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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反标”:食堂食堂೿顿顿清汤(1)


食堂里出现了反动标语ǿr

这个消息像炸了锅一样在村子里传开了。r

食堂的堡子门上೿公社派出所的两个穿警服系腰带的公安把着门口೿不让闲人进去。堡子院内茅厕的土墙一边೿已经围了好些人೿他们是公社的治安员老麻೿工作组的田彦文、小王等೿还有红富贵、红立昌、红立贵、张学仁、张九龄等大队干部。r

茅厕靠南边的泥坯墙上೿有人用树枝或木棍歪歪斜斜地写着两行字೿如果不是仔细辨认೿猛碴子还看不出来哩。r

上一行写着:食堂食堂೿东东ࣿ顿顿৿清汤。r

下一行写着:社会主义发展了೿强ࣿ墙৿上驴皮打ࣿ搭৿满了。r

最先发现的人是张存女。她早上起来到茅厕里小解೿蹲在灰堆上脸正好对着泥皮墙೿咋一看೿墙上写着两行字。字好像是新近写上去的。她不识字೿不晓得写的啥。解完手೿她又仔细把那两行字端详了一遍೿心想着大概是哪个闲得没事干的人写着骂人的话。不然咋会写在女茅厕墙上呢?她觉得不对劲೿就把这事说给了在食堂里称面下锅的管理员红立贵。她让他去看看೿就领着红立贵来到了茅厕里。红立贵低了头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两行字的内容来。他起初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哪个学生娃娃乱写乱画的。张存女的话却提醒了他。她问他:“墙上写的啥字?”r

红立贵说:“骂咱们食堂哩೿还骂社会主义哩。”r

张存女吃惊地说:“谁这么大的胆?都骂的啥话?”r

红立贵就念了那两句话。张存女的脸面立即就拉了下来೿神情紧张地说:“这是谁说社会主义的坏话哩。怕是台湾的特务干的……咱们怕是要向公社反映哩?”r

红立贵也警觉起来೿就对张存女说:“我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擦了೿你赶紧去给公社田组长报个案。”r

张存女就颠着一双“解放脚蹬蹬地出了大堡子。r

公社成立了以田彦文为组长的专案组೿排查写反动标语的人。r

专案组的人分析了一下情况。就圈定了几个人。第一೿写反标的人肯定识字。全大队的识字人算起来不到十个。第二೿写反标的人十有八九是女人。因为男人跑到女厕所写标语的可能性很小。又从现场看೿是边蹲着解手边写的೿男人不可能蹲在女厕所里解手、写字。第三೿写的字歪歪扭扭的೿还把“顿”、“墙”和“搭”三个字写成了别字೿说明写字的人文化程度不高。根据这些特点೿专案组就把目标圈定在齐翠花身上。第一೿齐翠花有作案动机。她作为右派分子೿对社会主义不满೿对党对人民怀有刻骨仇恨;第二೿她有文化೿能写字೿至于写别的字೿那是有意而为之;第三೿她住在大堡子里೿出入女茅厕方便。r

齐翠花被带到田彦文的住地。田彦文和公社的老麻轮番审问了她。r

“你们食堂厕所墙上有人写了反动标语೿你认为是谁写的?”田彦文问。r

“我说不上೿我晓不得。”齐翠花说。r

田彦文斜着眼看了一下齐翠花೿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住在大堡子里೿每天出入那个茅厕೿你应该知道是谁写的?”r

齐翠花满脸的恐慌೿她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对田彦文说:“田组长೿我确实晓不得……”r

田彦文说:“我看咱们就不要兜圈子了。你说你写了没有?”r

齐翠花说:“我没有写。我怎么会写呢?”r

她这一问೿可把田彦文问躁了。他厉声说:“你怎么不会写?你写的可能性比别人要大得多ǿ”r

她也有些生气了೿说:“我没有写。我为啥要写那东西呢?”r

老麻插话说:“这正是我们要问的情况。齐翠花೿你还是老实交代了吧。情况一清二楚೿明摆着哩。”r

齐翠花说:“我确实没有。第一೿我拥护社会主义;第二೿我没有那样的胆量。”r

田彦文说:“齐翠花೿你是过来的人೿你应当知道党的政策?”r

齐翠花说:“我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可我没有写……”r

老麻说:“见你是个女人೿没有批斗你೿把你叫着来招认了就算了೿没想到你这么顽固。你要是再不招认೿我们可有的是办法。”r

齐翠花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写೿我确实没有。”r

工作组轮番审问了大半天೿见没有审出个眉眼೿就让齐翠花回去೿等候处理。r

齐翠花又累又饿೿回到大堡子的时候೿晚饭已经吃过了。她只好取了一点顺子送的杂面炒面子泡了开水吃。吃了炒面子೿她觉得肚子胀೿就到茅厕去解手。可她努力了半天೿却是拉不下来。天哪೿这是咋了?烧住了ǿr

这些天೿不断传出有人烧住的消息。吃了粗糜面或者带有糜皮子的食物。很容易大便秘结೿拉不下来೿村里人称为“烧住了”。可前几位烧住的都是老年男人。这些人消化差೿活动少೿吃了糜面就首当其害。一旦烧住೿别无良方೿就让老婆或者兄弟用东西往出掏。痛苦之状೿不堪入目。r

齐翠花努力了半夜೿还是没有成功。她就回到房间೿一碗接一碗地饮水೿试图使肠胃畅通。折腾了一夜೿天快亮的时间才迷迷糊糊睡着了。r

“齐翠花೿齐翠花……”有人敲着房门喊她。她惊醒后连忙答应了一声。穿了外衣开门一看೿只见大队长红立昌站在门外。r

红立昌对她说:“工作组叫你哩೿你赶快收拾一下。”说完就腾腾腾地走下高房台阶೿又从南墙台阶上上去೿敲响了那半只铁铧。他敲一下೿喊一下“开会了೿男女劳力到堡子里开会了ǿ”r

齐翠花马上意识到೿这个会议很可能与那所谓反标有关。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饥饿、审讯、便秘೿几天来折腾得她精神差极了。她舀了一瓢凉水೿双手捞着洗了洗脸೿又抓起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纷乱的头发。肚子一阵阵地胀疼起来೿她又一次走进了那个茅厕。r

开会的社员已经有人来到了大堡子೿她听见有人问话:“今天又开的是啥会?”问话的人是豆换。r

只听见九子说:“怕是批斗齐翠花哩。”r

招弟说:“听说那反标是她写的呢。真是贼心不死。”r

豆换说:“怪道哩೿别人想写还不会写哩。”r

九子说:“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哩೿谁晓得是谁写的?不要冤死旁人笑死贼。”r

听了九子的话೿齐翠花心里十分感激。她心里说:要是他能在工作组跟前这么说就好了。同时她又意识到೿召开这么个大会೿工作组谋得不善೿她要做好思想准备。但这烦人的便秘却使她又急又气。她反反复复努力了好多次೿可体内的东西却像长在肠子上一样纹丝不动。r

来开会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站在台子上、院子里೿共同议论着“反标”的事。r

工作组的田彦文、老麻和小马都来了。他们坐在摆好的桌子跟前೿让红立昌把齐翠花叫来。红立昌就冲着高房“齐翠花೿齐翠花”地喊叫起来。r

齐翠花连忙系好了裤腰带೿从茅厕里走了出来。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她的身上೿脸上流露出捉摸不透的神色。r

田彦文似乎生气了೿大声嚷着:“齐翠花೿我们等你交代问题哩೿你却蹲到茅子里品着哩。是不是又玩啥新花样呢?你快过来೿站到中间ǿ”r

肚子的胀闷使齐翠花顾不得羞耻。她按着肚子走到场子中间。听候发落。r

田彦文照例宣布了开会的目的。他发动社员向齐翠花发起攻势೿揭发她的罪行。r

红富贵第一个发言。他说:“茅厕里出现了这样的话೿很不应该。食堂确实喝的是清汤೿可这是暂时现象೿等夏粮收割了೿就能吃上白面馒头、白面饭。大伙儿要按照上面的精神೿低标准೿瓜菜代。勒紧腰带೿再坚持两个月。至于队上死了几头驴೿也不足为怪。社会主义过渡阶段嘛೿死几头瘦驴有啥了不起的?咱们饲养员再操心喂养一下೿驴就不会死了。标语出现在女茅子里೿是不是你齐翠花写的೿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写了೿就向党向工作组老实交代೿就说写了;没有就实话实说೿没写就是没写೿总不能把红的说成是黑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绝不能向党说假话……”r

红富贵还想说什么೿却被田彦文打断了话碴。田彦文说:“事情明摆着的。就看她老实不老实。看来红支书还扯不开面皮。再谁发言帮助她?”r

张存女站起来说:“我看就是她写的。我们贫下中农旧社会受压迫೿连一个字腿腿都不会画೿谁还写那么好的字呢?”r

田彦文纠正说:“那些字可写得不好೿是反动标语。”r

张存女说:“就是反动派标语。她要是不写反动派标语೿她跑到茅子里弄啥哩?我说齐翠花೿你不要把你唱花旦的姿势拿出来。你如今是分子೿你一个斗不过我们这么多贫下中农೿独狼怕众犬。你就小心着……”r

九子听见母亲胡拉八扯地乱比喻೿就瞪了她一眼೿咕噜了一声:“你说的啥话吗?”r

招弟接着说:“老齐你就老实交代೿再不要装模作样的。这是阶级斗争೿是奸臣害忠良೿不是戏上唱的相公招姑娘。你戏唱得再好೿犯了错误೿我们贫下中农还是饶不了你。”r

三宝的言辞更激烈೿他说:“齐翠花思想反动是有根源的。听说旧社会她就跟反动派有勾扯。那一年我们两个人让一伙土匪抓去。她却好端端地回来了೿连一根毫毛都没有伤着。大伙儿想么೿一个漂亮女人落到土匪手里೿她还能干出身?干柴见火还能不着吗?那个时候她在戏班里多牛气?现在她牛气不起来了೿受管制了೿她能不怀恨在心吗?”r

齐翠花没想到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三宝也能面对面地揭发她೿心里伤心极了。这时候腹胀得快要绷破了೿耳朵里“嗡”地响了一下೿就啥也不知道了。r

齐翠花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公社会议室的草铺上。会议室很大೿成立公社演出时೿她在这个会议室里歇缓过。如今会议室里躺满了病人೿有人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呻吟。会议室里散发出一股大便的臭味儿。她发现自己吊着瓶子೿头脑发胀೿肚子里空得难受೿后面隐隐作痛。但肚子却不胀了。慢慢地೿她从医生和护士的言谈中才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她被大车拉到公社卫生院以后೿公社张书记就给卫生院负责人打了招呼。要照顾好这个患者。医院不敢怠慢೿就对她进行了全面检查೿发现她体力极差೿便秘严重೿就采取了输液补充营养和用肥皂水灌直肠的办法೿帮助她排泄了体内的粪便。会议室里住的人೿都是同她一样的人……她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并不知道她是个受管制的右派分子೿而是张书记特别安顿关照的重要病人。她回忆着前前后后的事情೿流下了辛酸的泪水。r

在她身体康复即将出院回队的时候೿田彦文也住进了会议室。病症跟齐翠花以及会议室里住的患者一样೿也是大便拉不下来。r

工作组也被折腾得精神倦怠೿无力过问齐翠花书写“反标”的事೿她算是轻松了一段时间。r

一天晚夕೿顺子来到齐翠花的住处೿说是支书红富贵叫她到五保户白大娘家有话要说。她就带着满腹的问题去了。这一次红富贵不像上一次见她那样面带严肃、态度生硬೿而且面带温和೿夹杂着歉意。r

她见了他೿不像见了其他人那样毕恭毕敬和拘谨೿而是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她问他:“又有啥事?”r

他微笑着说:“这一次不是调查你೿而是好事。”r

她没好气地说:“我能有啥好事?你们不要三天两头批斗就是好事。”r

他说:“批斗你೿那是工作组的事。我对你的态度难道你还没有觉察?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能帮你一把就帮你一把……”r

她说:“让你的好心在着。我问你೿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是我写的反标吗?”r

他说:“我一开始就不相信是你写的೿你写那做啥哩?即就是你真的想写೿写下的字也不是那么个斜码歪道的……可是……”r

“可是什么?”她反问他೿“可是再找不出其他人来೿是不是?找不出其他人来就往我这个右派分子身上推。软处好取土೿硬处好打墙೿是不是?我齐翠花反党反社会主义也不能这么个反法?你跟他们工作组说೿齐翠花做不出来那事೿让他们早早在我身上收了心೿免得冤死旁人笑死贼。”r

红富贵说:“咱先不说这个。咱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r

她说:“啥好消息?”r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汇款单೿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大勇寄钱了ǿ”r

她听了೿从他手中接过那一张绿色的汇票೿仔细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那是人家寄给你红富贵的೿跟我有啥关系?”她又把汇票往他手里塞。r

他挡回了她递过来的汇票೿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说:“他信上说了೿药是寄给我的೿钱是寄给你的。寄到你的名下不方便೿就以你女儿园园的名义寄给我೿让我照顾你的生活。一百元哩೿不是个小数字。”r

她又反过来翻过去看了看那大写着“壹佰元正”的汇票。把目光停在汇款人田园两个字上೿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心里叫了一声:园园。r

齐翠花回到住地೿顶了门೿捻亮了罩子灯೿取出了田大勇写给红富贵的信೿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富贵哥:r

您好吗?给哥写信೿我心中就会泛上一股内疚来೿再一次请哥谅解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