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从未预料到的是,这个一直让我们处在永久警戒状态下的经济危机,应该已经使得离婚变得更加困难,因而附带地减缓了预期中图书馆数量的增加——我确信,所有人都会同意,这种情况对于文化来说,实在是一种罪行。又例如,时至今日,对于找一个房屋买主这个复杂而通常无解的问题,又要怎么说呢?如果许多离婚官司陷入僵局,如果法庭上的案件并没有继续进行,那么上面所说的,本身就是个理由了。更糟糕的是,该如何对若干已经进入公共领域,而行为令人感到愤慨的确切案例进行起诉?在这些案例中(很遗憾,这些案例十分普遍,并且是彻底的不道德),配偶仍然住在同一屋檐下,也许不同床共眠,但是却使用同一个图书馆。尊重已经荡然无存,礼节也不复存在——这就是我们已经面临的一个悲惨处境。甚至没有人认为华尔街该被谴责:在他们提供资金拍摄的电视喜剧里头,从来没有一本道具书曾被翻阅过。
2008/09/25
在表相底下
我觉得,在天地开辟之初,据我们所知,在演说这种不确定事物的终极创造者被发明出来之前,我们对于“我们是谁”、“哪里是我们的立足之地”以及“个人与群体关系为何”这类严肃的质疑,并不感到困扰。当然,这个世界只能是我们的双眼——还包括了其他同样重要的知觉,比如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在此刻以及下一秒之内,所能够接收到的印象。在混沌初开之际,这个世界除了外表、表相,别无他物。一切事情都不脱离粗糙与滑顺、苦涩与甜蜜、酸楚与平淡、噪音与寂静,以及芳香与无臭之间。所有的事物就是它们看起来的样子,因为就这些事物而言,没有理由看来既是这一件,同时又完全是另一件。在最古远的日子里,事情看来都是表里如一的。然而,在今天,即使我们知道从最小的病毒到包罗万象的宇宙,无非都是由原子所构成,即使我们也知道在它们之中,能量是从原子而来,而能定义它,仍旧有相当的空隙置身其中(绝对密度并不存在,所有事物都是可以穿透的),我们仍然像穴居的老祖先那样,根据反复向我们显现的道理,持续学习着辨别、认明这个世界。我会这么想象:当某一天,有人开始怀疑,虽然事物的外表就是外在的印象,人们的意识可以攫取它,并且用之当作按图索骥的知识指南,它却也能够蒙蔽人们的感官,以至产生错觉——哲学和科学的精神,必定就是在这一天出现的。我们都知道,对于事物的通俗表达,得自于这种理解,虽然“事物的表象会误导人”这种说法,比起现实世界,更加惯常用于指道德领域;又或者是另一个殊途同归的用法,即欺骗。若不是本文篇幅有限,诸如此类的例子可以永无止境地列举下去。
潦草书写本文的这位潦倒作家[12],向来总是关心隐藏在表相底下的事物真相,而我现在所谈的,并不是原子或者基本粒子。我正在谈论的,是现行的,是普遍通用的,是日常被提及的问题。举例来说,就像我们称之为民主的政治制度,丘吉尔曾描述它是“所有的制度中最不糟糕的政体形式”。他没说民主是一项好制度,只是说它没那么糟。有人或许会说,我们考虑我们能够看得到的政府部分,已经超过了我们所需要见到的程度,我却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看法——因为就在我们所无法察觉的同时,我们每天都在为此支付代价。稍后我会回到这个议题来,继续讨论。
2008/09/26
白色的试炼
根据《世界人权宣言》(The 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第十二条:“任何个人之私生活、家庭、住所或通讯不容无理侵犯,其荣誉及信用亦不容侵害。”以及“人人为防止此种侵犯或侵害,有权受法律保护。”这是本条款的意涵。姑且先不论其他,在这纸宣言上,有着美国与会代表的签名,所以意味着美国也认可包含于《宣言》中的这项条款,并且允诺将全力促成其实现;然而,让美国和我们同感羞愧的是,这些条款全然无用,尤其是在本来应该是用来保障我们权益的法律上,非但没有如此做,还被用来为最愚蠢的行为背书,包括同样在《宣言》第十二条里,所谴责的各种侵害人权的作为。对美国而言,任何人,无论是移民或只是游客,无论其职业为何,都有潜在犯法的可能,必须像卡夫卡笔下的英雄那样,去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无须知道对方所控诉的罪名为何。荣誉、尊严、名声,对于这些看守国家大门的刻耳柏洛斯(Cerberus)[13]们来说,不过是徒然引来讪笑的字眼罢了。我们已经晓得这点,我们在巨细靡遗而备感羞辱的盘查里,已经体验到这一点,我们已经遭受到负责入境的官员,用看待最让人恶心的蠕虫那样的眼光来打量我们。总之,我们已经习惯于遭受这样的非人对待。
可是,现在事情有了新的发展。对于压迫者来说,是又上紧一圈发条的发展。白宫,住着这个星球上最有权力的男人,因为每逢处于危机时,新闻记者经常会说——白宫,我再说一遍,已经授权批准边境官员去详细审查每位入境外国公民,甚至是北美居民的档案,即使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怀疑入境者有参与犯罪的意图时亦然。这些档案数据将会于许多图书馆里留置“一段合理的时间”,所记载的每一笔个人数据,从基本的住址到本该是机密的电子邮件信箱,都会被保存下来。而我们每一次出入任何美国边境关卡时,从我们的计算机硬盘所拷贝的数量难以统计的数据,也都会被保存下来。这里面所有的内容:科学的、技术的,或者开创性的研究、学术论文,乃至于只是些情诗,也在存档之列。“任何个人之私生活、家庭、住所或通讯不容无理侵犯”,可怜兮兮的《宣言》第十二条是这么说的。对于这件事情,我们要说,看啊,看看这位世界上最有权力的民主国家的总统,在《宣言》上所签下的那个姓名,是多么的渺小无用。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正在对美国施以一项绝对可靠的白色试炼,而下面得出的结果,是我们已经弄明白的:这不仅仅只是肮脏而已,这绝对是下流而且卑劣。
2008/09/29
如水般澄净
事情一向如此,并将永远如此:对于任何形式的人类社会组织来说,其核心问题,以及从这当中而来,与其他层面相关联的,就是权力问题。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理论与实际方面的问题是,辨认谁是拥有权力的人,发现他们如何攫取权力,检视他们权力之构成以及用途:从什么途径施展权力,以及为了什么目的而取得权力。如果民主真像我们持续述说(不管是诚实无隐还是装腔作势)的那样,政府是民有、民治、民享的,那么任何针对权力问题所产生的辩论,将会失去其大部分的意义,因为既然说人民是权力的主人,那么人民才能掌控权力,而掌控权力的人民,肯定只会以良善目的和保障自身福祉为念,这种念头是由我所称的,保障生命的律法所驱策,而不带有任何对僵硬刻板概念的敷衍推脱之意。好吧,只有一种反常的精神,那就是到了犬儒程度的天真烂漫乐观者(Panglossian),敢于唱反调地宣称说,所谓的幸福世界,就是没有人该期待我们去接受目前的这个模样,即自身的存在,就是世界上所有可能性当中最好的一种。这就是所谓民主世界的确切情形:如果人民是被统治者这件事情为真,那么统治他们的既不是人民自己,也不是为了人民的福祉的讲法,同样也正确。我们所生活的地方,不是民主世界,而是财阀寡头统治之处,这世界不再趋近人民和因地制宜,相反的,变得高高在上,而且处处尽皆如此。
民主政治的权力,必须要依照情形和环境来定义。这仰赖稳定的投票率,仰赖阶级利益或意识形态之间的摆荡,因此能够被看成是一个有机的测量表,反映出一个社会当中政治意志的变化。但是在过去,就和今天一样(虽然现今尤有过之),已经有大量激烈政治变动的例子可资证明:这些导致政权起落轮替的剧烈变化,并没有如其所承诺选民的,随之带来经济、文化或者社会的激烈变革。在今日,称呼一个政府是社会党,是社会民主党、保守党,或者是自由党政权,目的是要认定权力的归属;也就是说,要辨认在这个权力归属当中,有种实际上不在此处,却在某个难以触及之处的东西——在这个地方,你可以看见华丽而空洞的经济和金融权力轮廓,而这种权力,在我们试图想要靠得更近时,永远在闪躲着我们;在我们异想天开地想要降低或者规范其权限、迫使它为大众福祉服务时,则不可避免地向我们反扑而来。如果说得更清楚一些,那么我正在讨论的,就是人民并未选择能管控市场机制的政府,相反的,是市场在各个层面上,通过政府,把人民交到市场机制的操弄之下。如果我如此谈论市场机制,唯一的理由就是在今日(比起逝去的每一日,尤有甚之),它是真正的、单一的且简单的权力,是全球经济和金融的强权。这种强权不是民主,因为它从未经由人民选举;这种强权不是民主,因为它从未交由人民统治;最后,这种强权不是民主,因为它并未以人民福祉为其目标。
我们居住在洞穴里的老祖先会说:“这是水。”比老祖先稍微聪明点儿的我们,则会警告说:“是水没错,但是,水已经被污染了。”
2008/09/30
希望与乌托邦
希望的各项好处,不但大量见诸笔墨,人们更加喃喃念叨于嘴上。各种乌托邦过去一直是,未来也将永远是无神论者所梦寐以求的天堂。不过,不只是无神论者,还有那些弥撒和团契的狂热信徒,期待天国的降临,仍旧要求上帝慈悲的手掌为他们遮风挡雨,并且至少在此生当中,给予他们一点儿上帝承诺在来世将赐予的奖赏。上述所说这些,就能解释:任何对于降临其身的财富不均(特别是物质上的财富)感到不满之人,手中必会紧握着希望,认定魔鬼不会永远徘徊在门外,迟早有一天,财神爷将从窗边经过。有些人失去了一切,但是还算幸运,至少能保住自己那条可悲的性命,他们会认为自己最有资格怀抱着希望,相信明天不会和今天一样痛苦。当然,仍旧相信这世上还有正义。好吧,如果在此地与彼时当中,确实还存在着某些值得称作“正义”的事物,不是足堪欺瞒我们双眼与心智的传统幻象,而是我们触手可得的真实之物,那么很明显的,我们就不必每天怀揣着、捧着、抱着希望到处奔走。简单清楚的正义(不是法庭上的正义,而应该是主导人与人关系的那种基本尊重)会主持一切,使事物各得其所。在过去,乞求施舍的贫困之人,会遭受“请耐心等候”这种伪善的字眼所拒。我不认为要求谁要怀抱希望,和建议谁要“耐心等候”会是全然的不同。最近经常听到人民选出的政治人物说,不耐烦是反革命的。或许是这样,不过我更倾向于下面这个持相反立场的看法:许多场革命都因为过度的耐心等待,而归于失败。我当然对怀抱希望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对不耐久候更寄希望。不耐久候的时刻到了,要活在当下这个世界,要让那些希望我们去喂养希望的人们,学会一两件事情。或者,继续待在乌托邦的梦里。
[2]此处指的是《里卡多·雷伊斯死亡之年》(O Ano da Morte de Ricardo Reis)。——中译者注
[3]此处指的是参加2008年美国总统选举的共和党副总统参选人、前阿拉斯加州州长莎拉·佩林(Sarah Palin)。——中译者注
[4]黑手党和克莫拉皆为意大利黑道帮派组织名称。——中译者注
[5]埃萨·德·克罗兹(1845~1900),19世纪葡萄牙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
[6]奎里纳勒宫现为意大利总统府所在地。
[7]何塞·阿斯纳尔(1953~),西班牙人民党政客,于1996年起担任首相,2004年时因马德里爆炸案引咎辞职,前往美国乔治城大学(Georgetown University)担任教职。——中译者注
[8]马里亚诺·拉霍伊(1955~),西班牙人民党于阿斯纳尔卸任后选出的继任党魁,曾于阿斯纳尔内阁出任公共行政管理大臣、教育大臣、内政大臣等职。2011年11月,由于他所领导的人民党在大选中再次获胜,拉霍伊当选首相。——中译者注
[9]2006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通过决议,将冥王星视为太阳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视为行星,此处疑为作者误。——中译者注
[10]阿密埃尔(1821~1881),19世纪瑞士哲学家、诗人与文学批评家;弗兰兹·卡夫卡(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英国作家。
[11]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知名艺术家,其自传有简体中文译版,参见平野译,《致命的百合花:切利尼自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卡萨诺瓦(1725~1798),意大利冒险家、作家,晚年穷尽精力完成自传体小说《我的一生》(Histoire de ma vie)。
[12]原文用this scribbler,有潦草书写者与潦倒作家之意,在此用为作者自谦的双关语。
[13]刻耳柏洛斯是希腊神话中冥府大门的守门犬,在此讽喻美国海关入境检查人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