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富贵却将话锋一转为她撑腰打气了:“话讲到这达我还要强调:老齐虽然是右派是下放劳动改造的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们无权过问。可如今是咱红城子宣传队的导演这是支部请示了上级研究决定的。既然支部决定她当导演大伙儿就得听她的。她排戏也是接受劳动改造要是这次演出成功也可以提请上面给她摘帽子。她摘了帽子也就跟我们大伙砖头上画老爷哩——般大的身份了。谁要是不听她的给她难堪就是对我们支部的不满听见了吗?她虽然如今是右派可她的戏那可是没麻达旧社会可算几省有名的勾魂娃在延安也曾经是很受欢迎的文艺战士。大伙儿要好好向她学戏学本事至于劳动改造那是支部的事是上面的事。老齐你也就放开胆教该说的就说该管的就管谁有意见了就给我提不要难为老齐听见了吗?立昌、立贵这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先走明儿还要到乡上开会去哩。”r
红富贵走后大伙儿扭了一阵秧歌又开始排戏。豆换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脸还胀着就排《扎红头绳》和《秋燕剜菜》两折新戏。三折旧戏难度大几个新派的角儿都是女娃唱腔得一句一句地教就留在后面。《扎红头绳》是大宝父女俩的戏大宝演杨白劳女儿杏花演喜儿。也许是大宝在家中给女儿吃了偏份饭杏花的几段唱腔都学会了就是动作显得别扭齐翠花就跟大宝二人一遍一遍地做戏。r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r
我爹没钱不能买;r
割上了二尺红头绳r
给我扎起来哎哎哎r
哎哎哎扎呀扎起来ǿr
他们做一遍就让杏花照着做一遍。r
杏花只有十六岁从来没有演过戏唱了词儿就忘了做动作做了动作忘了词儿。大宝性急就瞪女儿两眼。齐翠花生怕把女娃瞪羞了就说:“杏儿进步大哩。今儿先学到这达回家后自个儿再练习一下明天再排。”r
《秋燕剜菜》由秀英、翠英、九子三个人演。秀英和翠英是亲姊妹是红立昌的侄女。秀英演梁秋燕翠英演二嫂九子演春生。r
阳春儿天r
秋燕去田间喏。r
齐翠花三宝和红立贵三个人一人教一个角色三个人在前头做戏三个新手跟在后面学。他们折腾了半夜才散伙各自回家。r
齐翠花跟九子兄妹两个一同回到了红家堡子。她向九子妹子顺子要着烧了一脸盆热水擦洗了身子就躺在炕上。今晚她有些兴奋一时难以入睡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心事。r
红富贵的出面打破了这一月多来她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的僵局也在很大程度上支持了她鼓励了她。对于他的为人处事她是非常明白的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可经历了人生最不能容忍的夫妻分离之后他还能像以前那样善待自己吗?如果自己不是右派分子话可能还好说些因为离婚的事毕竟是他主动提出来的。她虽然心里装着田大勇但她并没有嫌弃他的意思在他受了枪伤生理功能失调以后她也没有想到要跟他离婚。真是山不转水转。自己被打入另册就成了阶级敌人一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还能同情善待阶级敌人吗?她前几年也学习过有关文件条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ǿ红富贵当然不能因一个右派分子而得罪广大人民群众更不能让上面抓住他这个支部书记与阶级敌人藕断丝连、同流合污的把柄。他今晚讲的话在一帮小青年来看是滴水不漏可对于感情丰富细腻的她来说还是觉察到了某种信息。由此她想到头一次向田里背土粪时有人暗中给她添够粪堆的情景还有在庙里大宝和村长立昌待她的态度。这一次又让她避开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她担任导演的事她心中涌上一股感动之情。r
她于是想到了他的伤病。r
那年在西原县城劫狱他遭了暗枪下身受了致命的一击虽然生命无大碍但下身却失去了应有的功能。尽管那时的边区生活艰苦工作忙碌但日久天长她哪里能受得了这个寂寞?尽管边区对男女作风问题抓得十分的紧但她与田大勇暗渡陈仓的事还是时有发生。她对他的热情便一天少似一天回到家里借故动辄发脾气。这样的日子自然过得少盐没醋。终于在一次吵闹后他向她提出了离婚。r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在南泥湾慰问演出归来她觉得十分劳累就躺在炕上休息。她知道每当这样他总是要去集体食堂打饭把打来的饭摆在炕头的小炕桌上三遍五遍地叫她起来吃饭。这天她迷迷糊糊睡了一大觉照例是他把她叫醒的但他叫她不是洗脸吃饭而是从外边带来了客人要她到食堂打饭。她见他带来的客人不是什么部队首长也不是熟人和朋友而是一个头扎羊肚手巾的老农而且这个老农是找他看病来的。她的心里就来了气说了一声:“我身子不好我不去”。又当着那老农倒头背身躺下了。r
他见她这个样子也没有发作就让那老农坐在板凳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抓着老农的手诊起脉来边诊边询问他的病情问得十分详细。她实在饿极了就掀起被子趿着鞋子下了炕嘘地一阵风从那老农眼前走过临出门时把门板重重地甩了一下震得窑洞顶上的土往下淌。r
这下子他不依了。她对于他的傲慢甚至无礼他逆来顺受惯了但他不能容忍她对他的病人当面这样非礼。这是边区军队和老百姓的关系是鱼水关系军队爱护老百姓是一条天天讲天天做的铁的纪律谁要是看不起老乡谁就要受到大伙儿的批评。他不允许他的妻子这样对待老百姓。他本来要撵出窑门训斥她可他又怕在老百姓面前吵架影响不好就没有作声只是以自己的热情来弥补她对老乡的不恭。如果她从食堂回来打两份饭摆在炕桌上他也许就气消了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可她却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自己吃了饭找王兰香去了。r
王兰香跟丈夫张百旺都在文艺队基本上每天在一起住得也不太远他们夫妇同样住在一孔窑洞里。两家人亲得跟一家人一样串门是经常的。看见王兰香夫妇亲热开心的样子她总是唉声叹气。当她随着熄灯休息的军号声回到自己的窑洞时一进门就有股烟雾向她飘来红富贵坐在油灯下一口接一口地吸闷烟看来他吸的烟已经不少了。她也不问他吃饭了没有也不问那个老乡究竟得了什么病。她刚要脱鞋上炕他摔掉了烟头对她说:“你先别睡我有话对你说。”r
她扭头瞅了他一眼还是脱鞋上了炕。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你有话就说。”r
他说:“翠花咱们分手吧?我考虑好了。”r
她也曾不止一次地想提出这个问题可总是被良心挡回去了。他是对她有恩的人他把她一个被遗弃的瘾君子从平凉城里带回了家不仅保住了她母子的性命还让她脱离了苦海走上光明的大道。他为了救朋友也为了替自己出气才挨了黑枪成了这个样子。她要是离开他别人怎么看?上级首长怎么看?在边区虽然大力倡导婚姻自主但他们夫妻都是有一技之长的有影响人物他们离婚的原因要是传到社会上他跟她在人面前咋做人呢?除了这些因素外张百旺、王兰香、田大勇这三个人的关她就过不去。为了治好他的枪伤恢复他的功能这三个人可是没有少费心机他们三个人把所有积攒的津贴都拿出来让她陪着他到西安、上海医治过可由于伤得太重几家大医院还是为他的那个病判了死刑。r
她与田大勇的事她和他们五个人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他们生怕这丑事被上级知道了挨处分都包得极严极严。随着时间的推移田大勇的内疚之情日益加深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找借口拒绝她的追求。他为了避开嫌疑没有进文艺队而是要求到安塞县工作。这样她跟他一月半载才能见一次面。要是她提出与丈夫离婚田大勇这个硬汉子是绝对不会答应的。r
这晚当他郑重其事地向她提出离婚时她反而不知所措了。r
他说:“翠花你还年轻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守一辈子寡。我揪住你不放其实是一件很自私很不道德的事。我想好了咱们离吧好聚好散。离了咱们还是朋友……”r
“不我不离。”她当时说得好像很坚决。r
“翠花。”他走过来坐在了炕上头说“你心里咋想的我最清楚。这事是我要离不是你要离对吗?只要你同意我明早就向党组织汇报你不用出面。”r
“那党组织能同意吗?”她说。r
“咋不同意?新社会要解放妇女就是要给妇女婚姻上的自由。咱们不是天天宣传四妹子、刘巧儿提倡婚姻自主吗?再一个咱们的事明摆着的上级党组织会考虑咱们的实际情况的。”r
她说:“那百旺两口子还有大勇不同意咋办?”r
他说:“只要党组织同意他们不同意是闲的。他们不同意有我出面。你别管。”r
那一晚上她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她对他的温情达到了另一种境界。r
“富贵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要离开你我还真舍不得今晚上就让我好好伺候伺候你。”r
她搂着他把那粉团似的脸儿紧贴到他的脸上把舌头顶进他紧闭的双唇。她觉得他嘴里的烟味儿不是苦涩而是香甜。她不让他动让他仰卧在炕铺上她一件一件地为他脱衣服轻轻地抚摸着他身体的各个部位……r
“翠花。”他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求你答应一件事。”r
她说:“什么事你说?”r
他说:“我……我想把儿子留在身边……”r
对于儿子丑旦的事她没有过多地考虑过当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时她竟有些茫然。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要突然一下子把他割舍开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r
她的迟疑使他有些焦急。他生怕她不答应就说:“你今后还会再生养可我呢?我……”r
她听到他在哽咽当她把嘴唇贴到他的面颊时她吻到的是一抹热乎乎的泪水。她说:“富贵你别难过。我还有丑旦都不离开你……”r
他突然推开她厉声说:“你咋又变卦了?我只要儿子你你还是……我们还是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