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发生在一九九八年夏天山东黄河边上一个叫做鬼头湖的地方。
黄河进入山东后，因为河床高，水位浅，遇到干旱年份，河道经常会断流，淤出一个湖来。这样的湖，如果没有后续的水源供给，很快就会干涸，露出坑洼不平的河床。鬼头湖就是这么形成的。
这里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它的出名，完全是因为一个叫做王五斗的人。
那些年，鬼头湖附近长不了庄稼。周围村子里的人，都在黄河上做起了放船营生，靠着倒卖从河道里打捞上来的废料垃圾维生。时间长了，放船的众人都会结成帮派，帮派之间划出势力范围，帮派的大小按船数而定。帮中再由帮主进行分配，人们再各自行事。
王五斗，就是鬼头湖一个船帮的帮主。
一九六五年的时候，人们刚从大饥荒中缓过劲儿来。那年刚开春，正是黄河汛期开封的时候。按照惯例，河边放船想要好彩头，保这一年丰顺，就得赶着黄河开封的头一天下河。
抢头彩，在黄河船帮来说，那可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象征着这一年，帮里的生意将会独占鳌头。王五斗召集了伙计，早早就把新造的船拴在河边，就等第二天天亮出发抢头彩。
那天晚上，王五斗老早就睡下，不过半夜又被一阵冷风冻醒了。老头浑身打着冷战，睁眼一瞧，有些傻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河边的船板上。
这大半夜的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黄汤水冲刷河岸的声音，在王五斗的耳边轰隆作响。
王五斗心里纳闷，自己明明睡在家里的热炕头上，咋会跑船板上呢？他开始还没当回事，以为是睡迷瞪了梦游，就要转身回家去。而这时候，他听见船头“扑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河里。
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不会是有人想不开跳河了吧，这就赶忙过去。等他到了船头，伸出脑袋一瞧，就见船舷下面拴了根绳子。绳头打了个圈，正勒在一个老太婆的脖颈子上。老太婆的半截身子已经进了水里，随着河面上的浪头来回晃荡——这明显是要上吊啊。
王五斗也顾不得别的，探着身子把绳子拽过来，又压肚子又掰嘴，费了好大劲，才把老太婆给救醒。老太婆一醒过来，直拍着腿大哭叫冤，拿脑袋就往船板子上磕。
王五斗见状，忙拦下来，问她有啥事想不开，大半夜的寻死觅活？
老太婆抹着眼泪说：“你都把我儿逼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五斗对这话可就不明白了，说：“我什么时候逼死你儿子了，你儿子叫啥？”老太婆就一指河水，说：“你看，你看那不是我儿子吗？你看他都要死了！他死了我也不让你们活！”
王五斗往水里瞅，可瞅来瞅去，只看见满眼的黄汤，浩浩荡荡地往下游去，哪儿有什么人？他以为这老太太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得赶快送家去。可当他再回头的时候，发现哪儿还有老太婆的影子！
王五斗心里一下子慌了，跌跌撞撞地就往家跑。回家在炕上翻腾了半宿，他老是梦见那个老太婆指着河水对他说：“你下来吧，我在下面等你……”
他在炕上折腾来折腾去，快到天亮了才睡着。等王五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他一琢磨昨晚上的事，心里还有些害怕。今天是抢头彩的日子，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放船捞货都是下面伙计的活儿，帮主只有关乎船帮利益的时候才出面。俗话说帮主有“三沾、三不沾”——沾钱沾命沾地盘，不沾水土不沾面。
船帮里定规矩时候都祭了天，谁要坏了规矩，不仅帮里不干，老天爷也得降报应。原本头天已经跟伙计安排好了抢头彩的事，他今天不必出面的，可一早上这心里总不踏实，王五斗在屋里转来转去，还是决定去河边看看。
等他到了的时候，正巧他家的船起锚。五六个精壮的小伙子喊着号子，撑着篙把船滑进了河里。
有别家的伙计眼尖，叫道：“五斗爷怎么也来了，这是下人干的活儿，可别抢饭碗呀。”说着伸手指了指天，那意思就说老天爷瞅着呢，可别坏了规矩。
王五斗没搭理他，盯着自家的船，就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没挂红呀！
“先别走了，靠头靠头，等一会儿！”王五斗赶忙把伙计们招手喊了回来，抄起一挂一万响的红头鞭就往船上跑。
船上伙计一见是帮主来了，赶忙停船靠岸。王五斗刚要上船，就有人拍了拍他肩膀，说：“你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
王五斗一愣，这谁呀？回头一瞧，就见这人穿着一身黑色褂子，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听声音倒不是本地人。新船抢头彩最忌讳外人上船，因为这意味着肥水外流。王五斗自然不高兴，就摆手拒绝了。谁知道这人说了一句话，却让他后背一寒。
那人说：“你昨晚上看见了不该见的东西，这水不干净。我不跟去，你必死无疑！”
王五斗心里“咯噔”一下，暗想难道是说昨晚那个老太婆的事？他仔细打量一下这位先生，方才瞧见那人脖子上挂着一枚穿山甲的爪子——完完整整的一个爪子。
在船上混这些年，见过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商，王五斗断定，眼前这个人应该是个刨坟盗墓的主儿。这种人跟寻常盗墓的人还不太一样，喜欢豢养穿山甲，寻准了墓穴的位置，就靠穿山甲打洞往里钻。时间一长，人们就干脆叫这一伙儿人“土地龙”。
别看是见不得光的刨坟活儿，土地龙个个身上有真本事。所以这人一开口，就把王五斗给镇住了。
王五斗琢磨了片刻，寻思要不就信了他，反正船上都是自己伙计，这人敢耍心眼子，扔河里就是了。
想到这儿，便就把他请上船去了。这先生一上船，就钻进了船舱里面，告诫任何人不能下来打扰他，该出来的时候，他自然就会出来。王五斗就由他去了，招呼伙计把鞭挑在了船头，点鞭起航。
可这鞭刚点上了，原本晴朗的天却阴了起来，河面上慢慢的起了一层雾。王五斗站在船头，放眼看了一会儿，有些头皮发麻，心里总不踏实。
放船原本要逆流而上，这样才能借着水势捞到更深水层里的东西。可这时候，船上的舵工就跑过来对他说：“帮主，今儿去不了上游了，水太凶，万一碰见水套子跑了舵，可就坏事啦。”
舵工说的水套子，就是河面上突然出现的大漩涡。放船遇到水套子，很容易跑舵；船舵一跑，别指望还能拉回来。整条船不受控制，后果十有八九是船毁人亡。所以黄河边流传着一句话，叫“进了水套子，命丢半吊子。”
王五斗开始还没当回事，他家的船是整个船帮最大的一艘，当年进了不少水套子，也没见出事。所以就让舵工到甲板上拉帆，他亲自操舵，径直朝上游去了。
伙计一边行船，一边把船上带的尼龙挂网和铁爬犁都放了下去。走了十几里，眼瞅着离河心越来越近，可愣是啥东西都没捞着。
可就在这时，船底下“咣当”一声巨响，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整个船身猛然晃了两晃，差点就散了架。船工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这时候就听放爬犁的伙计叫喊起来，好像捞到什么东西了。
王五斗心头一喜，这就算是头彩了！可等伙计把铁爬犁拖上来，大伙往里面一瞧，顿时傻了眼！捞上来的东西，竟然是一具死尸！
原本在黄河上见到尸漂儿并不稀奇，每年船帮都会捞上很多浮尸来，后来捞尸一度成了船帮的一项生意。
不过王五斗眼前的这具尸体，却非常奇怪，浑身上下长满了鱼鳞一样的硬片，像穿了一层坚硬的盔甲。更让人感到诡异的是，这个人的肩胛骨上，拴着两根指头粗细的铁链子，铁链很长，一直向水下延伸。
王五斗伸手在那具死尸身上翻了几翻，又蹲下身子凑上鼻子闻了闻，脸上就有了喜色，嘴上一个劲儿地念叨：“发了，发了，这玩意儿是个古董！快拉，底下肯定有好东西！”
他这一说，伙计们更有劲儿了，几个船工就抓着铁链往上拉。起先并不费力，可这铁链子跟没穷尽似的，越拉越长，越拉越沉，最后绷得笔直。船上有个伙计就出了个主意，说把铁链子拴在船上，用船拉开。
王五斗一琢磨，这法子可行，就命令伙计拴好铁链，把船掉头往回开。可谁知道这一拉，反倒出了事！
那铁链子下面不知道拴了什么东西，随着船慢慢往前移动，水底下便跟开了锅似的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泡。有几个胆子大的伙计，用船上的船篙往冒泡的地方捅。这一捅，竟然跟捅了马蜂窝一样，水底下接二连三的钻出五六具尸漂儿来。他们仔细一瞅，跟刚才捞上来的那具一样，身上都捆着铁链子。
王五斗见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下爬犁捞吧，这些尸漂儿出现得太奇怪了，瘆得慌；不捞吧，又觉得放着古董不收心里直痒痒。正这时候，就听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叫道：“快开船，你们闯大祸了！”
王五斗回头一瞧，正是跟他上船的那个先生。这先生脸上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王五斗也不争论，回头就让舵工加足了劲儿，把船往回开。这趟头彩他宁肯不要，也决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船是开起来了，可那几具尸漂就跟长了眼似的紧跟在后面。这时候，整条船开始原地打起了转儿，王五斗一个激灵，暗想坏了，这是跑舵了！
王五斗正要跑过去掌舵，就被先生拦住了。那人往他怀里塞了根绳子，指着船上的那具尸体说：“别管船，快背上它跟我下去！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了！”
王五斗咬了咬牙，把尸体绑在背上，就跟着先生跳进了黄河里。说来也怪，他俩下河没多久，船就奇迹般的稳当了起来。舵工赶忙趁机掌了舵，把船开出这片是非之地。
船工们再往水里看，发现那些尸漂儿都不见了。船开了没多远，就停了下来。等了大半天，也不见王五斗和那个先生露头，船工们心想：坏了，该不是淹死了吧？他们就扔下铁爬犁来回捞，结果捞半天只捞上两件衣服来，眼尖的伙计一看就说是帮主王五斗的。
这下大伙都死心了，一合计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便把船开了回去。
这件事很快就在周围的村子传开了，人们都说，王五斗肯定得罪了河神爷，才被招了魂去。一时间，几乎没有船再敢贸然下水。
可就在这事后的第三个晚上，半夜里有人突然听到黄河上“轰隆”一声巨响。等人们赶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离河岸不远的水面上，莫名其妙地炸开了个坑。王五斗的那艘船整个儿沉了进去，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做了一个梦，梦见王五斗浑身湿漉漉的，身上捆着铁链，后背上背着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碑，指着自己的眼睛，朝着人们说了句“三”什么的，就被河水给冲走了。
原本人们以为这仅仅是个噩梦而已，直到三十年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