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富贵说:“那不行。公家为了照顾你们这老贫农把咱红城子最阔气的庄院调整给了你们大堡子里有多少间房子?你屋里不想要他屋里不想要你们说安顿到谁家好呢?谁家能像你家一样有空房呢?还有一点她虽然是右派分子是下来劳动改造的可她毕竟是上面送来的。她的安全和生活出了问题我当支书的要承担责任哩。我把她安顿到你的屋里是组织上信任你们。你老两口都是党依靠的老贫农张哥还是贫协主席你们不替党分忧谁为党分忧?她的活儿嘛你让队长暂时给她安排一下暂时跟上那几个地主分子劳动上几天再说。你就说是我说的。”r
红城子的地主分子其实只有李桂花跟儿子红国民两个人加上红乾仁的兄弟红乾坤和弟媳李珍英两个富农分子也就是四个人。如今再加上一个右派分子齐翠花总共五个人。r
五个“分子”编为一组他们的常规活儿是用背篼往田地送粪。r
这时刚刚转入高级社人们劳动的干劲还是很足的。春节过后最要紧的活儿是积肥搜肥送肥进田上山。r
张学仁遵照红富贵的安排给齐翠花找了一只半截子大竹编背篼让她跟着红乾坤他们往大田地送粪。早有准备的齐翠花就赶往村头涌入了“分子”队伍。齐翠花跟其他四个“分子”并没有搭话四个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好奇与幸灾乐祸一同写在脸上。红国民此时已改为红为民他挑着一副担子棉衣上套着打了补丁的旧制服脖项和两肩连着一个垫肩以减轻扁担对肩膀的摩擦。尽管衣裤破旧但从那洗得发白的洁净程度以及满脸的矜持可以看出他与地道农民的不同之处。r
五个分子只派了张学仁一个人铲粪装粪。红为民见张学仁一个装不过来就放下担子自己拿了铁锨往筐子里装粪。筐子装满了他也不等其他人就挑起来大步向田里走去。r
齐翠花哪里做过这样又累又脏的农活?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也在心里酝酿着“脱胎换骨改造重新做人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的改造计划加上她骨子里争强好胜的性格所以此时她的脸上还读不出明显的痛苦与厌恶。当张学仁给她装了大半背篼土粪让她背走时她坚持说:“还是装满吧?别人都装满了也给我装满吧?”张学仁深知土粪在人脊背上的分量就说:“你跟他们不能比土粪可是越背越重哩。”r
齐翠花说:“他们能行我也能行哩。”r
齐翠花真是低估了这一小背篼土粪。刚开始还能跟住红乾坤、李桂花他们三个人可走着走着就力不从心了只觉得脊背上的背篼直往下垂。尽管衬了旧衣裳还是勒得肩膀生疼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就走一段路靠在路边的埂子上歇缓歇缓还没有走到地头已经是汗流浃背了。r
她看见其他三个人都走进了地里正在走近那一堆堆粪底子而红为民已经倒下了筐中的土粪挑着空筐子返回了。r
“绝不能让这几个真正的敌人看自己的笑谈”。齐翠花心里想。她一直觉得自己与他们是不同的:自己是犯错误的革命战士而他们才是真正与共产党为敌的人。r
她努力抬起了低垂的头又努力挺了挺腰杆可那沉甸甸的土粪不懂心事地压迫着她。r
红为民迎面走了过来向她投来一束琢磨不透的目光。她没有理他而是咬牙坚持向打好的等距离的圆圆的粪底子走去。她学着人家左手向背后伸去抓住背篼底上的十字交架木筋身子一斜想把土粪干净利落地倒在粪底子上可她不得要领随着下落的背篼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幸好地软没摔着。她又连忙翻起身来双手倒提着背蔸把土粪倒在粪底子上。她终于完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体力劳动心中涌上一丝胜利者独有的惬意。背着空背篼返回的时候她心里一阵轻松。她想:我齐翠花不仅能唱戏也能干重体力活。r
一个粪底子上要倒满四背篼土粪才够耕种时铺撒。红为民挑了三担一个大大的粪堆便起来了他又重新挑另一个粪堆。其他三个人的粪堆也渐渐大了起来只需再背一背篼便可达到标准了。可齐翠花背到第三回时说啥也坚持不住了背篼绳子只要往肩上一挨肩膀就疼得让人只想淌眼泪;背篼一挨脊背被汗水浸湿透的衣服便像冰碴一样贴到了她的滚烫的细皮嫩肉上两条腿也重得不想挪动。r
张学仁看出了她的狼狈。就说:“你觉着实在不行了就歇着头一遭用力过猛会挣成病的剩下的我替你完成。”r
齐翠花听了心里头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但她还是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能行。”说着就把背篼转过去让张学仁装粪。r
她心里想就是挣死也要把这头一次劳动任务完成。当她咬着牙把第四背篼土粪背到地里时却发现她背的那个粪堆已经被人用浮土压了。这就是说她背的粪堆标准也达到了被验收了。她看了看其他四个粪堆也都用白花花的像面波一样的浮土压了。她自己背的粪堆的个儿也并不比其他四个人的小似乎还要大些。她感到奇怪:这是自己的错觉呢?还是有谁替自己完成了任务?她抬头看看四周山坡上全村的男女老少热火朝天地铲土搜肥欢声笑语不时向这边传来。附近没有一个人。张学仁在那一头为五个人装粪他没有过来过是谁在暗地里帮助自己呢?r
后晌是撒粪。这个撒粪不同于在耕种时往地里撒粪而是把从猪圈、茅厕里起出来的大块土粪和腐败了的粪便打碎操拌成细土粪。用镢头把粪堆刨开用刨子把土块和粪块打碎再用铁锨把打碎的粪土撒在锥形的粪堆上这样细土细粪便堆积成山尚未打碎的粪便和土块便又溜了下来继续把它们用刨子打碎。这里所说的刨子就是经典中所说的耰。把树头树根等结实的木头做成杠头在杠头中间凿一只方眼然后镶上一根结实光滑的木棍这是西北农村家家都必备的劳动工具。r
撒粪比起往田里背ࣿ挑粪轻松多了。对于其他人多敲一刨子ࣿ多铲一锨粪或少敲一刨子ࣿ少铲一锨都由着自己甚至可以拄着刨子或铁锨说话逗乐而对于齐翠花来说她却不能这样。她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她当然要比别人多干活儿。这次她拿的是木头刨子是负责把土块或粪便打碎的。这活儿相对用铁锨铲粪往粪堆上撒又轻松一些。这是张学仁让她拿刨子的。尽管这样她双手稍一用劲肩膀和手腕就会疼痛后腰也不自在。但比起人们异样的目光肉体的疼痛其实算不了什么。r
散工了。齐翠花拖着疲惫的步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她想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可哪有这个条件?爱美的她只好用毛巾蘸水擦了擦脖子和前胸。吃了九子妹子顺子端来的洋芋疙瘩面就躺下睡了。她庆幸自己终于迈出了劳动改造的第一步。r
她刚躺下就有人敲门。她问是谁门外的人说:“我是九子。”r
齐翠花开了门只见九子身后站着一位小伙子。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丑旦ǿr
她渴望见到她的儿子可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r
“妈。”丑旦轻轻地叫了一声。r
九子把丑旦拉进了门说:“丑旦你跟齐婶说说话我走了。”r
九子蹭蹭蹭地走下了楼梯。齐翠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一把拉过了个头跟自己一般高的儿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r
丑旦儿显得不知所措只是机械地一声一声地叫着“妈”。r
齐翠花哭了好大一会儿才把儿子拉到炕沿上坐下双手掰住他的双肩仔细地端详起儿子来。r
小时候食物和母爱的缺少并没有从根本上击垮这个少年他还是坚强地成长起来了宽宽的额头和厚厚的嘴巴显示出了生父刘铜锤的轮廓端正的五官和高挑的个头也展示着生母的基因。正值花季的少年头戴着一项深蓝色学生帽穿的一身干净的蓝色衣裤表明他不是土里来土里去的过早进入劳动大军的农家孩子。对于母亲齐翠花忘情的端详他显得有些不自在就低下了头。r
面对这个出脱成英俊少年的儿子齐翠花百感交集。她想起了他苦难的童年内疚之情像潮水一样涌上了心头。“丑旦妈对不起你呀ǿ”这句在心里反复念叨了无数次的话此时终于当着儿子的面重重地吐了出来。r
丑旦还是只叫了一声“妈”并没有说出她渴望听到的话。其实这一声又一声的“妈”包含着许多许多的含义跟“此时无声胜有声”一样表达了一位心理尚未完全成熟的少年对一位感情和经历大起大落的母亲所要表达的心境。r
看着像女孩儿一样腼腆的儿子齐翠花心中又涌上一丝慰藉她自然想起了阴阳为他算掐生辰八字的情景:他应当是贵人ǿr
贵人出世不仅自身要遭难而且父母也要跟上贵人脱胎换骨。回顾自己前半生的身世经历太符合这种说法了。怀他的时候差点儿被吸烟上瘾的她服药打掉生下他后他又病患不断每一次都有生命危险。他的情况刚刚好转她又鬼差神使地跑到王家戏班自己经受了折磨不说使体弱多病的儿子失去了母爱。更糟糕的是两岁的儿子蹲了一回大牢世上的苦难儿子似乎一样也没有躲过。r
“丑旦念几年级?”她问儿子。r
“三年级。”他说。r
“初三?”她问。r
“不是是小学。”丑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说着低下了头。r
齐翠花也感到有些意外又问:“是留级了还是……”r
丑旦说:“是上学迟。附近没有学校老爸不放心……是前年才报名到县上的。”r
齐翠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噢”了一声说:“丑旦住在学校夜里冷吗?”r
“不冷。”他只回答了两个字。r
“能吃饱吗?”她又问。r
“能。”他说。r
她见儿子机械地回答着自己的问话觉得很不满足就又改换了话题她问:“是你自己要来看望妈妈的还是有谁让你来的?”r
他说:“是……是我要来的……”r
她又问:“丑旦你恨妈妈吗?”r
他睁大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母亲摇了摇头。r
他接着说:“妈我走了。”说着溜下了炕沿。r
齐翠花最怕他说这句话。他却说了出来。r
她多么希望他能陪自己多坐一会儿。在他站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她甚至想着要让儿子留下来陪自己住上一宿。她把满腔的苦水和内疚全部诉说给他至少也要他陪自己坐上两三个时辰可他却就这样要走了她的心开始发紧:“丑旦再坐一阵阵天气还早哩。”r
他说:“我明天还要到学校哩。妈你好好歇着。下一个星期日我再来看你。”说着挣脱了母亲的手向门外走去。r
齐翠花这才想起应该给儿子有所表示就说:“丑旦你等一等。”r
她说着拉过包袱在里面摸出了一叠毛票往儿子的手里塞。r
丑旦像碰到了蛇一样连忙把手从母亲手中挣开背向身后嘴里说着“不要我不要。”r
齐翠花大声说:“这是妈妈专门给你存下来的你拿上拿到学校零花。你一定要拿上。”r
丑旦说:“我不拿我有零花钱。”r
齐翠花几乎是哀求地说:“好旦旦这钱一定要拿上。你拿上妈妈心里才好受。听话啊?”r
也许是他见母亲流泪了就很不情愿地把那些毛票攥在手里说了声:“妈我走了。”r
齐翠花只能满怀着心事、满含着泪水看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