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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活的魅力(再版序言)


仲舫先生,近好!

大作《花旦》读过,早就想写一封信给您,却一直拖到现在。

记得在读《花旦》之前,曾陆续读到相关评论,说实话,由于一种习见的缘故,我当时对这些评论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一些捧场助兴的话而已,但真正读过后,我却认真地审视起这些评论来,其中像吕凯和钟正平的评论,联系小说,觉得是很确当的。昨天和马知遥先生谈及您的小说时,我忽然有了一个很强烈的体会:生活本身是有其魅力的,当这力量真的在一个写作者身上发生作用时,那么他就会纵笔驰骋,如获神助。

下面谈谈我对这部小说的看法。

一群人

应该说,书里面有几个人物让人为之感慨唏嘘,历久难忘。

齐翠花天赋佳丽,身怀绝技,却命运多舛,好像从未过上一天安生日子,让人喟叹不已的是,这样一个受尽欺凌和暗算的人,却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不祥者,最后搞得连她自己也惶惑不解起来,一次次暗问自己是不是“白虎星”。她敢作敢为、敢爱敢恨的性格与进退不能、左右受困的命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的丈夫红富贵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人物,他温静善良,又懦弱忍让,明明知道保长红乾仁欺负了自己的妻子,还同意在戏班开业的日子请保长来;明明知道齐翠花两度出走都是被一个叫田大勇的人送回来,他虽心存疑窦,却愿意装糊涂,不猜东疑西,使事情扩大化。他身上的那份苟安和忍让很好地反映了中国老百姓的一面。但他却不仅仅只有忍让懦弱,他还有济危助困,勇于担当的一面,为了能留住妻子,能让妻子高兴,他不大犹豫就卖掉了经营多年的药铺,为妻子购置了一整套戏箱,并勉为其难地亲自登台表演,四处张罗;妻子让土匪抢走了,朋友被关押在大狱里,他东挪西借,凑够盘缠,到县上去找到警察局长,把银子放在人家的桌角上,爬在地上给人家磕头如捣蒜,求局长大人明察,为他的朋友辨冤中屈。所以在小说(上部)的结尾处,当看到红富贵中了子弹,生死未卜时,心里不禁为之一痛,禁不住替他生出祈祷心来。

另外红乾仁也是一个很耐咀嚼的人物,这个土皇上,妄自尊大,淫威滥施,他刚愎、陈腐到可憎,但又似乎有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迫人畏惧他。他很轻易就可以站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而且很容易就可以讲出一套又一套来的,然而最后却在干儿媳王兰香的炕上,被那个走投无路的少妇剪掉了下身,也可谓得其所得,但弱女子王兰香却由此被判了死刑。

还有张百旺、柳毅、红家三兄弟、红立贵和回族老人马长林等人,在读过小说之后,也觉得一下子成了自己所熟识的人。但最让人心动的还是那两个少妇荞叶和王兰香,她们两个都是孝敬公婆,眷顾丈夫,操持家务的能手,但两个却都上吊了,一个真的吊死了,一个活下来却被判了死刑。

更引人深思的还是红星(即丑旦,他在中部开始担纲,渐次成为整部书的脊梁式人物)这个人物。他由幼稚、放荡到省悟、理性的过程,使人一再体会到社会环境对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读来真是感慨良多。

读到后来,也读出一个感觉来,觉得这些人都是一个个土块变成的,拙朴质直,艰辛度日,但这些土块在暗地里,在隐秘处却像石头一样,悄藏着火焰在里面,他们是懦弱屈己,忍辱负重,但他们也有深情大义,凛然自守的一面,张百旺嗜烟如命,但当秃头狱警在欺辱他之后要给他一颗烟抽时,他却给了那秃头一个漠然离去的背影,在这么一伙习惯于磕头如捣蒜的人中间,这个背影无疑是有价值的。

文化的力量

诚如众多评论所言,《花旦》是一部有着一定文化底蕴的作品。

我对戏剧是不熟悉的,不知道秦腔是否是中国戏剧里最古老的戏种,但不可否认的是,秦腔里寓寄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那些帝王将相啊,才子佳人啊,男尊女卑啊,忠孝节义啊,侠肝义胆啊,都不难在一折折秦腔戏文里觅到它们的踪迹。

我一直觉得与京剧、越剧等相比,秦腔是粗犷、蛮野的,是吼喊出来的,这一次却在《花旦》的一折折戏文中读出细腻与雅训来;觉得这些口耳相传,千锤百炼的文辞里的确是有着一种很朴素但也很洋气的东西,这些文辞一出来,好像就自带了一种音乐和氛围在里面。而且因为这些戏文承传既久,深入人心,人在唱戏听戏的同时,又被戏深刻地感染着影响着,譬如《三滴血》、《墙头记》、《赵氏孤儿》、《铡美案》等等,好像已经逐渐地凝结成了中国文化里最结实的那部分。

还有那些悲怆的祈雨歌、花儿和总是得说,说个不停的仪程:

天上没有一丝儿云,

半年没下个雨星星,

天干火着庄稼没收成,

烫烫土儿烧得我脚面疼。

……

黑鹰么黄鹰打一仗,

闪断了黄鹰的翅膀。

……

上山里种的是麦子,

下山里种的是豆子;

麦趟里尕妹一溜儿,

哪一个是我的肉儿?

……

走了一家又一家。

这是一家好人家;

人厚道,心又善,

保长当了当知县。

……

年兄的社火来路远,

生旦净丑不齐全;

凑凑合合把戏演,

还请亲戚多包涵!

……

人的哀告、祈求、朴素的愿望、美好的追求,都在这些一路走,一路即兴道出的仪程里了。

读着《花旦》,有一种感觉,觉得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就在这些荒村野寨,就在这些几乎连字也识不了几个的农民身上。

仅只是为了给儿子起个名字,红富贵就大动干戈,跑几十里地,又是请阴阳,又是请私塾先生,哪一个都说得红富贵晕头转向,五体投地,好不容易起出一个堂皇的名字来,保长红乾仁却动了肝火,认为其中有一字与自己名字相同,是逆上犯尊之举,最后只好叫成“丑旦”了事,而这丑旦也并非随地捡拾的一个,也是很有着一番讲究的——名字贱了孩子才出息啊。

齐翠花的名字与保长女人李桂花的名字有一字相同,搞得保长及夫人都大为不快,要求她改换掉,当齐翠花执意不更改时。保长的威胁及其夫人的诅咒就到了。

齐翠花戏演得好,观众挂双红以示赞赏,却引起了保长红乾仁的强烈不满,认为男演员那么多,为什么要给一个女人挂红?断然要求这个红重挂。

荞叶儿吊死了,戏班准备为她演一出戏《祭灵》,但戏班最有名的生角柳毅却义正辞严地抗议了,认为《祭灵》演的是刘备祭关张,而荞叶儿不过一卑贱民妇,哪里配得起演这样的戏来为她祭灵。最终确定演了《秦雪梅吊孝》。

还有当灾祸厄运一次次不期而至时,大家都很容易在齐翠花等几个女人身上找原因,而齐翠花们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和自己如影随形,她们无法脱尽干系似的。

所有这些,都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存在,深深地影响着人的行为和意识,使他们在这种文化的阴影里有了一种令人感喟的稳定,有了一种秩序,但他们的心身也因此受到了深深的禁锢和戗害。

更让人头痛又无计的是那些保长、警察局长、县长之流,与其说他们是一种权势,倒莫若说是一种权势文化更为恰切些。正因为权势成了一种文化,被王兰香剪去了阳物的红乾仁才可以一直那样耀武扬威、装模做样,而且大家也需要一个这样装模做样的人,连顽童也知道这人是什么货色后。凡有大事,凡在公众场合,还得去磕头如捣蒜,把这当保长的红乾仁花钱请来,请他赏光,请他立在只有他可以立的位置上给他们装模做样。

红乾仁的阳物被剪掉了,而且是被一个做晚辈的受伤害的女人,我乐意把这看作一个象征。

地方色彩

这是一部洋溢着西海固(乃至大西北)独特滋味的书。

人的文化背景、思维习惯、处事方式,都会让出身于西海固的人觉得亲切可感,相信也会使别的读者觉到别异和新鲜。我读《花旦》,始终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结实、辛辣,像西海固的许多东西那样给人一种货真价实感。

而且其中大量方言俚语的运用也是一大特色,像“泼烦”、“扯心”、“松活”、“禳欠”、“跌死绊活”、“嚼牙碴”等等,都是极具滋味和表现力的,有着普通话远远不能替代的功效。

我也一直试图在写作中很好地运用一些方言,但这也是一步险棋,需要知己知彼,需要找一根适当的弦把自己的意思充分地递传过去。

另外您对秦腔及乡间各种仪程的熟悉程度也让我惊讶,我正是从这些方面看出生活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提点意见

曾就《花旦》提过一些意见,但那是在书尚未完全读完的情况下说的,现在能看出那些意见的偏差和不全面来。

我最想提的一个意见是,小说还可以再精炼些,譬如人物对话,虽然话都很实在,但若以精炼要求,是可以删去一些的;还有像到几个地方演戏,都是同样的内容,虽然总是有事情不断地发生着,但难免还是给人一种雷同感,像对戏目的调整,对谁与谁配戏的问题,有必要在叙述上再多一些变化;另外像王兰香两次受红乾仁的欺辱,都以她在梦中察觉到的方式来写。也属一病。

而且小说好像是太逼近生活了,因此牵绊了对人物形象更为成功的塑造,譬如齐翠花,她的自身条件,她的坎坷遭遇。都会把她煅磨成一个有份量的人,那么在实际生活中,她肯定有所为有所不为,因此我觉得让她去听张百旺小两口的窗子就有些不大合适。另外在下部中,演《霸王别姬》时,让年过花甲的她和比她儿子还小的铁柱子配演夫妻戏,是否合于常理,也足令人起疑。还有她为救王兰香而甘受警察局长的侮辱,对她这样性格的人来说,也属写得不够。总之和红乾仁、红富贵、王兰香、张百旺等一样,这都是很值得一写的人物,像一首曲子总得有个基调一样,无论多么好听的曲子,如若混几个杂音进去,也会让人觉得遗憾的。

拍电视剧

这书由上中下三部组成,听说整套书将在甘肃同时出版,而且有人动意要把它改为电视剧,真算是好消息。

那么多曲曲折折结结实实的情节,那么多勤勤恳恳性格各异的人物,拍成电视剧,一定很好看的。

等着在屏幕上看您的《花旦》。

顺祝一切好!

石舒清

2005年1月18日

(序作者为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宁夏文联副主席、宁夏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