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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楹联:人间作雨济苍生(1)


给丑旦押保状的事定在了五月端午。这天离丑旦的百岁还差几天,但庙里的会长说,提前几天好。

经过了一番折腾,喝了药加上灶心土,丑旦的病真的慢慢好起来了,这使红富贵和齐翠花更加坚定了给孩子押保状的决心。

五月端午,在农村来说,算个重要节日。人们有吃没喝,戏是要唱的,高高山是要点的,杨柳枝、艾蒿是要插的,花花绳儿是要绑的,花馍馍是要烙的,哪怕只烙一个。对于红富贵来说,最重要的事是给孩子押保状。

就在大伙儿张罗着过节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初三的夜里,红城子对面王家洼的山顶上突然燃起了大火,大火在暗夜中非常醒目,引起了四邻八村人的注意。大火烧在历年王家洼点高高山的位置上,人们发出了各种猜测。有人说是调皮好事的放牛娃干的活,把人家几个月来辛辛苦苦积攒的点高高山的柴禾偷偷地点燃了。这种说法不是没道理的。五月五各村子都要在本村致高点上点高高山,暗中展开竞赛,谁家的高高山火焰最大,燃的时间最长,哪个村子就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交上好运。为此,各村子二月二一过,把麦子种上以后,就开始搜寻柴禾茅草。山上的茅草不耐烧,放羊娃就上树折干梢,掏喜鹊窝,拾干牛粪,家家户户还要把自家的葱胡蒜皮等杂物用背篼背上山去,积少成多,只等五月五凌晨付之一炬,与临村展开较量。每到这时,各山头就燃起熊熊大火,远远望去,像烽火狼烟一样,很是壮观。各村的毛头小伙子便往火里扔鞭炮,还偷了家里的鸡蛋或洋芋埋到火里烧熟吃。火堆就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人们围着火堆又笑又跳,热闹极了。

人们的心态不一样,有些好事的小伙子便恶作剧起来,乘人家没防备的时候,夜里偷偷地爬上山去,擦一根洋火,把人家的高高山提前点燃,然后逃之夭夭,害得人半年多心血白费。自从这样的事发生后,各村就都派人轮流看守,使外村人不能得手。

也有人怀疑是王家洼人忘了时间,自己提前点燃了。

两种猜测都不是。

第二天便传出消息:王家洼的人烧倒主!

“倒主”这个词似乎从来没有见诸过词典和文字资料,只有西北黄土高原地带的人们懂得它的含义,它相当于《红楼梦》里焦大所说的“扒灰”。“扒灰”的公公就成了“倒主”。这个行为是极其大逆不道的,人们自然深恶痛绝。如果有了倒主行为,就会人怒天怨,上天就要降大旱来惩罚这一地区的人们。神灵这种以点带面的惩罚,是要激起民众对倒主的反抗情绪。但怎样来反抗、打击倒主行为呢?聪明的山里人也有的是办法。他们就用黄泥捏造成心目中“倒主”和淫妇的形象,把它们用绳子或者铁丝捆绑在一起放火烧烤。烧烤的时间还要烧香点表放鞭炮,心中暗暗诅咒“倒主”和淫妇。

王家洼的人在还不到点高高山的时候就点了。这自然就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就连本村不知情的人也是这样,骂那些提前点高高山的愣头青“鬼迷心窍,瞎胡折腾”。就有人一大早跑上山去看个究竟。最先上山的是拾粪老汉王麻子。他想既然晚夕有人点火,肯定周围就有人拉屎,有人抽烟。他就能拾上粪,还捡几个烟巴子吸;或许灰堆里还有吃剩的烧洋芋。他起了个大早,爬上山去。上山一看,好大的一堆柴禾早已化成灰烬,灰烬周围有好多的脚印,大都是大人的,还有娃娃的。他没有发现人粪,就用拾粪的铁铲在灰堆里拨拉,希望能拨拉出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拨拉了几下,突然就拨拉出一个硬东西来,他拨出来,仔细一看,却是两个烧得灰乎乎的泥人,泥人用铁丝捆着,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王麻子就把铁丝用手绽开,却看见一个泥人把硬邦邦的下身插在另一个泥人的肚子里,他用手一掰,竞把男人的那东西掰折在女人的肚子里,露出一个白白的泥碴子。王麻子一下子明白了:烧倒主哩!他在当娃娃的时候,也见过这场面。别人都说天旱得要命,怕是有倒主哩,村里的一帮子毛头小伙子就捏泥人烧倒主,他感到新鲜,就跑去看人家烧倒主,可烧来烧去,有个小伙子没忍住说漏了嘴,说是烧王富奎这个老倒主。王富奎是他王麻子的爷爷。不谙世故的他跑回去对爷爷说:“爷爷,人家都烧你哩,说你是倒主。”把爷爷王富奎说得满面通红,就顺手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你要是再胡说,看我撕了你的嘴。若再有人说我,你就骂他们。你就说,谁烧倒主就是烧谁的祖先。”

后来他长大了,就晓得了烧倒主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就是为了惩罚那一对通奸的公公和儿媳妇。可这一回烧的谁呢?爷爷早已去世,娘也老得脸像个核桃皮,还烧谁呢?他拨拉着看了半天面相,看不出是谁来。他发现男泥人的肚子上有字,可他不识字。这时候又有人上山了,王麻子就赶紧用灰把两个男女埋住,挑着粪笼子离开了。中午时分,村里就传出话来:那男泥人肚子上的字是“钱人”两个字。

好事不出门,瞎事一溜风。王家洼烧倒主的事很快就传到红乾仁的耳朵里。他心中的怒火就像点燃了的高高山。但这事他也不好明打明地发作。他知道,越发作名声就会越大,上面晓得了,他这个保长还能当下去吗?儿女们晓得了那可是最伤脸面的事。不过,一保之长一族之长,他岂能善罢干休?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揣摩着:这是哪个驴日的干的,这是哪个驴日的干的?

红富贵也听到了有人烧倒主的事。但忙于操办孩子押保状的事,就没有多理会。

五月端午的气息还是迎面扑来,唱台戏的戏班子也进了村子。今年的五月五仪程比往年要多,除了唱神戏外,还要祈雨,又增加了给孩子押保状的事。会长告诉红富贵,要早做准备,押保状要赶在唱神戏和求雨前头。

给孩子押保状,孩子的舅家和干爷干爹也理应参与押保。孩子的舅家早已失去了联系。听人说,给孩子请个舅舅也能行,把规程行了就对了。红富贵就想到了张百旺。他尽管是娃的干爹,再当个舅舅也还不失行规。张百旺这人各方面都不错,齐翠花也同意。红富贵把这个意思给张百旺说了,张百旺满口答应:“只要对娃有益处,当啥都能成。”

鉴于上一次的教训,干爷还得要登门去请。可这次红富贵却为难了。那一晚夕的事情闹得很是尴尬,为了息事宁人,他还是忍了再忍,没有发作。可翠花却死活不愿意红乾仁两口子当娃的干爷干奶了。齐翠花说:“他们简直是畜生。”一想到那晚夕的事情她就心里发潮、发晕。跟那样的人长期厮混打搅地沾亲带故,说不定将来还要出啥大事情哩。

红富贵说:“我也不愿意这么个。可是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活人,既在人家的矮檐下,咋能不低头?刚把干爷请上,八字还没见一撇哩,又不用人家,庄里人会咋么看这事情?那一晚夕的事情不是就将假成真了?幸亏那一晚夕的事情没发生,也没有扩散出去,只是咱内部晓得。张百旺是好人,他不会胡说的。这回给丑旦押保状,再请他一回,一来凑合着行个规程,二来也遮一遮众人的耳目。”

红富贵好说歹说,加上张百旺的劝说,齐翠花算是勉强答应了。

正在这个当口,却又发生了王家洼烧倒主的事。红富贵隐约感觉到,把红乾仁当倒主烧,可能与妻子齐翠花有联系。这又使他感到难以张口。

张百旺出主意说:“你就权当晓不得这件事,装个糊涂,把顺水人情做到,他要是不来,那就不是你红富贵两口子的事;你要是不去请人家,人家就有借口,外人也就有看法。不请反倒不好。”

红富贵就硬着头皮又去上门请红乾仁去了。

没想到,红乾仁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出乎红富贵的预料。由于娘娘庙里禁止女人出进,所以就没有请干奶奶李桂花。不料,李桂花却不省这个灯油。正当红富贵告别红乾仁,如释重负地离开上房将要出来的时候,她却发话了:“富贵呀,你找你大爸又有啥事呢?”

红富贵说:“明儿个要在庙里给丑旦押保状,我来请大爸给孩子撑个面子。娃娃的干爷干大还要在保状上画押聚保哩。大婶到庙里不方便,就不麻烦您了。”

李桂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不是为了我。你呀,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你真是拿着肉包子喂狗哩,捉着羊羔子往屋里引狼哩,他怕是心不在娃娃上,是在娃他娘身上呢……”

红富贵气得满面通红,此时他泛不上一句话,只是愣愣地站着。

李桂花见红富贵这个样子,就越加得意了。她说:“王家洼的事你总听说了吧?这几天人都吼红了,你还把他往火坑里掀呀?”

这时红乾仁从上房里出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不说话谁还把你当哑巴?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剥你的皮?”他又对红富贵说:“你走你的,不要理她。妇人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红富贵满怀心事回到家里。请的阴阳也到了。

阴阳是会宁县平头川的路师。本来要请樊家大庄的樊阴阳,可孩子没有用人家起的名字,怕人家见怪,就没请他。张百旺说平头川的路阴阳道行深,红富贵就委托张百旺去请了来。

初四晚夕,大戏上台了,锣鼓家什不断从戏楼那边传来。可红富贵一家子都顾不上去看戏,手忙脚乱地操办着给娃押保状的事。路阴阳也没去看戏,他净了手脸后,就在炕桌上铺开黄表,磨兑了腥红朱砂开始写保状和画符。

五月端午是早节,刚交过夜,村里就响动起来了。庙里的钟声一阵比一阵多起来,这说明人们已经开始上庙叫马了。据说,每逢年头节下,第一个到庙里烧头香的人会交好运,所以就有人半夜起来争烧头香。

红富贵本打算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抢烧头香,可由于这些天来实在太劳累,忙完后就倒头睡着了。当点高高山的鞭炮声把他惊醒时,他后悔自己睡得太死了。他净完手脸就去庙里叫马。一出门,一个个山顶上,人们竞赛似地点燃了高高山。在熊熊大火的周围,隐约可见欢呼跳跃的身影。火堆里鞭炮的爆炸声也不断传来。村里的大路旁,山坡上,沟底里,到处可以听到“喀嚓喀嚓”折杨柳的声音。

今天的娘娘庙也与往日不同,庙门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火红的光亮照耀着出出进进的烧香人。铁狮子周围都插上了五色彩旗。庙门敞开,两个大殿的门也敞开着。灯笼和蜡烛的光使大殿内外显得亮堂和温馨,一上到庙外台阶,老远就有馨香扑鼻。

红富贵依次在大殿烧了香表,奠了水酒,点了蜡烛,就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娘娘殿前。照例是烧香点表、奠酒、点烛、敲磬。磕完头作了揖,又把姐姐绣的两只荷苞挂在了娘娘轿子两边。然后退出殿门,上了钟楼,“当、当、当”地敲了三下,悠扬的钟声便扩散到空气中。

红富贵回到家里,在各门上插上了杨枝柳、艾条,喷洒了雄黄之后,天色已经亮了。

陈红氏、齐翠花都起来了。她们净完手脸后就给丑旦戴荷包,绑花花绳。还给耳朵眼和鼻孔边上抹雄黄。孩子在五月五手脚腕和脖子上绑了花花绳,在耳朵、鼻子门上抹了雄黄,就能避邪,不受蛇蝎和蚊虫的叮咬。

路阴阳、红富贵、陈润年几个人收拾一应用物,向娘娘庙走去。张百旺怕红乾仁又变卦,就亲自上门去请了。

丑旦今儿穿戴一新,一身花布衣裤,戴着虎头帽子,脚穿虎头鞋,像个小老虎一样。脖子上,手腕脚腕上都绑了花花绳。胸前挂着一嘟噜五彩花线绣制的荷包。荷包里放了香草,人一接近他,就会嗅到一股香气。

庙里不准许毛头女人进去,娘娘的神像出行时,女人也要回避。究竟为啥是这样,人们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

齐翠花起初不信这个邪,一定要进去看个究竟,在红富贵、张百旺和路阴阳的共同劝说下,她才收了心。张百旺说:“今儿个是娃的重要日子,你还是入乡随俗,不要因小失大。话必有因,万一出个啥瞎瞎事,后悔就来不及了。”

齐翠花说:“那我就不进庙门了,我就在庙外头戏台口等着你们。”

娘娘庙前,红色幛幡一条一条地挂在庙门西侧。门柱上贴上了鲜红的新楹联:

天上行云驱魃鬼

人间作雨济苍生

横额是:神恩浩荡

翠绿的杨柳和灰白的艾条从屋檐的椽缝里直垂而下,同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荷包一道垂吊在幛幅之上,显现出了特有的气息。娘娘打坐在轿子里,轿子摆放在高高的莲花台上。娘娘是玉颜金面,云髻高盘,身披五彩霞帔。轿子两边挂满了荷包(其中也有红富贵敬献的两只大荷包)。轿子后面高高的敬台上,坐落着娘娘的塑像,照例身披五彩云霞,头戴八宝凤冠,面带微笑,显得很是慈祥。她的两边是妙龄使女,她们肩上一律披着红纱。

太阳刚一冒花子,人就到齐了。押保状仪式就正式开始了。所有参加仪式的一应人等,照例先到天官正殿里烧香点表磕头,之后又都来到娘娘殿前,集体烧香点表,磕头。这个集体仪程完毕,四位吹鼓手就吹奏起乐曲来。其他人等则是各就各位。红富贵抱着丑旦跪在娘娘像的正中对面,左右跪着红乾仁和张百旺,红乾仁和张百旺的旁边各跪着张会长和陈润年。五个人(连丑旦共六个人)形成了雁翅形。

路阴阳穿戴一新,他身穿蓝色道袍,头戴孔明方巾;左手持保状,右手摇铃铛。四位吹鼓手分两组站在他的身后,配合他的程序。

路阴阳全神贯注地念着经,会长拄香,陈润年烧表,张百旺奠酒。香、表要续上烧,一根接一根(一张接一张)的烧。阴阳唱念到“天尊”时,跪在地下的人都要磕头。

“一皇治世呀天尊……五皇五帝呀天尊。”一开始诵经声舒缓悠扬,到了后来就转成快节奏了:

“把这些十殿阎君九天玄女八大金刚北斗七星南斗陆梁五皇五帝四海龙王三霄娘娘灌州二郎一皇治世一个一个一尊一尊都赞颂,保佑弟子五谷丰登家业兴旺无灾无病乐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