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场戏正在演最后一折《杀庙》八里镇接戏的拉拉车就来了是三辆。r
戏台上演完一折就收拾一折的服装道具只等戏一落台就装车。r
这时候心里最难过的要数王兰香。她本来打算要说服丈夫随他一同到八里镇去可反而被丈夫说服了。她只得怀着一百个不情愿的心情回家去。r
张百旺对她说:“你出门都几天了父母亲会操心的。冷月寒天的家里连一担水都没有人挑让母亲挖锅挖灶的我做儿子的实在心里放心不下你还是跟随送神的人回去。我给张诚叔安顿一声让他路上照顾你。八里镇只有三天戏戏演毕了我就回来了。人都夸你是个贤惠媳妇你要听话对吗?”r
他像哄孩子一样地对媳妇儿说好话:“兰香儿我的娘子等本丈夫回来了好好报答你好吗ǿ”r
可他哪里了解媳妇此时此刻的心情呢?r
她家有年迈的公婆她明白她不可能经常跟着丈夫转。她不是不愿意回去她担心回去以后又要遭遇那个老畜生的纠缠。她心里早就下了决心那个老畜生要是再对她非礼她就死给他看。想到这里她后悔极了她为啥昨晚夕要拒绝旺子呢?她不该让他扫兴。早晓得她非回去不可她说啥也不能拒绝他。翠花嫂子倒是希望她一同到八里镇去浪上几天可富贵哥却又给她安顿了两件事一件事是给立贵的父母带些钱让给荞叶儿烧头期纸再带个口信就说到八里镇演出人手紧张立贵回不去他在外乡给媳妇儿烧个纸点个香戏班子也专门安排了《秦雪梅吊孝》这也算是尽了心意亡人在九泉之下也会得到超度的。这件事别人不好办就委托给她去办理。丈夫百旺也恭维她说:“娘子这是你代表我们戏班子办事话要说到位千万不能马虎团长富贵哥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办理是对你的最大信任你一定要把这事情办好。”r
第二件事是他们几个人包括翠花嫂子一定要她到家里看看丑旦看他出脱了吗?他姑妈陈红氏一个人怕是照顾不过来哩。丈夫叮咛她要她三天两头去看看丑旦也好尽一份干大干妈的心让富贵哥两口子放心操持戏班子。大宝、立昌也都让她到他们家里去捎个口信。这样一来她再没有理由不回去了。她怕她控制不住感情会把内心的痛苦流露出来就再也没有说什么。r
为了便于对台词排新戏张百旺就把一个剧组的人安排到一辆车上齐翠花要求半天的时间按到八里镇要把《辕门斩子》拿下来。r
三辆拉拉车分别由九匹牲口拉着三匹掌辕的是马拉梢子的是叫驴或者骡子。拉拉车走到一起响起“吱吱嘎嘎”的声音。管衣箱的、搞场面的人都牮在戏箱上老羊皮袄一盖扯起呼噜来只有《辕门斩子》剧组的一帮人嘁嘁促促地对着台词时而争论几声时而又哼唱几句。r
柳毅今天特别兴奋。他主演杨延景所以他要贯穿全剧一开始的坐帐他要跟演焦赞、孟良、宗保和佘太君的张学仁、红大宝、红立贵、红三宝对戏中场二换衣之后主要是跟演八贤王赵德芳的红双宝论理后场三换衣时就同扮演穆桂英的齐翠花同台竞戏。红立昌扮演穆瓜。角色是按行当分配在张镇堡宣布以后谁也没有提出异议可到了排练对台词的时候齐翠花才觉得自己又少了一个心眼儿。穆桂英一角原本属武旦花旦行当正是她的角色以前在刘家戏班和王家戏班都演过也算是她的拿手戏可一提起她的角儿要跟红立贵的角儿杨宗保配夫妻的时候就犯了心病。她是个倔脾气。为在《断桥》中扮演两口子发生了那么大的风波还因此死了人她说啥也不再跟红立贵配戏了。在《辕门斩子》中杨宗保因在穆柯寨招了穆桂英犯了军令而被父帅杨延景推在辕门问斩穆桂英身带镇山之宝降龙木专程赶来以献宝为名解救夫君杨宗保。剧中有一个情节是穆桂英怀抱被绑昏的杨宗保唱了一大段苦音诉说了思念之情和解救夫君的决心。当她以先礼后兵的举动迫使杨元帅赦免了杨宗保之罪夫妻双双跪在杨元帅面前谢恩时杨延景唱道:杨延景把儿抱怀中父斩儿难道说不心疼?杨延景唱着唱着想起在穆柯寨被儿媳穆桂英打败夹在腋下的情景时突发怒气唱到:r
恨不得一脚踢死你。r
这时的穆桂英也要针锋相对用胳膊挡住公爹杨延景踢来的脚唱了一句:r
你不心疼我心疼ǿr
然后拥抱着爱婿杨宗保下场。r
想到这些肉麻的情节和唱词齐翠花无论如何也难从那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她在心里发了誓:这辈子绝不再跟红立贵配戏当两口子。在张镇堡演出时她就硬着态度调整他在《藏舟》、《断桥》、《三回头》、《柜中缘》等戏里的角色免得揭痛心上的伤疤。这一回是主要为应付八里镇三天三夜的演出她一时没有想到这一点。戏班毕竟是自家创办的唱一场戏有一场戏的收入她不能扫大伙儿特别是柳毅的兴分角色的时候她的心里乱着没有想到这一层关系排戏时才意识到了。她想提出调换角色可又想到调换角色毕竟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但要她按剧情演下去她没有这个心境。于是就悄悄对身边的三宝说:“三宝咱两个换个角色吧?一个尕少年演个老太婆演不出好效果你演穆桂英我演佘太君。”r
在戏班里穆桂英这个角儿又威武又潇洒争还争不上哪还有让角儿的?三宝有些不大相信就说:“穆桂英是个显山露水的角儿正是您的行当。在外县演出还是你演合适我又不是演武旦的怕演不好。”r
齐翠花说:“咱这小戏班人少家业小就这么一二十号人行当只能分个大样样哪能分那么清呢?你好好演婶子好好教你。”r
三宝心里比吃了蜜还甜。除了穆桂英这个显山露水、威风凛凛的女将的吸引力外还有他的心思他喜欢跟红立贵这个唱生角的远房叔叔配戏。r
二人私下里这么定了。齐翠花只给柳毅轻描淡写地说出她跟三宝调换角色的事就我行我素地排练起来。r
牲口打着响鼻拉着车走着车上的人摇摇摆摆晃悠着。大伙儿对了两遍台词太阳就担了西山畔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大家各自把头缩进羊皮大衣领子里边只露出两个眼睛。三宝跟红立贵同裹一件皮袄而把自己的一件扯开来盖住大家的腿脚。渐渐地有人进入了梦乡扯起呼来。柳毅提议再把《柳毅传书》的词儿对一下齐翠花说:“乏得很吃过晚饭再排练吧这戏好办。”r
齐翠花想起了田大勇。她心里埋怨他人家柳毅能来参加演出你为啥就不来呢?你的身价咋就那么大?人家柳教师能跟我演《柳毅传书》你田大勇为啥就不来演《曹福走雪》?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难道你就不想你这个姐姐吗?你救了我的性命难道真的出于道义吗?想着想着她就突然看见他笑着向她走来。他见了她并不搭话而是一把拉着她就走。他拉着她走到一个麦草垛跟前草垛被人扒开了一个洞他把她推进洞里脱下他身上的老羊皮袄盖在她的身上。她乍一看他却光着膀子胸脯的肌肉疙瘩连赘的。她以为他要跟她做爱心里一阵激动。她希望他这样可当他要动真格的时候她却有些紧张她就说:“你快把衣裳穿上小心冻凉了”他说:“我身体壮哩你一个千金小姐没出过门没受过罪不能让你有半点差错咱们这是演戏哩《走雪山》的戏上就这么个情节漫天大雪曹福要保全府上的小姐玉莲把自己的衣裳脱了给小姐穿。”他说着跳起来光着身子唱道:r
大雪封山路难行r
冻坏小姐怎能行?r
御寒我把衣袄送r
老奴保你到大同ǿr
她由不得也进入了角色接唱道:r
老天降下杀人的雪r
老哥哥为我把衣脱;r
人人都是娘生养r
怎能他死让我活?r
她跟大勇忘情地唱着戏突然听到草垛背后一群小孩子喊着:r
齐翠花翠得很r
嫁汉要嫁田大勇r
齐翠花翠得很r
……r
她骂道你妈才翠得很哩。r
她对田大勇说你听这一帮娃娃伙儿说啥呢?r
田大勇说他们爱咋说就咋说去?r
齐翠花不高兴地说:“你就愿意背个虚名?”r
田大勇说:“曹福就背了个虚名。咱不管他们唱咱的戏。”r
大勇做起戏来一个趔趄将要倒地她上前连忙搀扶不料大勇立身不稳一脚踩到她的脚趾上疼得她忍不住叫了起来。r
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她觉得有一只脚抵在她的脚上使劲磨蹭。这是谁的脚这样不安分呢?她想踢它一下又怕惊动车上其他人就借翻身之际把脚抽了出来移到另一个地方。柳毅也似乎从梦中惊醒连忙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念叨了一声“嗨咋给睡着了?”r
傍晚时分来到了八里镇。镇上怕戏班按时到不了就没有安排演出。大家照例被分配到各个住户家中歇息、吃饭。张百旺告诉大伙儿吃完饭大伙儿集中起来抓紧时间排练《辕门斩子》和《游龟山》全本。r
吃过晚饭大伙儿都来到红富贵、张百旺的住地在院子里拉开架势排戏。张百旺见齐翠花又私自调换了角色就一脸的不高兴。他问红富贵:“哥嫂子调换角色给你说了吗?”r
红富贵说:“又调啥角色?”r
张百旺说:“她又跟三宝调了角色她放着穆桂英不演却要演个佘太君。她的心真让人吃不透。”就问齐翠花:“嫂子大人你咋又调角色也不给我这个搞业务的打招呼?”r
齐翠花说:“你们安排的角色我演不了。都是自家人换了就换了反正不耽误演出。不是瞧不起你没打招呼。张班长你莫要介意。”r
张百旺说:“哪一次安排角色不是你的主意安排完了又要调换我不晓得你嫂子大人心里是咋想的?穆桂英这样的角儿别人争还争不上你却让给了别人。再说这八里镇离县城近不是咱们山窝里。山窝里胡乱调换顶替也没有人嫌弹可县城里却有识戏的行家哩。戏报上打出你嫂子大人勾魂娃的名字观众看到的却是个演老太婆的那观众会多么失望?穆桂英是你的拿手好戏你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呢?”r
齐翠花一听张百旺说的话似乎有道理就笑着说:“我这是让贤三宝演得不错哩。”r
柳毅说:“让贤那是以后的事慢慢培养他在这紧要关头还是要以最佳阵容占领台口。”r
红富贵说:“翠花大伙的话是对的。咱们争取一个演出台口也不容易。戏班子说到底是咱们自家的黑黑红红都关系到戏班子的前程你还是披挂上阵吧。其他事情就不要多想了。”r
没办法齐翠花只得又演穆桂英。这下子三宝不高兴了。但他是小字辈班头咋安排他咋演有心事只能藏在心里。r
串完了两本戏夜已经很深了就各自回住地安歇。r
正月十三早晨忙碌辛苦了一个夜晚的戏班子人还都睡着张百旺和红富贵的呼声拉得正起劲司鼓打板子的赵连山敲门叫醒了他们二人说是干鼓子找不见了。他早上起来要练一阵子手功找来找去就是找不见干鼓子的影子问了几个场面上的人都说没有见到。想是昨晚夕天黑了走在路上丢掉了。r
张百旺睡得正香听了这话就没好气地说:“干鼓子丢了打球哩?丢了赔还有说的啥话呢?”r
红富贵悄悄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张百旺的脊背对赵师说:“你们几个再翻寻着找一找说不定藏在戏箱里呢?也说不定撂在张镇堡了。”r
赵连山说:“没有撂在张镇堡是我亲手装上车子的。怕是丢在路上哩?”r
张百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去去去你叫上几个人再寻找一下实在找不见了就赶快到静宁县城买一个来不能耽误演出。”r
赵连山退了出去张百旺伸了伸懒腰又蒙头睡去了。r
张百旺刚刚迷糊了一阵三宝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一进大门就“富贵叔富贵叔”地叫起来。他没等屋里人答应就直接推门进来了。他见红富贵、张百旺二人还在扯呼就大声说:“富贵叔百旺叔大事不好了。”r
二人同时从梦中惊醒一同问三宝:“三宝发生啥事了?”r
三宝说:“遭了火灾了烧光了……”r
红富贵一听忙叫道:“妈哟我的戏箱哟ǿ”r
张百旺也叫起苦来:“这可咋办呀?是咋么烧的?”r
三宝说:“我跟我立贵叔正睡觉哩烟雾把我呛醒来点着油灯一看炕上的被儿褥子、炕席都冒烟里……”r
红富贵听了松了一口气埋怨地说道:“看你这娃也不把话说明白我当是把戏台着了把戏箱烧了真把人吓出了一身冷汗。炕上是咋着火的?”r
张百旺说:“八成是立贵吸烟烟头点着的。”r
三宝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是主人怕我们受冷就给炕眼里填了好多的牛粪炕烧得把席着了又把被褥着了。”r
红富贵说:“烧了人家的被褥少不得给人家赔。”r
三宝说:“给他赔?我还要他给我们赔呢。谁叫他把个烂松炕烧那么热做啥?不但而且烧了他家的被褥炕席还捎带着把立贵叔的棉裤袜子烧了你们看连我的袜子也烧了。”r
三宝说着抬起一只脚光着脚丫子穿着布鞋。r
张百旺说:“你嘴还硬得很。人家煨炕是好心怕你们冻着了。你们睡那么死做啥?咋把你们两个人没烧死?活该ǿ”r
三宝说:“唉哟你听百旺叔说的这话好像不是是我们的?这会儿立贵叔没衣裳穿在那里急得发愁哩你们总得想个办法么?”r
红富贵说:“有啥办法?赶快到县城扯上几尺布缝补一下凑合着把这一台戏演了。赵师要到县城买干鼓子你赶快去把布梢上再请房东缝补缝补。给这是一万元先拿去扯布。”r
三宝刚接过钱转身要走红富贵又叫住了他:“三宝把我这一条单裤子拿去让你立贵叔先穿上把羞丑遮住回头再说。”r
红富贵扯过自己的裤子三下五除二地退下了套在棉裤上的青布单裤抛到三宝怀里。r
三宝抱着裤子跑出了门。r
红富贵和张百旺的睡意全无连忙起床穿好衣裳就出了大门向三宝他们的住户家走去。他俩刚走进巷子迎面碰见喜旺子神色有点紧张。张百旺问他:“这么早失急慌忙做啥去?”r
喜旺子哭丧着脸说:“红喜子让狗给咬了ǿ”r
张百旺听了就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祸不单行ǿ”r
红富贵问:“做啥去来让狗咬了?这么大的小伙子也不小心ǿ”r
喜旺子说:“我还睡着哩他就拖着一条腿叫唤着回来了。他说他出去爬在村头的水井口上练嗓子哩刚往起一翻就觉得屁蛋子上被谁狠劲掐了一下回头一看一只大黑狗就叫唤着跑开了他觉得尻蛋子疼痛用手一摸就抓了一把血……”r
张百旺说:“事情倒霉到一砣儿了。”r
红富贵说:“你先回去烧些棉花灰先把血止住再用煤油灯在伤口周围研一研我们一会儿来看他。”r
红富贵、张百旺二人来到三宝他们的住地刚一进院子就嗅到一股毛臊味烧残的被褥、席片散乱地摆在房门台子上用水浇过了的黑乎乎湿叽叽的一片连一片。男女主人神情沮丧地瞅着那些东西发愣。r
他们走进屋内一股呛人的毛臊味扑鼻而来红立贵穿着红富贵的单裤子盘腿坐在残留的一块炕席上抽烟他见二位班头进来了就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