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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2008年10月(3)


  下面,我想要提一本读之令人愉悦的小书,当作例子,书名叫作“土耳其人的美洲探索”(The Discovery of America by the Turks),即使是最冷漠、最无动于衷的读者,这本书也能够立刻吸引他们的注意。这部小说一开始时,说的是两位土耳其人的故事,但是若热·亚马多说,他们原先并不是土耳其人,而是阿拉伯人,名字分别叫作拉德万·穆拉德(Raduan Murad)和贾米勒·比沙拉(Jamil Bichara)。他们决心移民美洲,追求金钱和女人。不过,要不了多久,这个故事就分岔出其余的故事,出现了十多个其他的角色(虽然故事在一开始时,似乎承诺最后会统整起来),凶暴的男人、嫖客与醉汉,还有同时追求家庭和谐与性爱欢愉的女性们,他们全部生活在巴伊亚州(Bahia)伊塔布纳(Itabuna)这个地方,刚好也就是若热·亚马多的出生地。(这是巧合吗?)这块流浪汉和无赖栖息的土地,和伊比利亚半岛的暴戾相比,并不逊色。我们身处在这块拥枪自重的土地上,在这里,可可豆大农园曾经一度像金矿般价值连城;人们靠着印第安人的大砍刀(machete)来解决争议;无法无天的上校们施展着没人晓得是怎样攫取而来的权力;娼妓在窑子里像贞节烈妇一样,被嫖客追逐争夺着。在这里,人们心中所想的,不外乎是私通和积累钱财,不外乎是情人和买醉的机会。他们就是最后审判时,被打入地狱永受煎熬的芸芸众生。此外还有……还有,在这整群声名狼藉的角色们的激烈故事中(对读者来说颇为混乱),有种纯真的气息出入其间,就和风吹水流一样自然的蕴藉,同时又像雨后春笋那样的蓬勃生长。尽管失之于过分概略和简单,《土耳其人的美洲探索》这本书,是叙事技巧上的奇观,理应和《儒比亚巴》(Jubiabá)、《奇迹的店铺》(The Tent of Miracles)或者《无边的土地》(The Violent Land)[22]等量齐观,这本书在文学的伟大景观中占有一席之地。人们说,你可以借由其手指认出身前的巨人。那么,这本小说就是若热·亚马多这位巨人的手指。

  2008/10/15

  卡洛斯·富恩特斯

  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23],他是发明“曼查领域”(La Mancha territory)这个词汇的人,这个词汇是一个可以表达出有关于联结伊比利亚半岛和南美洲两地,现存文化经验中所蕴含的复杂、多元性格的快乐说法。他最近刚刚接受在托莱多(Toledo)所颁发的“堂·吉诃德文学奖”(Don Quixote Prize)。下面是我的贺词,敬献给我的朋友,这位作家,这位男子汉。

  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小说,我所读过的第一部是《奥拉》(Aura)。尽管后来我没有再回去重读它,但是这部小说所给予我的强烈印象,直到四十年后的今日,都还让我印象深刻、难以忘怀;那种让我进入到一个前所未知世界的穿透感,伴随着由写实主义客观风格与魔幻风格所融合而成的一种氛围,还有与它们对立的事物(读到最后,并未如开始时看似那样的对立),共同以极为特殊的方式,攫获读者的魂魄。他的作品仅仅与我偶然遭逢几次,就令我留下如此强烈而隽永的回忆。

  在当时,美洲文学(我指的是南美文学)尚未在阅读知识界里获得特殊的喜爱。在当时,我们被今日业已消退的法国光芒(lumières)所慑,为之目眩神迷,从而带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这种虚假的冷漠高傲,到头来却反噬了自身)来看待格兰德河(Rio Grande)[24]南岸正发生的事情;有一个趋势使得上述的情形更加恶化,这种趋势在西班牙境内相对自由地活动着,而在葡萄牙则近乎停歇。这就是,著作从来没摆在书店架上陈列,而那些能够帮助我们在少数可以取得的优秀文学作品中挑选出精品的称职评论,又令人沮丧地极度匮乏,这当中,有些许空隙存在,这些缝隙,时常与上述诸如此类的怪事相搏斗,并且持续不懈地努力下去。而事实上可能有另外一个说法:书本固然很少旅行,但我们自己则更吝于抬腿挪窝。

  我第一次到墨西哥旅行,是去莫雷利亚(Morelia)参加一场文学年鉴的年会。当时我没有时间逛书店,但是已经开始勤奋地细读起卡洛斯·富恩特斯的小说来。我从关键作品开始读起,比如《最明净的地区》(Where the Air Is Clear)以及《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The Death of Artemio Cruz)。对我而言,这位作家毋庸置疑地具有最高艺术水平,以及少有的明晰概念。稍后,他另外一本杰出的小说,《我们的土地》(Terra Nostra)向我开启了新的视野,在此,我就不必再提更多其他的作品[《被埋藏的镜子》(The Buried Mirror)则是个例外,这是对于了解南美洲的任何人而言,所不可或缺的作品,我一直喜欢这样称呼它]。从那时开始,我就把自己看作《美国佬》(The Old Gringo)作者的热烈爱好者了。我知道这位作家,而与他本人,尚未见过面。

  现在请容我稍做一番忏悔。我这个人并不容易受到惊吓,可以说是相当坚强,但是我第一次与卡洛斯·富恩特斯的相遇,却不那么顺利。当然,我们总是礼数周到,就如人所预期的,是两个具有良好教养的人,而我之所以被吓到,不是因为他有任何的过错,问题出在我,我一直抗拒接受某些对卡洛斯·富恩特斯来说极其自然的事情,这个事情就是他的穿着品位。我们都知道,卡洛斯·富恩特斯注重穿着,打扮高雅且品位良好,他的衬衫从不起皱;可是,出于某种神秘难解的理由,我却觉得我们这位作家不该这么穿,尤其是他来自这个世界的那个部分。这是我的错。卡洛斯·富恩特斯一向都正面迎向最严酷的批评指责,以及最严苛的道德标准,上述这两项,他都做到了,不过,请再精挑细选配上一条相宜的领带吧。相信我,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2008/10/16

  费德里科·马约尔·萨拉戈萨

  法兰克福书展开始了:世界各大杰出的出版业者在此聚首,宣称我们长期以来赖以为生,并且仍将继续靠它生活的出版业,即将面临许多艰难时刻。许多出版社都到场了,但有无数的中小出版业者无法前来,无法负担展场摊位租费,而且还要和一个致命的预言搏斗:十年之内,纸质书将会面临终结,由数字电子书接手市场。未来将会是何等模样呢?我不晓得。尽管使得古登堡[25]银河(the Gutenberg galaxy)上的居民们生活至为艰难的一日尚未到来,我在这里还是愿意向小出版业者致上一份颂辞。这些小规模的出版业者,例如西班牙的双耳(nfora)出版社,他们即将出版我的朋友费德里科·马约尔·萨拉戈萨(Federico Mayor Zaragoza)[26]的书。萨拉戈萨一直希望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能够不只是一个缩写的英文字母,或者是精英的地盘,换句话说,他希望该组织以文化和教育作为基础,成为真正能解决问题的讨论平台。我写下这段文字,作为马约尔·萨拉戈萨的著作《通往和平之路》(At the Feet of Pace)一书的序言,这本著作的书名更像是一份誓词,而我今天谨以谦逊之情,将它放在博客上,作为献礼,希望它可以使那些为了改善他人的生活而奋斗不懈的人的数量增加,因为那些默默无闻的“他人”,是这个星球的主体。

  通往和平之路

  费德里科·马约尔·萨拉戈萨将他良心上所受的痛苦,化为了诗作。当然,他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诗人,但是对我而言,他与别人最根本的不同,在于这些诗作,事实上几乎毫无例外地是对这个世界良心的一次吁求。这一次他所传达给读者的,并没有早年那些有系统的乐观幻想。说到世界的良心,这很容易被拿来当成又一个空洞的姿态,归类到那些近来已遭腐化的意识形态论述,以及左派的那些所谓特定思考里头去。但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费德里科·马约尔·萨拉戈萨比大多数人还要了解人类和这个世界;他不是习于变换理念的无常之徒——这些理念骑墙派,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观察风向往哪里吹,然后一贯地把他们的论述,设定在他们认为最便利的地方,无论哪里都行。当我说,在费德里科·马约尔·萨拉戈萨的诗作里,他吁求世界良心的时候,我指的是他向人们推心置腹,向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向那些迷途的、困惑的、受误导的、昏沉的、受到蓄意矛盾信息围困的人们,那些试着不要吸入像氧气和氮气那样充斥在空气中的谎言的人们。

  有些人会说,费德里科·马约尔·萨拉戈萨的诗作,已经为无穷尽的良善意图提供了泉源。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极具诗意地喂养的是来自另一个泉源,在这里,储藏了他的宝藏:永无止境的、非凡的仁慈。他的诗作,比起简朴格式所能容纳的还要精致,是典范人格的现身说法。这个人从来没跟芸芸众生脱节,他属于大众,与他们一同呼吸,一同感受。费德里科的这两种特质,已经到达了更高的层次。对于这个人,这位诗人,这位公民,我们亏欠他的实在太多,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2008/10/17

  上帝作为一个问题

  在“全世界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份清单里,枢机主教罗科·巴雷拉(Rouco Varela)[27]会阅读区区在下博客的可能性,会排在接近“最不可能”的顶端位置。即便如此,既然天主教会还是继续主张说奇迹的确存在,那么我便对于这样的坚持保持信心,希望有一天,这位著名人士,他博学多闻而被染成紫色的双眼,或许能看到下面这一段文字。比起世俗主义,这个世界有许多更为迫切的问题,在其中,有的问题是红衣主教阁下考虑对纳粹的浩劫所负起的责任,也正是在这里我所要说的其中一个问题。所以,读吧,枢机主教先生,读吧。让阁下的灵魂稍做些运动吧。

  上帝作为一个问题

  对于本文标题“上帝作为一个问题”这样一种论述,会达成一个惊人奇观的说法,我并不怀疑。至少在这一次,伊斯兰教徒和基督教徒这对互为世仇的兄弟,会破天荒地达成共识,特别是在上帝这个层面上,这个包容宇宙万物的顶峰,先是启发了前者的创立,又让后者至今仍错误地信奉着,以为自己能够唯我独尊。见到这个论述,就算是最善意的反应,也会哭喊着说,这是个不可宽恕的挑衅,是对这两个宗教的信徒无可宽宥的冒犯;而最糟的响应(如果还有比上述这个响应更糟的话),我将会被控以大不敬、诬蔑圣教、亵渎、不尊敬神等罪名,以及任何其他能够找得出来的指控,说不定会因此遭受惩罚,成为我余生当中不名誉的标记。如果我将自己的名字归在基督教的教徒名册下,梵蒂冈的天主教廷势必得中断他们目前所沉溺的那种塞西尔·B·戴米尔(Cecil B.de Mille)[28]式的大场面,来处理将我开除出教的麻烦事;可是,一旦他们去履行纪律上的义务,他们便会发现,自己害怕这么做。他们对于从事大胆行为已经欲振乏力,现在,由牺牲者所流下的眼泪,已经浸湿宗教裁判所首次火刑的柴薪——我们希望,柴薪永远被浸湿。至于伊斯兰教,对于他们教内那些近代基本教义派以及衍生而出的暴力组织(约略等同天主教基本教义派的帝国主义版本,其暴力程度相似)来说,他们日日疯狂般地宣称、最为特出的一句口号,就是要杀死不信真主的异教徒。或者,照这个意思,如果你不信奉真主安拉,你就是只肮脏的蟑螂;尽管蟑螂也是真主旨意许可下所降生的活物。任何研发出迅速有效扑杀办法的穆斯林,都具有神圣的权利和义务,将其立毙于拖鞋底下,如此,穆斯林将能进入穆罕默德的天堂。因此,请容我这么说:上帝,过去一向是个问题,而现在则本身就是问题。

  就像其他人一样,我对于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所处的悲惨情形不可能无动于衷,因此读了若干篇他人所撰,由政治、经济、社会、心理、战略以及甚至是道德等层面不同撰写动机的文字。在这些文字当中,侵略性的伊斯兰运动业已生根,并且已将所谓的西方世界(并不仅限于此处)抛入一个迷惘、恐惧,甚至是极端恐怖的境地。能源需求相对较低的炸弹(它们几乎都以放置于帆布袋中的方式,被携带到攻击的场所去),只要在这里或者那里施放少数几次攻击,便足以撼动,甚至开始摧毁我们的光辉文明,并且将耗费大量心力与代价设立并且维系,最后却危疑不定的集体安全体系,带往大规模的崩溃临界点。我们曾经以为如钢铁般坚硬强悍的堡垒,到头来却成了最致命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