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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厚黑丛话(5)


光绪三十三年丁未,下期,我在高等学堂毕业,次年当富顺中学教习,简恒当监督,下期县立高小校长姜选臣因事辞职,县令王炎,备文请简恒兼任,绪初适任富顺县视学。有天简恒笑向我说道:“我近日穷得要当衣服了,高小校长的薪水,我很想支来用,照公事说,是不生问题,象富顺这一类人,要攻击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廖圣人酸溜溜说道:‘这笔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脸放在何处,只好仍当衣服算了”。我曾对人说:“此虽偶尔谈笑,而绪初之令人敬畏,简恒之勇于克己,足见一斑。”后来我发明了厚黑,才知简恒这个谈话,是厚黑学上最重要的公案,我曾同雷民心批评。

我把厚黑学发明过后,凡人情冷暖,与夫一切恩怨,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对我说:“某人对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说:“我这个朋友,他当然这样做,如果他不这样做,我的厚黑学还讲得过吗?我所发明的是人类大原则,我这个朋友,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原则。”

辛亥十月,张列五在重庆独立,任蜀军政府都督,成渝合并,任四川府都督,嗣改民政长。他设一个审计院,拟任绪初为院长,绪初再三推辞,乃以严仲锡为院长,绪初为次长,我为第三科科长。其时民国初成,我以为事事革新,应该有一个新学说出现,乃把我发明的厚黑学发表出来,及我当了科长,一般人都说:“厚黑学果然适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长来了。”相好的朋友,劝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于是众人又说道:“你看李宗吾,一做了科长,厚黑学就不登了。”我气不过,向众人说道:“你们只羡我做官,须知奔走官场,是有秘诀的。”我的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着相好的朋友,就尽心指授,无奈那些朋友,资质太钝,拿来运用不灵,一个个官运都不亨通,反是旁观窃听的和间接得闻的,倒还很出些人才。

在审设院时,绪初寝室与我相连,有一日下半天,听见绪初在室内拍桌大骂,声震屋瓦,我出室来看,见某仓皇奔出,绪初追而骂之:“你这个狗东西!混帐……”直追至大门而止。(此君在绪初办旅省叙属中学时,曾当教职员。)绪初转来,看是我,随我入室中坐下,气忿忿道:“某人,真正岂有此理!”我问何事?绪初道:“他初向我说,某人可当知事,请我向列五介绍,我唯唯否否应之。他说:‘事如成了,愿送先生四百银子。’我在桌上一巴掌说道:‘胡说,这些话都可拿来向我说吗?’他站起来就走,说道:‘算了!算了!不说算了。’我气他不过追去骂一顿。”我说:“你不替他说就是了,何必为此气甚。”绪初道:“这种人,你不伤他的脸,将来不时还要干些什么事,我非对列五说不可,免得用这种人出去害人。”此虽寻常小事,在厚黑学上,却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评绪初“厚有余而黑不足,叫他忍气是做得来,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来”,何以此事忍不得气?其对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范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反复研究,就发现一条公例。公例是什么呢?厚黑二者,是一物体之两方面,凡黑到极点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极点者,未有不能黑。举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陈琳作檄,居然容他得过,未尝不能厚。刘备之面至厚,璋推诚相待,忽然举兵灭之,则未尝不能黑。我们辈中讲到厚字即公推绪初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这个公例。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贯通的,厚字翻过来,即是黑;黑字翻过来,即是厚。从前有个权臣,得罪出亡,从者说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对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对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送我以鸣琴,我好珮,他就送我以玉环。他平日既见好于我,今日必以我见好于人,如去见他,必定缚我以献于君。”果然此人从后追来,把随从的人,捉了几个去请赏,这就是厚脸皮,变而为黑心子的明证。人问:“世间有黑心子,变而为厚脸皮的没有?”我答道:“有!有聊斋上马介甫那一段,所说的那位太太,她是由黑心子一变而为厚脸皮。”

绪初辱骂某君一事,询之他人,迄未听见说过,除我一人而外,无人知之,后来同他相处十多年,也未听他重提。我常说:“绪初辱骂某君,是见其人刚正,虽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后绝口不提,隐人之恶,又见其盛德。”但此种批评,是站在儒家立场来说,若从厚黑哲学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条公例:“黑字专长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暂。厚字专长的人,厚者常,黑者其暂。”绪初是厚字专长的人,其以黑字对伺某君,是暂时的现象,事过之后,又回复到厚字常轨,所以此后十多年,隐而不言。我和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于心不安,故此后见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办叙属学堂的时候,业师王某,来校当学生,因事犯规,绪初悬牌把他斥退,后来我曾提起此事,他道:“这件事我很痛心。”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复常轨的明证。因知他辱骂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绪初已经死了十几年,生平品行,梓然无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学生,至今谈及,无不钦佩。去岁我做一篇《廖张轶事》,叙述绪初列、五二人事迹,曾登诸《华西日报》,绪初是国民党的忠实信徒,就是异党人,只能说他党见太深,对于他的私德,仍称道不止。我那篇《廖张轶事》,曾列举其事,将来我这厚黑丛话写完了,莫得说的时候,再把他写出来,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绪初为廖大圣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个厚字。我曾说:“用厚黑学以图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绪初人格之高尚,是我们朋辈公认的,他的朋友和学生存者甚多,可证明我的话不错,即可证明我定的公例不错。

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惟有厚黑学最特别,知也难,行也难。此道之玄妙,等于修仙悟道的口诀,古来原是秘密传授,黄石老人,因张良有仙骨,半夜三更传授,张良言下顿悟,老人以王者师期之,无奈这门学问太精深了,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叹曰:沛公殆天可授也。”见这门学问,不但明师难遇,就是遇着了,也难以领悟。苏东坡曰:“项羽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铭,高帝忍之,养其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衣钵真传,彰彰可考。我打算做一部《厚黑学师承记》说明授受渊源,使人知道这门学问,要黄石公这类人,才能传授,要张良刘邦这类人,才能领悟。我近倡厚黑救国之说,许多人说我不通,这也无怪其然,是之谓知难。

刘邦能够分杯羹,能够推孝惠鲁元下车,其心之黑还了得吗?独至韩信求封假齐王,他忍不得气,怒而大骂,若非张良从旁指点,几乎误事。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其面之厚,还了得吗?沼吴之役,夫差人痛哭求情,勾践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亏范蠡悍然不愿,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刘邦勾践这类人,事到临头,还须军师临场指挥督率,才能成功,是谓之行难。

苏东坡的留侯论,全篇是以一个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论及沼吴之役,深以范蠡的办法为然,他这篇文字,是以一个黑字立柱。诸君试取此二文,细细研读,当知鄙人不谬。人称东坡为坡仙,他是天上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种妙谛。诸君今日,听我讲说,可谓有仙缘噫,外患迫矣,来日大难,老夫其为黄石老人乎,愿诸君以张子房自命。

原载成都《华西日报》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至三日

厚黑哲理........................................................................................................................................................

有人读厚黑经,读至“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爱,而充其本然之厚黑”。发生疑问道:“李宗吾,你这话恐说错了。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见仁义是本然的。你怎么把厚黑说成本然,把仁义说成外诱?”我说:“我倒没有错,只怕孟子错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他这个话,究竟对不对,我们要实地试验,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亲生小孩抱出来,由我当着孟子试验,母亲抱着小孩吃饭,小孩伸手来拖,如不提防,碗就会落地打烂。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母亲手中拿一块糕饼,小孩伸出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爱亲?小孩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请问孟子,这种现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寻得一个小孩,没得这种现象,我的厚黑学,立即不讲,既是全世界的小孩,无一不然,可见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当然成立。

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就伸手去夺,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义,都该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扩而充之,现在许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钱,即是把小孩时,夺取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许多志士,对于忠实同志,排挤倾轧,无所不用其极,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现在的伟人,小孩那种心理,丝毫没有失掉,可见中国闹到这么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干的,不是我的信徒干的。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指定曹操、刘备、孙权、刘邦几个人为模范人物。迄今廿四年,并没一人学到。假令有一人像刘备,过去的四川,何至成为魔窟?有一人像孙权,过去的宁粤,何至会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伪满会独立吗?有一人像刘邦,中国会四分五裂吗?吾尝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斯可矣。”所以说中国闹得这么槽,不是我信徒干的。

汉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夺母亲口中糕饼,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唐太宗杀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饼时,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这即是厚黑经上所说:“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咏汉高祖诗云:“俎上肉,杯中羹,黄袍念重翁面轻。羹轑嫂,羹颉候,一饭之仇报不休……君不见汉家开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乃如此。”汉高祖把通常所谓三伦,与夫礼义廉耻,扫荡得干干净净,这即是厚黑经中所说:“去夫外诱之仁义。”

我主张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谈及,友人说:“近来西洋出了许多心理学的书,你虽不懂外国文,也无妨买些译本来看。”我说:“你这个话太奇了,我说个笑话你听,从前有个查学,视查某校,对校长说:‘你这个学校,光线不足。’校长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购买去了。’人人有一个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它就是一副仪器标本,随时随地,都可以试验,朝夕与我交往的人,就是我的试验品,你叫我看外国人著的心理学书,岂不等于上海买光线吗?”闻者无辞可陈。

人性本是无善无恶,也可说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孟子出来,于整个人性中,截取半面以立说,成为性善说。遗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论,就成为性恶说。因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两说都可以并存,又因为只占得真理之一半,故两说互相攻击。

有孟子之性善说,就有荀子之性恶说与之对抗。有王阳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学与之对抗。大凡学说愈偏,则愈新奇,欢迎者遂愈众,这本是一种公例。孟子之性善说,已经偏了,王阳明之致良知更偏,所以阳明之说,一倡出来,就风靡天下。荀子的性恶说,已经偏了,鄙人的厚黑学更偏,所以厚黑学一倡出来,就洋溢乎四川。王阳明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把良知两字,讲得头头是道。李宗吾说:“小孩见母亲口中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食乳食糕饼,见哥哥近前,自然会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讲得头头是道。自阳明目中来看,满街都是圣人,自鄙人目中看来,满街都是厚黑。有人呼我为教主,我何敢当,我在学术界,只取得与阳明对等的位置罢了,不过阳明在孔庙中配享,吃冷猪肉,不免寄人篱下,我将来当另建厚黑庙,以廖大圣人和王简恒、雷民心诸配享。

我的厚黑学,本来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有对等的价值,何以王阳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非议?因为自古迄今,社会上有一种公共的黑幕,这种黑幕,只许彼此心心相喻,不许揭穿了,揭穿了,就要受社会的制裁,这也是一种公例。我向每人讲厚黑学,只消连讲两三点钟,听者大都津津有味,说道:“我平日也这样想,不过莫有拿出来讲。”请问:心中既是这样想,为什么不拿出来讲呢?这是暗中受了这种公例支配的缘故。我赤裸裸的揭穿出来,是违反了公例,当然社会不许可。

社会上何以会生出这种公例呢?俗语有两句:“逢人短命,遇货添钱。”诸君想都知道,假如你遇着一个人,你问他尊齿?他答:“今年五十岁了。”你说:“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岁的人,最多不过四十岁罢了。”他听了,一定很欢喜,是之谓“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见一张桌子,问他买成若干钱,他答道:“买成四元。”你说:“这张桌子,普通价值八元,再买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会买。”他听了一定也很欢喜。是之谓“遇货添钱”。人们的习性,既是这样,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这种公例。主张性善说者,无异于说:“世间尽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说这话的人,怎么不受欢迎?主张性恶说者,等于说:“世间尽是坏人,你是坏人,我也是坏人。”说这话的人,怎么不受排斥?荀子本来是入了孔庙,后来因为他言性恶,把他请出来,打脱了冷猪肉,就是受了这种公例的制裁,于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庙中,大吃其冷猪肉。

孟子书上有“阉然媚于世也”一句话,可说是孟子与宋明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故?性恶说是箴世,性善说是媚世。性善说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妇媚语也。性恶说者曰:“你是坏人,我也是坏人!”此志士箴言也。夫下妾妇多而志士少,箴言为举世所厌闻,荀子之步出孔庙也宜哉。呜呼!李厚黑,真名叫罪人也。

近人蒋维乔著《中国近三百年哲学史》说,“荀子在周末,倡性恶说,后儒非之者多,绝无一人左袒之者,历一千九百余年,俞曲园独毅然赞同之……我国主张性恶说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园是经学大师,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经学,他著的性恶上下两篇,若存若亡,可以说中国言性恶之书,除荀子而外,几乎莫有了,箴言为举世所厌闻,故敢于直说的人,绝无仅有。

滔滔天下,皆是讳病忌医的人,所以敢于言恶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舍得牺牲者不能,荀子牺牲孔庙中的冷猪肉不吃,才敢于言性恶;李宗吾牺牲英雄豪杰不当,才敢于讲厚黑学。将来建厚黑庙时,定要在后面,与荀子修一个启圣殿,使他老人家,借着厚黑教主的余阴,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猪肉。

常常有人向我说道:“你的说法未免太偏。”我说:“诚然,惟其偏,才医得好病,芒硝大黄,薑桂附片,其性至偏,名医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药也。”药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参甘草,请问世间的大病,被泡参甘草医好者有几?自孟子而后,性善说充塞天下,把全社会养成一种不痒不痛的大肿病,非得痛痛的打几针,烧几艾不可。医寒病用热药,医热病用寒药。所以听我讲厚黑学的人,常常说道:“你的议论,很痛快。”因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针之灸之,才觉得痛,针灸后,全体畅适,才觉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