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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秦腔:你不心疼我心疼(1)


午场戏正在演最后一折《杀庙》೿八里镇接戏的拉拉车就来了೿是三辆。r

戏台上೿演完一折就收拾一折的服装道具೿只等戏一落台೿就装车。r

这时候೿心里最难过的要数王兰香。她本来打算要说服丈夫೿随他一同到八里镇去೿可反而被丈夫说服了。她只得怀着一百个不情愿的心情回家去。r

张百旺对她说:“你出门都几天了೿父母亲会操心的。冷月寒天的೿家里连一担水都没有人挑೿让母亲挖锅挖灶的೿我做儿子的೿实在心里放心不下೿你还是跟随送神的人回去。我给张诚叔安顿一声೿让他路上照顾你。八里镇只有三天戏೿戏演毕了我就回来了。人都夸你是个贤惠媳妇೿你要听话೿对吗?”r

他像哄孩子一样地对媳妇儿说好话:“兰香儿೿我的娘子೿等本丈夫回来了好好报答你೿好吗ǿ”r

可他哪里了解媳妇此时此刻的心情呢?r

她家有年迈的公婆೿她明白೿她不可能经常跟着丈夫转。她不是不愿意回去೿她担心回去以后又要遭遇那个老畜生的纠缠。她心里早就下了决心೿那个老畜生要是再对她非礼೿她就死给他看。想到这里೿她后悔极了೿她为啥昨晚夕要拒绝旺子呢?她不该让他扫兴。早晓得她非回去不可೿她说啥也不能拒绝他。翠花嫂子倒是希望她一同到八里镇去浪上几天೿可富贵哥却又给她安顿了两件事೿一件事是给立贵的父母带些钱೿让给荞叶儿烧头期纸೿再带个口信೿就说到八里镇演出೿人手紧张೿立贵回不去೿他在外乡给媳妇儿烧个纸点个香೿戏班子也专门安排了《秦雪梅吊孝》೿这也算是尽了心意೿亡人在九泉之下也会得到超度的。这件事别人不好办೿就委托给她去办理。丈夫百旺也恭维她说:“娘子೿这是你代表我们戏班子办事೿话要说到位೿千万不能马虎೿团长富贵哥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办理೿是对你的最大信任೿你一定要把这事情办好。”r

第二件事是他们几个人೿包括翠花嫂子೿一定要她到家里看看丑旦೿看他出脱了吗?他姑妈陈红氏一个人怕是照顾不过来哩。丈夫叮咛她೿要她三天两头去看看丑旦೿也好尽一份干大干妈的心೿让富贵哥两口子放心操持戏班子。大宝、立昌也都让她到他们家里去捎个口信。这样一来೿她再没有理由不回去了。她怕她控制不住感情೿会把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r

为了便于对台词೿排新戏೿张百旺就把一个剧组的人安排到一辆车上೿齐翠花要求೿半天的时间೿按到八里镇೿要把《辕门斩子》拿下来。r

三辆拉拉车分别由九匹牲口拉着೿三匹掌辕的是马೿拉梢子的是叫驴或者骡子。拉拉车走到一起೿响起“吱吱嘎嘎”的声音。管衣箱的、搞场面的人都牮在戏箱上೿老羊皮袄一盖೿扯起呼噜来೿只有《辕门斩子》剧组的一帮人嘁嘁促促地对着台词೿时而争论几声೿时而又哼唱几句。r

柳毅今天特别兴奋。他主演杨延景೿所以他要贯穿全剧೿一开始的坐帐೿他要跟演焦赞、孟良、宗保和佘太君的张学仁、红大宝、红立贵、红三宝对戏೿中场二换衣之后೿主要是跟演八贤王赵德芳的红双宝论理೿后场三换衣时೿就同扮演穆桂英的齐翠花同台竞戏。红立昌扮演穆瓜。角色是按行当分配೿在张镇堡宣布以后೿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可到了排练对台词的时候೿齐翠花才觉得自己又少了一个心眼儿。穆桂英一角原本属武旦花旦行当೿正是她的角色೿以前在刘家戏班和王家戏班都演过೿也算是她的拿手戏೿可一提起她的角儿要跟红立贵的角儿杨宗保配夫妻的时候೿就犯了心病。她是个倔脾气。为在《断桥》中扮演两口子೿发生了那么大的风波೿还因此死了人೿她说啥也不再跟红立贵配戏了。在《辕门斩子》中೿杨宗保因在穆柯寨招了穆桂英犯了军令೿而被父帅杨延景推在辕门问斩೿穆桂英身带镇山之宝降龙木专程赶来以献宝为名೿解救夫君杨宗保。剧中有一个情节೿是穆桂英怀抱被绑昏的杨宗保唱了一大段苦音೿诉说了思念之情和解救夫君的决心。当她以先礼后兵的举动迫使杨元帅赦免了杨宗保之罪೿夫妻双双跪在杨元帅面前谢恩时೿杨延景唱道:杨延景把儿抱怀中೿父斩儿难道说不心疼?杨延景唱着唱着೿想起在穆柯寨被儿媳穆桂英打败夹在腋下的情景时೿突发怒气೿唱到:r

恨不得一脚踢死你。r

这时的穆桂英也要针锋相对೿用胳膊挡住公爹杨延景踢来的脚೿唱了一句:r

你不心疼我心疼ǿr

然后拥抱着爱婿杨宗保下场。r

想到这些肉麻的情节和唱词೿齐翠花无论如何也难从那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她在心里发了誓:这辈子绝不再跟红立贵配戏当两口子。在张镇堡演出时೿她就硬着态度调整他在《藏舟》、《断桥》、《三回头》、《柜中缘》等戏里的角色೿免得揭痛心上的伤疤。这一回是主要为应付八里镇三天三夜的演出೿她一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戏班毕竟是自家创办的೿唱一场戏有一场戏的收入೿她不能扫大伙儿特别是柳毅的兴೿分角色的时候她的心里乱着೿没有想到这一层关系೿排戏时才意识到了。她想提出调换角色೿可又想到调换角色毕竟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但要她按剧情演下去೿她没有这个心境。于是就悄悄对身边的三宝说:“三宝೿咱两个换个角色吧?一个尕少年演个老太婆೿演不出好效果೿你演穆桂英೿我演佘太君。”r

在戏班里೿穆桂英这个角儿又威武又潇洒೿争还争不上೿哪还有让角儿的?三宝有些不大相信೿就说:“穆桂英是个显山露水的角儿೿正是您的行当。在外县演出೿还是你演合适೿我又不是演武旦的೿怕演不好。”r

齐翠花说:“咱这小戏班೿人少家业小೿就这么一二十号人೿行当只能分个大样样೿哪能分那么清呢?你好好演೿婶子好好教你。”r

三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除了穆桂英这个显山露水、威风凛凛的女将的吸引力外೿还有他的心思೿他喜欢跟红立贵这个唱生角的远房叔叔配戏。r

二人私下里这么定了。齐翠花只给柳毅轻描淡写地说出她跟三宝调换角色的事೿就我行我素地排练起来。r

牲口打着响鼻拉着车走着೿车上的人摇摇摆摆晃悠着。大伙儿对了两遍台词೿太阳就担了西山畔೿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大家各自把头缩进羊皮大衣领子里边೿只露出两个眼睛。三宝跟红立贵同裹一件皮袄೿而把自己的一件扯开来盖住大家的腿脚。渐渐地有人进入了梦乡೿扯起呼来。柳毅提议೿再把《柳毅传书》的词儿对一下೿齐翠花说:“乏得很೿吃过晚饭再排练吧೿这戏好办。”r

齐翠花想起了田大勇。她心里埋怨他೿人家柳毅能来参加演出೿你为啥就不来呢?你的身价咋就那么大?人家柳教师能跟我演《柳毅传书》೿你田大勇为啥就不来演《曹福走雪》?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难道你就不想你这个姐姐吗?你救了我的性命೿难道真的出于道义吗?想着想着೿她就突然看见他笑着向她走来。他见了她并不搭话೿而是一把拉着她就走。他拉着她走到一个麦草垛跟前೿草垛被人扒开了一个洞೿他把她推进洞里೿脱下他身上的老羊皮袄盖在她的身上。她乍一看೿他却光着膀子೿胸脯的肌肉疙瘩连赘的。她以为他要跟她做爱೿心里一阵激动。她希望他这样೿可当他要动真格的时候೿她却有些紧张೿她就说:“你快把衣裳穿上೿小心冻凉了”೿他说:“我身体壮哩೿你一个千金小姐೿没出过门೿没受过罪೿不能让你有半点差错೿咱们这是演戏哩೿《走雪山》的戏上就这么个情节೿漫天大雪೿曹福要保全府上的小姐玉莲೿把自己的衣裳脱了给小姐穿。”他说着೿跳起来光着身子唱道:r

大雪封山路难行೿r

冻坏小姐怎能行?r

御寒我把衣袄送೿r

老奴保你到大同ǿr

她由不得也进入了角色೿接唱道:r

老天降下杀人的雪೿r

老哥哥为我把衣脱;r

人人都是娘生养೿r

怎能他死让我活?r

她跟大勇忘情地唱着戏೿突然听到草垛背后一群小孩子喊着:r

齐翠花೿翠得很೿r

嫁汉要嫁田大勇೿r

齐翠花೿翠得很೿r

……r

她骂道೿你妈才翠得很哩。r

她对田大勇说೿你听这一帮娃娃伙儿说啥呢?r

田大勇说೿他们爱咋说就咋说去?r

齐翠花不高兴地说:“你就愿意背个虚名?”r

田大勇说:“曹福就背了个虚名。咱不管他们೿唱咱的戏。”r

大勇做起戏来೿一个趔趄೿将要倒地೿她上前连忙搀扶೿不料大勇立身不稳೿一脚踩到她的脚趾上೿疼得她忍不住叫了起来。r

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觉得有一只脚抵在她的脚上使劲磨蹭。这是谁的脚这样不安分呢?她想踢它一下೿又怕惊动车上其他人೿就借翻身之际೿把脚抽了出来೿移到另一个地方。柳毅也似乎从梦中惊醒೿连忙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念叨了一声೿“嗨೿咋给睡着了?”r

傍晚时分೿来到了八里镇。镇上怕戏班按时到不了೿就没有安排演出。大家照例被分配到各个住户家中歇息、吃饭。张百旺告诉大伙儿೿吃完饭大伙儿集中起来೿抓紧时间排练《辕门斩子》和《游龟山》全本。r

吃过晚饭೿大伙儿都来到红富贵、张百旺的住地೿在院子里拉开架势排戏。张百旺见齐翠花又私自调换了角色೿就一脸的不高兴。他问红富贵:“哥೿嫂子调换角色给你说了吗?”r

红富贵说:“又调啥角色?”r

张百旺说:“她又跟三宝调了角色೿她放着穆桂英不演೿却要演个佘太君。她的心真让人吃不透。”就问齐翠花:“嫂子大人೿你咋又调角色೿也不给我这个搞业务的打招呼?”r

齐翠花说:“你们安排的角色我演不了。都是自家人೿换了就换了೿反正不耽误演出。不是瞧不起你没打招呼。张班长你莫要介意。”r

张百旺说:“哪一次安排角色不是你的主意೿安排完了又要调换೿我不晓得你嫂子大人心里是咋想的?穆桂英这样的角儿೿别人争还争不上೿你却让给了别人。再说೿这八里镇离县城近೿不是咱们山窝里。山窝里胡乱调换顶替也没有人嫌弹೿可县城里却有识戏的行家哩。戏报上打出你嫂子大人勾魂娃的名字೿观众看到的却是个演老太婆的೿那观众会多么失望?穆桂英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呢?”r

齐翠花一听张百旺说的话似乎有道理೿就笑着说:“我这是让贤೿三宝演得不错哩。”r

柳毅说:“让贤那是以后的事೿慢慢培养他೿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要以最佳阵容占领台口。”r

红富贵说:“翠花೿大伙的话是对的。咱们争取一个演出台口也不容易。戏班子说到底是咱们自家的೿黑黑红红都关系到戏班子的前程೿你还是披挂上阵吧。其他事情就不要多想了。”r

没办法೿齐翠花只得又演穆桂英。这下子三宝不高兴了。但他是小字辈೿班头咋安排他咋演೿有心事只能藏在心里。r

串完了两本戏೿夜已经很深了೿就各自回住地安歇。r

正月十三早晨೿忙碌辛苦了一个夜晚的戏班子人还都睡着೿张百旺和红富贵的呼声拉得正起劲೿司鼓打板子的赵连山敲门叫醒了他们二人೿说是干鼓子找不见了。他早上起来要练一阵子手功೿找来找去就是找不见干鼓子的影子೿问了几个场面上的人೿都说没有见到。想是昨晚夕天黑了走在路上丢掉了。r

张百旺睡得正香೿听了这话೿就没好气地说:“干鼓子丢了打球哩?丢了赔೿还有说的啥话呢?”r

红富贵悄悄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张百旺的脊背೿对赵师说:“你们几个再翻寻着找一找೿说不定藏在戏箱里呢?也说不定撂在张镇堡了。”r

赵连山说:“没有撂在张镇堡೿是我亲手装上车子的。怕是丢在路上哩?”r

张百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去去去೿你叫上几个人再寻找一下೿实在找不见了೿就赶快到静宁县城买一个来೿不能耽误演出。”r

赵连山退了出去೿张百旺伸了伸懒腰又蒙头睡去了。r

张百旺刚刚迷糊了一阵೿三宝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一进大门೿就“富贵叔೿富贵叔”地叫起来。他没等屋里人答应೿就直接推门进来了。他见红富贵、张百旺二人还在扯呼೿就大声说:“富贵叔೿百旺叔೿大事不好了。”r

二人同时从梦中惊醒೿一同问三宝:“三宝೿发生啥事了?”r

三宝说:“遭了火灾了೿烧光了……”r

红富贵一听೿忙叫道:“妈哟೿我的戏箱哟ǿ”r

张百旺也叫起苦来:“这可咋办呀?是咋么烧的?”r

三宝说:“我跟我立贵叔正睡觉哩೿烟雾把我呛醒来೿点着油灯一看೿炕上的被儿褥子、炕席都冒烟里……”r

红富贵听了松了一口气೿埋怨地说道:“看你这娃೿也不把话说明白೿我当是把戏台着了೿把戏箱烧了೿真把人吓出了一身冷汗。炕上是咋着火的?”r

张百旺说:“八成是立贵吸烟೿烟头点着的。”r

三宝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是主人怕我们受冷೿就给炕眼里填了好多的牛粪೿炕烧得把席着了೿又把被褥着了。”r

红富贵说:“烧了人家的被褥೿少不得给人家赔。”r

三宝说:“给他赔?我还要他给我们赔呢。谁叫他把个烂松炕烧那么热做啥?不但而且烧了他家的被褥炕席೿还捎带着把立贵叔的棉裤袜子烧了೿你们看೿连我的袜子也烧了。”r

三宝说着抬起一只脚೿光着脚丫子穿着布鞋。r

张百旺说:“你嘴还硬得很。人家煨炕是好心೿怕你们冻着了。你们睡那么死做啥?咋把你们两个人没烧死?活该ǿ”r

三宝说:“唉哟೿你听百旺叔说的这话೿好像不是是我们的?这会儿立贵叔没衣裳穿೿在那里急得发愁哩೿你们总得想个办法么?”r

红富贵说:“有啥办法?赶快到县城扯上几尺布缝补一下೿凑合着把这一台戏演了。赵师要到县城买干鼓子೿你赶快去把布梢上೿再请房东缝补缝补。给೿这是一万元先拿去扯布。”r

三宝刚接过钱转身要走೿红富贵又叫住了他:“三宝೿把我这一条单裤子拿去೿让你立贵叔先穿上೿把羞丑遮住೿回头再说。”r

红富贵扯过自己的裤子೿三下五除二地退下了套在棉裤上的青布单裤೿抛到三宝怀里。r

三宝抱着裤子跑出了门。r

红富贵和张百旺的睡意全无೿连忙起床穿好衣裳೿就出了大门೿向三宝他们的住户家走去。他俩刚走进巷子೿迎面碰见喜旺子೿神色有点紧张。张百旺问他:“这么早失急慌忙做啥去?”r

喜旺子哭丧着脸说:“红喜子让狗给咬了ǿ”r

张百旺听了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祸不单行ǿ”r

红富贵问:“做啥去来让狗咬了?这么大的小伙子೿也不小心ǿ”r

喜旺子说:“我还睡着哩೿他就拖着一条腿叫唤着回来了。他说他出去爬在村头的水井口上练嗓子哩೿刚往起一翻೿就觉得屁蛋子上被谁狠劲掐了一下೿回头一看೿一只大黑狗就叫唤着跑开了೿他觉得尻蛋子疼痛೿用手一摸೿就抓了一把血……”r

张百旺说:“事情倒霉到一砣儿了。”r

红富贵说:“你先回去೿烧些棉花灰先把血止住೿再用煤油灯在伤口周围研一研೿我们一会儿来看他。”r

红富贵、张百旺二人来到三宝他们的住地೿刚一进院子೿就嗅到一股毛臊味೿烧残的被褥、席片散乱地摆在房门台子上೿用水浇过了的೿黑乎乎೿湿叽叽的一片连一片。男女主人神情沮丧地瞅着那些东西发愣。r

他们走进屋内೿一股呛人的毛臊味扑鼻而来೿红立贵穿着红富贵的单裤子盘腿坐在残留的一块炕席上抽烟೿他见二位班头进来了೿就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