常态。

  但有时她对自己的知觉变化烦恼不已:她在公寓大厅遇到了邮递员,“我看着她的鼻子在脸上变得奇形怪状。几分钟后,我们停下来说话的时候她的脸才恢复正常。”

  塞尔达时常看到物体被复制或倍增,这给她制造了很多麻烦。她说:“做饭和吃饭都是个难题,就餐的大部分时间我总是看见好多盘同样的食物。”[12]像这种视物成倍增多的症状就是视物显多症,它甚至能呈现出更戏剧性的表现形式:有一次在餐馆,塞尔达观察一名在款台结账身穿条纹衬衫的男子,看着看着,他就化身出六七个和自己完全一样衣着、同样动作的人,然后再重合成一个人。有时,她的视物显多症让人相当担惊受怕:比如,她坐在副座上看见眼前的路分出4条同样的车道。对于她来说,车同时驶过了4条马路。

  即便在电视上看到移动的图像也会引发不可控的幻影复制。塞尔达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乘客下飞机,她于是开始情不自禁地复制这些人,直到他们的队列从电视屏幕上延伸到下面木质的电视柜为止。

  在过去的6年中,塞尔达每天有很多这样的幻觉或者错觉,无休无止。但她仍然成功地经营着家庭事业双赢的充实生活:持家、会友、家庭旅游、甚至完成了一本新书。

  2009年,一名医生建议她服用喹硫平(quetiapine),一种可以在某种程度降低幻觉严重程度的药物。让我们,尤其是塞尔达,喜出望外的是有两年多的时间她完全摆脱了幻觉。

  2011年,她做了心脏手术,雪上加霜的是,她又摔坏了膝盖。归咎于对健康的担忧,或是邦纳综合征某种未知的特征,又或是产生了抗药性,总之她的幻觉又回来了。但这次它们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出现。当在车里的时候,她说:“我看见的是物体而不再是人。我看见开垦的田地、满园的鲜花,还有很多中世纪的建筑。我屡次把现代建筑看成历史遗迹。每次经历都千差万别。”

  她这样描述道:“难以形容。简直是一场演出!幕布升起,演员们舞到台前,但是没有人。我看见黑色的希伯来文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它们随着动听的音乐翩翩起舞,但我却不知道音乐从哪儿传出来。字母的上半部分像胳膊一样轻摆,下半部分活泼跳跃,配合得优雅和谐,从右到左依次上台。”

  邦纳综合征的幻觉一面是让人喜悦,备感友善、情趣盎然,甚至是灵感迸发,但偶尔展现的另一面却截然相反。罗萨莉在疗养院的邻居斯派克(Spike)去世以后对这点深有感触。斯派克是一个异想天开、满腹笑话的爱尔兰人,他和罗萨莉都90多岁了,是多年的密友。“他知道所有的老歌。”罗萨莉回忆,他们有规律地在一起唱歌、说笑、聊天,他的突然离去对罗萨莉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她厌食、避世、大部分时间独自躲在房间里。她的幻觉重新出现,五六个趾高气扬的男人代替曾经那些喜气洋洋精心打扮的人物一动不动地围在她床边,沉默不语。他们始终穿着深褐色的外衣,戴着遮住脸的黑帽子。她“看”不见他们的眼睛,但能感到他们神秘莫测,咄咄逼人地盯着她。她觉得自己的床榻就是升天的灶台,这些不祥之人就是死神的传唤者。她似乎无法抗拒它们的真实性,虽然她知道伸出手就可以穿透他们的身体,却又不能唤醒自己这么做。

  这种幻影持续了3周,罗萨莉开始慢慢摆脱悲伤。那些阴郁沉静、穿着褐色衣服的男人消失了,她的幻觉突然在充满音乐和交谈的娱乐室登场。起初是一些铺在地板上的粉色和蓝色的四边形,然后开始延伸到墙壁,最后盖住整个天花板。她说那些“瓷砖”的颜色让她想起幼儿园。与此和谐的是她也看见只有几英寸高的小人,像小侏儒也许是小精灵那样戴着绿色的帽子,从各个方向爬上她的轮椅。当然也有孩子“正在地上捡一片片的碎纸”,或者走在屋角幻想出的楼梯上。虽然孩子们的所作所为看起来毫无意义,就像罗萨莉说的“没头没脑的”,但她还是觉得那些孩子们“讨人喜欢”。

  那些孩子和小矮人停留了几周之后,以幻觉特有的神秘方式突然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否在那时,她的幻觉也暂时消失了。罗萨莉虽然想念斯派克,但在疗养院也有了新朋友。她重归正常生活,与人闲谈,听有声读物和意大利歌剧,不再顾影自怜。

  如果像卢林和塞尔达那样保留了部分或全部视力,不仅会导致幻视而且有可能出现各种视觉混乱:人或物超大或过小、距离太远或太近;颜色晦涩或浓艳;深度过深或过浅;图像偏斜、扭曲或者转换,以及运动知觉问题。

  当然,像罗萨莉一样全盲的人只能单纯产生幻觉,但也会在色彩、广度、透明性、运动性、比例和细节上表现出异常。邦纳综合征的幻觉呈现的颜色和细节远比直接用眼睛看到的任何东西更光彩夺目和精致充实。它们有强大的复制和显多的癖好,所以有人才会看见一队或成群的人都穿着相似、动作一致(有些早期研究者称之为“多数”);它们也有很强的造作倾向:幻影的形象看起来总是身着“奇装异服”——昂贵的长袍和怪异的帽子。总有离奇的不协调出现,因此一枝花可以从脸上而不是从帽子里突然弹出来。幻影的形象很卡通:尤其是脸部、牙齿或眼睛荒诞的变形。有些人产生文本或音乐的幻觉,但最常见的幻觉是有关几何图形的:正方形、跳棋盘形、菱形、四边形、六边形、砖块、墙壁、瓷砖、嵌石装饰、蜂窝和马赛克。最简单,也许最普通的是光幻视(phosphenes):团状或块状的光亮或色彩聚集或分散成更复杂的物体。没有一个人经历过全部这些知觉和幻觉现象,有些人比如塞尔达的幻觉有多样的延伸,有些人则固守着某个特定的幻觉形式,类似马乔里的“音乐之眼”。

  在最近的10或20年,多米尼克·费彻和他的同事在伦敦开创性地针对幻视做了神经基础的研究。以大量详实的病例为基础,他们开拓出了幻觉的分类系统,目录包括:戴帽子的人、儿童或者矮小的人、风景、交通工具、怪异的面孔、文本和卡通脸[这一分类法在由桑特豪斯(Santhouse)等人发表于2000年的一篇论文中得以阐述]。

  参考这个分类,费彻继续对大脑成像进行深入研究,他挑选出不同幻视类型的病人,要求他们在扫描过程中示意幻觉的开始和结束。

  费彻等人在1998年的论文中写道,每一个病人特定的幻觉体验和视觉皮质层腹侧视觉通道的特定活跃区域有“精准的对应”。例如,包含面孔、颜色、结构或物体的幻觉,分别激活一个已知的具有特殊视觉功能的特定区域。视觉皮层中和色彩相关区域的活化导致彩色的幻觉;梭状回(fusiform gyrus)的活化引发素描或卡通模样的面部幻觉;专门负责眼睛、牙齿和其他面部成像区域的颞上沟的异常活跃对应畸形的幻影、残缺和长着夸张的大眼睛或龅牙的怪异面孔。左脑高度专化区(highly specialized areas)的视词形成区域的病态活化产生文本幻觉。

  此外,费彻等人观察到了一个在正常视觉想象和真正幻觉间的明显区别。例如,对彩色物体的想象不会激活大脑的V4区域,而彩色的幻觉则可以做到这一点。这个发现证明幻觉在主观和生理上都与想象相异,而更像知觉。邦纳早在1760年就针对幻觉写道:“大脑不能区分幻影和现实。”费彻和他同事的工作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在此之前,从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大脑皮层的特定区域与幻觉的内容相关。很久以前,我们通过对有明确的损伤和中风患者的观察得知,不同的视知觉,如颜色知觉、面部识别、运动知觉等都依赖于大脑的高度专化区域。例如,称为V4的视觉皮层受到微弱的损伤仅仅造成颜色知觉丧失。费彻的研究首次证明幻觉利用了与知觉同样的视觉区域和通道。(最近,他在文章幻觉的“神经通路学”(hodology)中更是强调把幻觉或大脑的功能归于特定的大脑区域有它的局限性,必须给予这些区域间的通路同样的重视。)

  虽然神经学确定了幻视的分类,但个人和文化的决定作用也不可低估。例如,如果一个人从没在生活中见过乐谱、数字或字母,那么他不可能产生与此相关的幻觉,因此阅历和记忆既影响意象又影响幻觉,但对于邦纳综合征而言,幻觉不会完整或平实地再现记忆。患有邦纳综合征的人几乎永远不能识别幻觉中出现的人和场所,除非它们看似合理或是完全虚构的。他们的幻觉给人一种印象,即在初级视觉系统里有一本关于影像或局部影像的分类字典,定义了诸如鼻状物、头饰、飞禽等的通称而没有加以特指。因此可以说,视觉的形成基于对复合场景的识别和表述,但那些场景是纯视力的,没有前后关联和与其他感觉的触类旁通,不带情感和特殊的时空意义(有些学者称它们为“原型客体”或“原型影像”)。由此可知,邦纳综合征的影像似乎更原始、更具有神经学的特征而没有想象或回忆那样的个体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