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会说,这就是文明的崩毁。或许是吧,但是对我来说却不尽然。这个星球上超过六十亿的居民,全都生活在(我们或许能准确地称之为)“全球石油文明”当中,即便是那些以珍贵的“黑金”剥削他人的人,也无法逃脱这个文明的支配和掌握。这种石油文明开创并且满足了多元的需求(但诚如我们所知,它并不公平),带给阿拉伯人或非阿拉伯人、基督徒或穆斯林,和希腊、特洛伊人的古典文明等价齐观的名声,更别提那些无论身在何处,有车可驾驶、有挖掘机可工作、有打火机可点烟的人。显然,这并不表示在此文明底下,所有人是一体均沾的,我们应该难以辨别古代文化和文明的遗迹(在某些例子上,或者不仅仅是遗迹),现在已经涉入了一个以强制前进来进行的西方化(westernization)技术进程——这个西方化,只有在设法渗透到文化的个人与集体心态时,才会遭逢到巨大的困难。而基于某些理由,他们说,穿着袈裟不代表就是僧侣……
如果能够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结盟,就代表降低全球冲突的这个目标已经迈出重要的一步;这一步,向来是遥遥无期,但是这样想并不恰当,因为这并非全然不可行,这必须囊括不同宗教之间的对话,对于促成文明间结盟的任何可能性,上述各项,缺一不可……就如同我们无须惧怕,比方说,有朝一日,中国人、日本人或者印度人有可能完成了他们的计划而接管这个世界,然后以和平或者暴力的手段,将不同的信仰散布到世界各地。现在读者应该非常明白了:每当我谈到不同文明之间的结盟时,我特别想到的,是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的结盟,这对横亘历史、互为仇敌的兄弟,总是永恒又悲剧性地互相扮演行刑者和受害人的角色——这次是彼加害于我,下次是我加害于彼。
因此,无论你是否喜欢,上帝是我们的问题:上帝是横挡在路中央的大石,上帝是仇恨的借口,上帝是破坏团结的代理人。但是,在许多对这个问题所进行的分析里,无论这些分析的本质,是政治、经济、社会、心理角度的,还是属于战略功利主义角度的,没有人胆敢提及上帝,这是个仅凭最初步的印象,就能察觉的问题。这犹如是一种政治正确,是对虔诚信仰的恐惧,或者是对既成局面的退让顺从,使得分析家们无法看见当前的头绪何在,而这座迷宫里,唯一的出口,难以回避,又必须去面对的,就是上帝。如果我能告诉一位基督徒或穆斯林,这个宇宙是由超过四十兆个星系所构成,而每一个星系都包含了超过四十兆颗星球,而那位上帝,不论是安拉还是其他的神,是造不出这个宇宙的,甚至没有造出宇宙的理由,他们定会愤愤不平地响应,说在上帝(无论是安拉还是其他的神)身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很明显的,有一件事情是例外(尽管我不认为),那就是,通过调和遭遇最悲惨的动物物种,也就是人类当中的穆斯林和基督徒,让他们和平相处。据说,人类还是按照他的意志、依照他的形象而降生于世的。
在实体的宇宙间,爱与正义都不存在,刻毒残忍也属渺然。在四十兆个星系里,以及每一个星系当中的四十兆颗星球上,并不存在着一种统辖它们的力量。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月亮每晚在夜空露脸,甚或消失在天空中,都不是由谁创造出来的。既然我们被摆在世上,不知道为何来此,来此何为,我们就必须靠自己发明一切事物的意义。我们也同样发明了上帝,但是他并未超脱于我们的思维之上,相反的,他存在于我们的心中,有时候就像是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那样,是生命中的一个事实。我们能够说:“这是我们所发明的耕犁。”但我们却不能说:“神创造了人,然后人又发明了耕犁。”我们没办法把上帝从心中抹去——即使是像我这样的无神论者,也没有办法做到。但是,至少让我们讨论一下这件事情。说奉上帝之名而肆行杀戮,然后让上帝成为刽子手,这样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对于那些以神之名进行杀戮的人来说,上帝不只是会赦免他们罪过的审判者,更是有偌大威能的天父;在这些人心中,这位天父过去惯于提供宗教审判处刑的柴火,现在又要为种植于人心当中的炸弹提供准备。让我们来讨论上帝——这个人类的发明,让我们来解决上帝这个问题,至少让我们承认,这是个确实存在的问题——在我们全部都发疯以前。而要是真能如此讨论上帝,又能如何呢?或许,那将能够使我们不再继续互相杀戮。
2008/10/20
违反人道的(金融)犯罪
我一直想在博客里撰写一篇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关于金融危机的文章,但是我必须撰写另一个通讯媒体的邀稿。所以,我在这里向各位提供下面这篇文章,本文已经刊载于西班牙的报纸《公众报》(Público)以及葡萄牙的《快报》(Expresso)周刊上。
违反人道的(金融)犯罪
下面这个故事已经广为人所知,而在昔日,当学校把自身看作传播理念的教育载体的时候,总是教导孩子们说,魔鬼会在我们所知不多(或根本无知)的事情里试探我们,以这个故事作为范例,用来告诉我们,知之为知之,处事必须要谦虚和谨慎。阿佩利斯(Apelles)[29]会容许一名补鞋匠指出他的画作人物中的鞋子部分的谬误之处,但是这同一位鞋匠,却决不能对画作人物中的膝盖的细节部分(比方说)有什么意见。简而言之,术业有专攻,大家得各安其位。乍看之下,阿佩利斯是对的:他是大师,是画家,同时也是这方面的权威,而那位补鞋匠,当需要将鞋垫放在一双靴子底部时,就是他登场的适当时机。而确实,包括最不学无术的人,到底有谁能够在他所不知的事情上指东道西呢?如果某人还没完成对某件事物必须的研究与了解,那他就该保持沉默,然后把做出最适当(对谁最适当?)决定的责任,留给那些有足够了解的人来担当。
是的,乍看之下,阿佩利斯是对的,不过也仅是乍看之下而已。这位给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和亚历山大大帝绘制肖像的画家,在他有生之年固然被看成是一位天才,却忘了这件事情里很重要的一点:补鞋匠自己也有膝盖,所以,他绝对有权利对膝关节发表意见,即使他只是想抱怨自己膝关节的疼痛,也是一样。到此,细心的读者想必已经看出,上面所说的这些阿佩利斯和补鞋匠的事情都无关本文宏旨。本文真正要说的,是正在摇撼世界的、极其严重的经济与金融危机。如果我们无法看见未来的路,如果我们还无法感受到这个艰难的苦日子就要过去,或者这中间到底还需要多久的时间,我们就无法摆脱沮丧的感受,不能展开灾后重建,也不能开辟未来新的道路。
为何会如此呢?这个远古的故事,怎么能解释今天的劫难呢?好吧,为什么不行?我们就是那位补鞋匠,在我们当中,那些损失惨重、颓然坐在通往伟大经济与金融道路上的人们,疯狂地要攫取更多的金钱、更多的权力,无论是用任何合法或非法的手段,也不管手段是否合于常轨或是犯罪。那么,谁是阿佩利斯呢?阿佩利斯正是那些银行家、那些政客、那些保险业者、那些大投机客,他们在过去三十年间,和媒体共犯同谋,对于我们那胆怯的抗议,回报以傲慢的态度,并且认为他们自己拥有最高的智慧。这意思是说,即使是我们自己的膝盖疼痛,我们也没有谈论、谴责,将这个伤害在公众面前摊开、让大众指责的资格。那过去的三十年间,无疑是经济市场帝国的时代,这个帝国理应是个自我平衡,而且自动修正错误的实体,在所有时候,都应该由永恒的命运掌管、安排并且保卫我们个人与集体的福祉,可是在现实当中,这个帝国却一直向我们否定了这一点。
那么,现在怎么样了?金融界的天堂与无数的账户,是否到头来即将要打烊关门了?接下来是否将有无穷尽的、针对大量银行存款来源的调查,针对公然金融犯罪阴谋的调查,以及针对那些内情隐晦投资(无非是大规模的洗赃钱、毒品交易的金额)的调查?而既然我们谈到犯罪……平凡的公民们,在见到那些引发金融地震,夺走我们的房子、夺走我们家人的生命、夺走我们工作的人们,受到审判,遭受谴责时,是否会感到满意?谁能解决失业者(我还未计算过,不过我确信,失业数字已达数百万之众)因为沦为金融秩序崩盘下的牺牲品,所带来的问题?谁又将持续数月或者数年失业,靠着可怜的国家救济金挣扎求生?而在同一时间里,那些总经理和管理者们,则处心积虑地把他们的公司带往防火墙内,享受着亿万之巨的财富,并且有确定不移的契约保障,这些契约都是由纳税人付费,与金融当局签订,而当局却还假装毫不知情!而对于那些活跃的共犯政府,谁又能调查它们?小布什,这个大自然在某个最糟的时刻所造出来的恶意产品,会说他的计划已经(或将会?)拯救北美的经济,但是有许多问题,他必须要讲清楚,说明白:你,小布什,是否知道在那些奢华会议室里正在进行的事情?这些事情,我们已经在电影当中看见,不仅如此,连犯法的决策过程我们都如同亲见,它们受到世界上每一部刑法的保障,这你是否知情?中央情报局和联邦调查局,或者还有那数十个在名不符实的美国民主体制下,业已繁殖增生的国家安全机构,致使来到这个国家的旅客,必须将他的计算机交给边境警察官员检查,并且让官员拷贝硬盘数据,这些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小布什先生是否知晓,他的敌人就在家园之内?或者是,他知道但却不在乎?
从每一个角度来说,这些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是一种违反人道的犯罪,而就此来说,这样的犯罪应该在任何一个公众场所被检视,在每个人的良心里面被谴责。我并没有夸大其词。种族灭绝、民族文化灭绝(ethnocide)、死亡集中营、酷刑、蓄谋刺杀、蓄意引发的饥荒、大规模的污染以及通过羞辱来压迫受害者的认同,违反人道的犯罪并不仅限于此。违反人道的犯罪,也是现下那些金融和经济霸权,加上美国和它们那些实际上默许犯罪的政府共谋,业已冷血地加害于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在这些受害人当中,有许多在失去了他们唯一(通常不够生活所需)的收入来源——工作饭碗以后,还受到威胁,要夺去他们所剩下的一切金钱。
这些罪犯有名有姓,广为人知,然而,他们搭乘豪华轿车出入于高尔夫球场,对自己如此确信,以至于从不思及藏匿行踪。逮捕他们十分容易,但谁敢将这些歹徒绳之以法?任何对抗他们的行动,即使没有成功,我们都将十分感激。因为这将会是一个征兆,象征诚实正直还未沦丧。
2008/10/21
宪法与现实
《葡萄牙宪法》于1976年4月25日生效实施,这一天是“康乃馨革命“之后两年,代表一段政党恶斗与社会骚动的混乱年代的结束。从那时起,《葡萄牙宪法》历经了七次修订,最近的一次是在2005年。在增列多项修正条款以后,宪法看来不过是一次政治宣示罢了。宪法学者们不该在听到我这样说时,就气得把他们的衣袍都给撕裂:我并未尝试要贬低这些文件的重要性,我尚且将1948年起生效(或者,我们该说是潜伏)的《世界人权宣言》,一并列入考虑。众所周知,修宪是一种更正运作的形式,是对于社会现状的调整,它们所代表的,不只是国会多数的政治意愿,能够促成或者施加他们所欲;而另外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迷信或者惰性,在各国宪法,至少在它们当中的若干部分,某些早已不切实际、业已失去其原来意义的条款,仍然完整或部分地被保留下来,这种情形并不少见。没有其他的解释可以说明为何在《葡萄牙宪法》的序言里,还保留着那句“开启通往社会主义之路”,好似这句话不可碰触,甚至犹如一块修辞上的租借地。在这个由最残酷的经济与金融自由主义所宰制的世界,上面这句话是千人呼喊热望的最后回声,只能博君一笑,而这还是个含泪的微笑。宪法存在,而按照宪法的规定,我相信我们应该据此来评判我们政府的治理。如果政府,各国的政府,在各自的国家当中,阁揆们为了良善公民而遵循宪法,犹如夜以继日,随身携带着法规指南,那么统治过去三十年的丛林法则,就不会制造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诸般后果。或许这个世界正在经历的极度震惊,会引领我们看待我们的宪法,不只是某项宣言而已。让我们希望事情确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