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志远担任大队长以后第一个找他反映问题的是冯菊花。r
红志远和媳妇已于一年前同奶奶李桂花、妹妹红琴英一同搬出了那两间快要倒塌的土坯箍窑住进了庄头修建的新庄院里。庄院坐西朝东靠崖削去了半边山山齐刷刷地开出一方平地在向阳的北边盖了两间瓦房靠东边筑了一方高台高台上修建了一间高房在两边的崖面上挖了两孔窑洞一孔做厨房一孔装柴禾。r
提起这座比较阔气的庄院人们自然会想到两个人——一个是红志远的叔叔红拥军另一个是红志远的丈人王志民。r
红拥军的“走资派”文革后期就作了结论恢复了校长职务前年升任为沙湾县教育局副局长。他自然关心老家的情况时常寄钱接济母亲和侄儿的生活。说到王志民对女婿志远的关心那话题就长了。这里言归正传说说他上任后的第一件烦心事。r
实行农村家庭土地联产承包制的政策很紧张要求十天之内要把所有土地承包到户红志远新官上任不敢怠慢就一头扑在地里为大伙儿丈量划分土地。劳累了一天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后刚点燃一枝烟就见一个身影闪进了大门。他抬头一看却是冯菊花。这个婆娘的秉性他是知道的见她鬼鬼祟祟的来到家里猛然想起十年前的事身上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娃幼年父母的早亡使这位地主家的“狗崽子”变得沉默寡言。那时尽管生活十分艰难但奶奶李桂花还是让他去念书。有一个周末肚子饿得发烧的他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食物了就在路边上的苜蓿地里拔了一把扬花的紫花苜蓿一边走一边咬嚼那蓝幽幽的苜蓿花初尝苜蓿花除了有一丝淡淡的草腥味外还有一股甜味儿他就捋着吃那花儿和花苞一把苜蓿花吃完了他又拔了一把边走边吃。也许是吃得太猛了反了胃口竟一下子吐了出来。这么一折腾他觉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就坐在路边的地埂上歇缓。河对岸的半坡上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喝喊声:“喂谁家的羊吃豆角哩谁把他先人不管吗?集体的便宜可占不得小心把你先人吃着胀死了ǿ”r
这喝喊声提醒了饥肠辘辘的少年娃。他想豆角熟饱了何不过去摘些豆角吃?他顿时来了精神就向那一块豌豆地走去。他从河沿上爬上地埂抬头看了看发现没有人就猫着腰钻进了长长的豌豆蔓低下饥不择食地摘起豆角来。他一边咬嚼那胀碌碌脆嫩嫩的豆角一边往衣兜里装。几个衣袋装满了他刚爬起身子准备溜下地埂却听见身后大喊了一声:“狗日的贼胆不小偷集体的豆角哩ǿ”他回头一看却是双宝媳妇冯菊花。他撒腿就跑却听见冯菊花骂道:“地主的狗崽子你跑你能跑上天吗?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把你这个狗崽子认下着哩……”胆小的少年一听这话不知是害怕还是身体虚弱?竟是腿软得挪不动脚步他就蹲在地埂下面摘下帽子把衣袋里的豆角一把一把地掏出来放进帽子里。冯菊花走过来正要扇他的耳刮子却看他眼泪汪汪的样子就换了一副表情说:“你一个学生娃咋能偷集体的粮食呢?这一片豆子交给我照看责任大着哩。贫下中农摘一两把豆角充个饥解个馋倒还有情可原可你家是地主是贫下中农的对头你摘豆角就是搞破坏就是血染ࣿ削弱集体问题大着哩。”十七岁的老实少年听了心里着实害怕起来是啊地主的崽子只能规规矩矩不可乱说乱动。他嗫嚅着说:“嫂子豆角我还给你你就饶了我吧……”r
“还给我?说得轻巧。豆角从蔓上摘下来了能长上去吗?”冯菊花用手拨拉了一下帽子里的豆角说:“你摘的这些豆角熟饱了至少能打三斤豌豆哩。”r
那时候的他真害怕这个麻达的女人把他揪到大队干部跟前更怕她把这事情张扬到学校里面。听了她的话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不想她看见他哭了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吓得他连连往后退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r
她浪笑一阵看看四周没有人就说:“要我放你一马不难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办到吗?”r
他不知道她要办什么事不知所措地盯着她愣愣地看着低声问:“嫂子我能办啥事呢?”r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和四周。正午的太阳红朗朗地晒着没有一丝儿的风也没有一个人她的胆子似乎正了些就对他说:“兄弟你把这些豆角拿上跟我走。”她见他有些茫然就拉了一把他的胳膊脸上露出了难以琢磨的笑意说:“这么热的天晒死了咱们到我搭的草棚里去棚子里有水有馍馍咱们去吃吧。”r
胆小老实的他只好跟着她向地中间那个草棚子走去。r
在那个铺着麦草的草棚地上他献出了十七岁的童贞。r
临离开那个草棚时她为他的书包里塞进了两个莜面干炕子还把那些他摘的豆角也装进了他的书包。她吻着他的额头说:“学生娃兄弟你觉着咋样受活吗?受活了就天天来我给你摘多多的豆角子到碗豆打下了我给你炒豌豆吃……”r
他当时是怎么走出那间草棚的又是怎么高一脚低一脚走到河边的他都模模糊糊的。到了河边脱鞋挽裤子过河时他才似乎清醒了。天哪这是啥事情吗?他顿时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心里一阵恶心就“哇”的一声把吃的豆角、馍馍全吐了出来。他三两下子脱光了身子一扑愣钻进河水里。他觉得这身子脏极了抓起河边上的淤泥双手掬起从头漫到脚像搓洋硷胰子一样狠劲揉搓。当他搓到下身时心里想到它怎么糊里糊涂把第一次插到那个地方去了?他一气之下把那两个宝贵的莜面馍馍和那些绿胖胖的豆角全抛进了河里河水里立即浮游着一层绿花花的豆角。那两个馍馍也在河水中忽上忽下地栽跟头。他穿上衣裤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他家那孔土坯窑洞。r
从那以后冯菊花便缠上了他。每当星期六他放学回到家里她便无事找事地来到窑洞里。不是请奶奶李桂花剪裁衣服就是找妹妹扎花枕头盖子。不过她却再没有得过手。奶奶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意图总是不离左右地跟着他。有一次冯菊花走后奶奶明确地对他说:“远儿双宝媳妇咋迟不来早不来每逢星期日她就来咱家她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没安好心?她跟红丑旦的事你总听说了吧?她那个德性还爱老牛吃嫩草你可要注意哩。”r
自从自己结婚成家又搬了家以后好几年没有同她打交道了。她今天来做啥事呢?他本能地看了一眼西边的厨房。一股浓烟从崖顶上的烟筒眼里袅袅升向天空窑洞里传出“片嗒片嗒”拉风匣的响声。他知道妹妹赶集还没有回来是媳妇在做饭说不定奶奶也在厨房里帮助做饭哩。他希望她们能出来一个来招呼这个不速之客。r
冯菊花眼尖一眼扫见了从房门里掀了门帘张望的他就说:“大队长兄弟我寻你说个事。”r
红志远说:“啥事嫂子?”r
冯菊花说:“我到你屋里说。屋里有人吗?”红志远生怕她闯入上房就从房门里走出来连忙拉上门当房台子上一站用身子挡住房门以阻止她直入上房。r
冯菊花看出了他的意图就嗔怪地说:“哎哟看你这个大队长兄弟客人还没进门哩。先把门闭上给领导汇报工作哩总不能站在院里么?你这上房盖得阔气得很让嫂子我进去看一下。”r
“双宝。”冯菊花正要上台子进门却听见有人喊她。她回头一看见是李桂花从崖窑里出来。她头发全白了腰也有些弯了但看上去精神还挺好的。她说:“双宝媳妇是贵客么今儿个是啥风把你吹来了?快到厨房里坐。”r
冯菊花说:“奶奶你如今是大队长奶奶放着清福不享还泥脚面手的劳动啥哩?”r
李桂花说:“我闲不住么给志远媳妇搭个帮你有啥事呢?”r
冯菊花说:“我给大队长说个事。奶奶你老人家先忙我说完了事咱奶奶孙子两个人再拉闲。”r
李桂花说:“志远快搬个椅子让你嫂子坐下总不能站着说话么?”r
红志远就进屋搬了两把朱红色椅子放在台子上自己先坐了也让冯菊花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他说:“嫂子有啥事赶紧说饭熟了吃饭。”r
冯菊说:“啥事?我说两件事一件是划地的事;另一件是揭发红丑旦的事。就说么你们划承包地哩咋偏心向已的一碗水端不平?”r
红志远说:“都是按人口划地没有偏谁向谁呀?”r
冯菊花鼻子“哼”了一声说:“哼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划的划了没划的没划还说没有偏心。我问你咋给我家文军他爸没有划地?”r
红志远说:“双宝哥如今是矿上的老工人了他的户口没有在咱们队上他不应该承包土地。”r
冯菊花说:“那有些人咋划上了?”r
红志远说:“没有啊。你说是谁?”r
冯菊花说:“老齐齐翠花。”r
红志远说:“人家在咱们村劳动二十多年了。如今虽然平反了但是人家的手续还没有办户口还在咱们队里呢。给人家不划地说不过去。再说老支书刚刚退下来就给他老婆不划地我们觉得心里过意不去……”r
冯菊花打断他的话说:“她是谁的老婆?他们连结婚证都没有办……老齐退休一走承包地不是就多余了么?不行你们给她能划地我家那一口子也能划地。”r
红志远皱了皱眉头点燃了一枝烟吸了一口说:“双宝哥都是十几年的老工人了他迟早把你跟文军的户口一转把你们娘们子带到城里享清福去哩划那么多地谁种哩?”r
冯菊花说:“谁稀罕他那个烟薰火燎的乱石滩?到洞子里挖一天煤出来全身一个黑鬼光有两只眼睛动弹哩。矿井里天天往出抬死人哩我一听就害怕我早晚要把他叫回来哩。年轻的时间一个人在外面好混可如今老了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钻那黑窿窟弄啥?好兄弟你就睁一眼闭一眼给他把地划上么……嫂子对你好得很你总要记情呢么?”r
她这一说红志远立即就想起来十年前在那块豌豆地里的草棚子里面她给他的“好处”和后来她对他的一系列的举动心里立即涌上一股十分恶心但想吐又吐不出来的别扭感觉。他想再不能跟她绕舌了就说:“这事情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你去给张支书说去ǿ”r
冯菊花说:“谁不知道齐翠花是张九龄的姨娘?就是这一层关系才给她划地哩。我想你跟她无亲无故还跟她有梁子她跟你奶奶跟你父亲都有梁子我才给你说哩。”r
红志远听了她胡拉八扯地乱说心中早就不耐烦了就说:“这是大队研究上报公社审批的不怪张支书你就不要再说了。还有啥事吗?”r
冯菊花见这位她曾经俘虏过的年轻队干部口气这么生硬鼻子哼了两下就说:“还有一件事就是红丑旦办砖瓦厂的事。他领着几十号子人开了那么大的个厂子占了集体的多少地难道就白占了么?这在你们干部眼皮子底下明摆着哩你们咋不管?”r
红志远咂吧了一下嘴唇说:“那是一片子硷滩么种粮食种不成长草不长草放着也是闲放着办个厂子也给乡亲们寻个挣钱的门路……”r
“挣个屁钱ǿ”冯菊花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骂起来“那个坏松变的宁愿掏大钱招外地民工却不要咱们村里的人挣钱我想让军军也跟上挣钱他就是不要……那坏松是顶坏顶坏的个杂种……”r
也许是冯菊花想起了在瓦窑里受侮辱的事神情明显激动起来嘴皮也青紫青紫的。r
红志远当然晓得她跟红星的事觉得好笑就故意逗她说:“嫂子隔墙有耳哩小心外面有人听见若是红星听见了他不依你哩。他的脾气可暴哩。”r
她说:“他不依能咋?我给你们大队干部先说响你们要是不管我就到公社县上告他狗日的哩。”r
红志远说:“这是公社和县上批准的还当作咱们公社重点乡镇企业扶持哩。”r
冯菊花说:“哼这是我们红城子的土地准的×肿ࣿ批准了都不行。肯定是红家的丑旦拿烟酒罐头走了公社和县上的后门不然咋就把那么一大片地白白划给他呢?要是真个没人管我就领着我家军军闹腾他狗日的去哩。”r
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在普通老百姓的心目中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不像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时热闹、气派。如今公社改成乡改了也就改了只不过把猫儿叫了个咪咪。不过红星的认识却与众不同。他在与父亲红富国的争论中表现出了灵醒的一面。他说:“乡与公社不只是名字上的简单更换而是在分配形式上有很大区别。公社是大集体出工一大阵劳动一窝蜂老实的忙死了挣死了尖滑的人闲死了忙人和闲人一天都是八分工分。可土地承包到户自种自收自吃时间由个人安排种地由个人决定谁要是偷懒耍尖谁的地就没有人种不种地喝西北风去?只要土地由自己支配了就有自主权了。种啥不种啥种多种少甚至不种都由着自己。”r
红富国说:“人心里总觉着不是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