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村口张老头去世以后,三间茅草屋一直无人打理,一场山雨过后塌了一间半,断壁残垣挂一株青草依旧挽留不了颓势,直到多年以后一个中年汉子背着襁褓中的孩子到来,才为此地带一抹生气。
汉子肤色黝黑,身上套一件白衫,孩子眉清目秀的,额角一长条形不规则的胎记,随汉子的步子在肩上晃荡着酣然入睡。汉子自称张老头的儿子,找到老张所在的小土丘痛哭一气,村人就都认定那汉子是老张的儿子了。其实这点追溯起来无从考证,村里青壮年自打懂事就知道有这么个老张,山里人长寿,年长的又大多不记事或者口齿不清了。
初来之时村里人还多有打听,毕竟村里大小也就那么点事,或者陈老汉老去,或者刘寡妇耐不住寂寞嫁到邻村去,或者村东小李没花一两银子就娶了个媳妇之类的,一天到晚茶余饭后左右无聊,口口相传多有谬误。比如陈老汉据说是吃馒头噎死的,为什么会噎死呢?因为陈老汉抠,吃剩的一个馒头说什么也不肯扔掉,说什么扔了怪可惜的,可是到吃的时候,也舍不得生柴火热一热,本来牙口不好,没咬碎吞下去结果就噎死了。至于刘寡妇跟小李的故事就更加离奇了,小李第一次去提亲结果灰头土脸的回来了,对象家里一子一女,都未嫁娶,意思很明确,女儿嫁出去必须把成本收回来给儿子娶媳妇。小李在家枯坐了三天,终于勘破玄机,带着刘寡妇一起去对象家,说媒提亲一并办了,搞定了舅子也就搞定媳妇了,成就两段姻缘。如果只是甲对乙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么这些也都还好说。如果是从甲传到癸,然后癸说给甲听,连甲都会相信是那么回事,因为甲之前说的诸多遗漏及不合理的地方,经过无数人想象力的填充润色加工,甲开始坚信刘老汉即便是年迈之躯也依然跟刘寡妇是有一腿的,以至于陈老汉的死让刘寡妇了无牵挂,遂破罐子破摔,跟村东小李出去骗婚,估计少说也骗了十家八家,要不然小李哪来的钱娶媳妇呢?
汉子很快就在村口安顿下来,现有的一间半茅草屋,拆拆补补凑成两间,屋后一块荒地用篱笆圈起来养一些山中野物。孩子不哭不闹,倒也相安无事。据知情人,也就是隔壁赵大妈所述,汉子名叫张龙,孩子尚小不曾取名。豢养的那群牲口,多是牙尖嘴利哺乳期的猛兽,但一只只都温顺得如同小绵羊。孩子饿了哭闹就放出去让他爬出去寻几口奶水,吃饱了还哭闹还是不讲理的话,就随手塞块布片堵住嘴。如此则解释了张家孩子为何不哭不闹了,只是赵大妈看着孩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块碎布,怪委屈的,心里不落忍出口劝道:“多可爱的小娃娃,你这怎么当大人的,怎么带孩子的?”完了看一眼张龙,“你赵大姐就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莫要见怪,看到一些看不惯的地方我就必须说出来。”谁知汉子也挺委屈,张龙想了想说:“你看我一个大老爷们也不会带孩子,要不你做我婆娘吧,帮我把孩子拉扯大。”一时间赵大妈老脸羞得绯红,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并且慌不择路,跳过篱笆直奔后山,绕了一大圈平复了心态才回家。
再过了几天小山村就不太平了,日日夜夜都能听到虎吼狼嚎什么的,总之是各种怪叫声。想想其实很简单,狼爸爸搂着狼妈妈睡着觉,身边还有一窝小狼崽子,幸福美满的一家子,早上狼爸爸一起来,怀里的狼妈妈不见了。那个急啊,顺着气味找,沿途又碰见几个狠角色跟小角色,比如说虎大王丢了小妾,小黄鼠狼痛失老娘。整个寻亲队伍经过数天跋涉,来到一座小山村,但是终究没兽胆敢下去解救,道理也很简单,能在一夜之间无声无息掳走众多雌性姐妹,此人必有天大的神通。寻亲队伍通过商量,决定隔着山呼唤,日夜轮班呼唤,至少诚心摆在这里,至于别人放不放兽,这个说不好,说不定心一烦就放了。只是这种呼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拿狼爸爸来说吧,平时夜深人静的晚上,蹲坐于高岗,仰天长啸:嗷呜~呜呜呜~,清越的声音直上云霄,古朴而深远。狼嚎之于野兽,就好比鸡打鸣之于人类,熟悉并亲切。不少的走兽小朋友都是伴随清亮的狼嚎声入睡的,也有走兽小朋友的妈妈常常如是说:还瞎闹腾,都什么时候了,你狼叔都叫唤了,恩么,宝贝乖,赶紧睡了。可是到了此处,狼爸爸就气短,回想以前的朝朝暮暮,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吼不出以前那般威武雄壮,呜~呜呜呜,状若受伤的小土狗,这么一来,忧伤的情绪传染开来,南腔北调怪声怪气的混杂在一起,说不出地凄凉。日夜轮班叫唤的结果就是彼此都别想睡觉。
终有一日,一只狗熊忍受不了了,天天不睡觉,白天跟着一起叫唤还止不住的想念小三,此番出门好几天,回去估计还得跟老婆吵一架,越想越心烦,心一横下山直奔山村而去。尔后就有目击者孙大胆声称:狗熊一路风驰电掣跑来,吓得孙大胆都差点尿裤子了,奔到张家篱笆前正准备解救,这时张龙出来了,头也没抬,只听得“咳”一声,啐了一口白绿相间的浓痰,直逼狗熊脑门而去,“噗”的一声狗熊的后腿就折了。然后张龙嘟哝几句话,狗熊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旁人听得很是疑惑,口水吐中脑门,怎么会把后腿打折了。当即便有见识广的村民解释道:大概是隔山打牛之类的功夫吧,玄门的手段。众人皆诚惶诚恐心有余悸。事情到这里结束,狗熊回去以后,走兽们就都撤了,只是村里流言四起。有人说晚上看到张龙从对面山头扛两块巨石,估摸着也有千来斤,居然健步如飞;又有人说张龙能飞天入地,都没见他从村口经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消失;总之越传越玄乎,到最后久久怀不上孩子的李大婶在张家门口磕了几个响头,结果生了个大胖小子。当然这个是后事了,只不过那大胖小子是谁的也还说不好,鉴于张龙的本事,大家伙们也不敢多作讨论,田间地头碰见张龙或是李大婶的时候,总是面露诡异的微笑,昭然若揭地表达着:哼哼,你们的勾当,我知道。自此张龙也懒得辩解什么,终日在家敲敲打打着那些石头,凿个墓碑,雕个狮子什么的,得闲便抱上孩子出去走走。
……
半年后,小孩断奶,定名张明伟,后院圈养的那群野兽自然也都放生掉。都说三岁小孩能看到老,这倒霉孩子打小就不是个善茬,别看虎头虎脑很善良很友爱很人畜无害的样子,往往观音菩萨般肥胖且慈祥外表下面包藏着孙猴子般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心。早年间,张明伟还不曾学会走路的时候,跟隔壁赵大妈的儿子赵小二一起在门前玩泥巴的时候。赵大妈当时在晾衣服被子,接连下了好几天雨,久违的太阳露了脸,和煦的阳光慵懒地洒落下来,天下太平的样子。
“咦咦咦,啊,啊,嗯。”张明伟含糊说道。
赵小二自顾自的用泥巴堆成一个小屋的样子,没有理会张明伟。张明伟年纪小嘛,堆不好。堆不出像样的房子。
“啊嗯啊!”张明伟急了,开始骂人了。
赵小二也就很随意地瞟了一眼张明伟,有一丝鄙夷的意味吧,两三岁大的孩子也不懂掩饰什么。
张明伟不干,爬过来要把赵小二的泥巴房子推倒。赵小二也不干,赵小二把屁股拦在张明伟前面。有必要说明一下,为了方便大小便,赵小二穿的是开裆裤,至于张明伟则太小,穿不穿都那样。张明伟向左,赵小二的屁股向左,张明伟向右,赵小二的屁股向右。在明媚阳光的渲染下,张明伟被这白花花的屁股彻底激怒了,情急之下狠狠一口咬在屁股上。小孩磕磕碰碰在所难免,那种小伤痛带有撒娇性质,往往第一时间就哭喊出来,让大人们知晓。可是如同这般却是不曾经历过的,无声的痛哭,赵小二悠长的吸了一口气,泪奔了数丈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张明伟依然挂在屁股上死死不松口。那一刻,赵大妈放下手中的活计,看到赵小二站在泥泞中哭泣,张明伟跪伏在身后,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终于明白张龙塞布片堵嘴的苦衷。
赵大妈原想也就这么算了,怎耐小小的张明伟不松口。张明伟当年也没明白这个人质有什么意义,只是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一个人对两个人明显不占优势,这种情况张明伟也有点后怕,没经历过这么大动静,心想肯定是闯祸了,所以干脆咬着不放,看怎么着吧。赵大妈没办法,只好上张家理论。一进门,张明伟就松口,哇的一声哭开了。咬那么久能不累吗?委屈死张明伟了。
地方也就那么大,正中央放着一块半成品的大石雕,张龙掐着胡子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地摆弄手里那些工具。张明伟哭,赵小二哭累了在抽泣,赵大妈开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交代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直到张龙的眉头拧到一起,眉心皱成不愉快的弧度。
“说完了?”张龙站起身来,拍拍衣襟上的灰尘,眼角余光看向张明伟,神色一顿,张明伟便止住了哭,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瓶子,递给赵大妈:“喏,这个内服外用都可以。平时省着点,可保你全家百年无恙。”这么一个小小的瓶子,投射到赵大妈的眼睛里,反射出来全是绿油油的光。赵大妈低着头数落赵小二:怎么带弟弟的?你比他大,不会让着点啊。赵大妈俯下身来摸着张明伟的头,又独自念叨了一会,说什么男孩子小时候不调皮长大了没出息之类的话。张明伟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