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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中国学术之趋势(1)


自 序

我平生喜欢研究心理学。于民国九年,作一文曰《心理与力学》,创出一条臆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有了这条臆说,觉得经济、政治、外交,与夫人世一切事变,都有一定轨道,于是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曾经先后发表。

后来我又研究诸子百家的学说,觉得学术上之演变,也有轨道可寻。我们如果知道从前的学术是如何演变,即可推测将来的学术当向何种途径趋去,因成一文曰《中国学术之趋势》,自觉此种观察,恐怕不确,存在箧中,久未发表。去岁在重庆,曾将原稿交《济川公报》登载,兹把它印为单行本,请阅者指正。

我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闻者常驳我道:“人的思想、活动自由,哪里有什么规律”?殊不知我们受了规律的支配,自己还不觉得。譬如书房里,有一鸟笼,鸟在笼中,跳来跳去,自以为活动自由了,而我们在旁观之,任它如何跳,终不出笼之范围。设使把笼打破,鸟在此室中,更是活动自由了,殊不知仍有一个书房,把它范围着。汉唐以后的儒者,任他如何说,终不出孔子的范围,周秦诸子和东西洋哲学家,可说是打破了孔子范围,而他们的思想,仍有轨道可寻,既有轨道可寻,即是有规律。

自开辟以来,人类在地球上,行行走走,自以为自由极了,三百年前,出了一个牛顿,发明地心引力,才知道:任你如何走,终要受地心引力的支配,这是业已成了定论的。人类的思想,自以为自由极了,我们试把牛顿的学说,扩大之,把他应用到心理学上,即知道:任你思想如何自由,终有轨道可寻,人世上一切事变,无不有力学规律,行乎其间,不过一般人,习而不察,等于牛顿以前的人,不知有地心引力一样。

我写文字,有一种习惯,心中有一种感想即写一段,零零碎碎,积了许多段,才把它补缀起来,成了一篇文字。此次所发表者,是把许多小段,就其意义相属者,放在一处,再视其内容,冠以篇名。因此成了四篇文字:(一)老子与诸教之关系,(二)宋儒与川蜀文化,(三)宋儒之道统,(四)中西文化之融合。总题之曰:中国学术之趋势。

写文字是发表心中感想,心中如何想,即当如何写,如果立出题目,来做文字,等于入场应试,心中受了题之拘束,所有感想,不能尽情写出。又因题意未尽,不得不勉强凑补,于是写出来的,乃是题中之文,不是心中之文,我发表这本书,本想出以随笔体裁,许多朋友说不对,才标出大题目,小题目。我觉得做题目,比做文章更难,文章是我心中所有,题目是我心中所无,此书虽名:《中国学术之趋势》,而内容则非常的简陋,对于题意,发挥未及十分之一,这是很抱歉的。

我写文字,只求把心中感想表达出,即算完事。许多应当参考的书,也未参考,许多议论,自知是一偏之见,仍把它写出来。是心中有了这种疑团,待发表出来,请阅者赐教,如蒙指驳,自当敬谨受教,不敢答辩,指驳越严,我越是感谢。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日,李宗吾 于成都

老子与诸教之关系...............................................................................................................................

一、中国学术分三大时期

我国学术最发达有两个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这两个时期的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是承袭周秦时代的学术而加以研究,元明是承袭赵宋时代的学术而加以研究,清朝是承袭汉宋时代的学术而加以研究,都缺乏创造性。周秦是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是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周秦诸子,一般人都认孔子为代表,殊不知孔子不足为代表,要老子才足以代表。赵宋诸儒,一般人都认朱子为代表,殊不知朱子不足为代表,要程明道才足以代表。

《老子》一书,当分两部分看,他说“致虚守静,归根复命”一类话,是出世法,庄、列、关尹诸人,是走的这条路。他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是世间法。孔子以仁治国,墨子以爱治国,申韩以法治国等等,皆是以正治国。孙、吴、司马穰苴是以奇用兵,这都是走的世间法这条路。《老子》一书,是把世间法和出世法,一以贯之,两无偏重。所以,提出老子,可以总括周秦学术的全体。

汉明帝时,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愈传愈盛,与中国固有的学术成为两大门派,相推相荡,到了程明道出来,把二者融合为一,是为宋明的理学,名为儒家,实是中国和印度两方学术融合而成的新学说。程明道的学说出来后,跟着就分为两大派:一大派是程伊川和朱子,一派是陆象山和王阳明。所以,宋学要以程明道为代表,朱子不足以代表。

从周秦至今,可分为三个时期。周秦诸子,为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诸儒,为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现在(公元1936年)已经入第三时期了。世界大通,天涯比邻,中国、印度、西洋三方学说,相推相荡,依天然的趋势看去,这三者又该融合为一。故第三时期,为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时期。学术的进化,其轨道历历可循,知道从前中印两方学术融合,是以某种方式,就知将来中西印三方学术融合,当出以某种方式。我们用鸟瞰法,升在空中,如看河流入海,就可把学术上的大趋势看出来。

二、老子哲学是周秦学派之总纲

宇宙真理,是浑然的一个东西,最初是蒙蒙昧昧的,像一个绝大的荒山,无人开采。后来偶有人在山上拾得点珍宝归来,人人惊异,大家都去开采,有得金的,有得银的,有得铜铁锡的。虽是所得不同,总是各有所得。周秦诸子,都是上山开采的人,这伙人中,所得的东西,要以老子为最多。

老子是道家,道家出于史官,我国有史以来,零零碎碎的留下许多学说,直到老子出来,才把它整理成一个系统。他生于春秋时代,事变纷繁,他年纪又高,眼见的事又多,身为周之柱下史,是国立图书馆馆长,读的书又多。他自隐无名,不问外事,经过长时间的研究,所以能把宇宙真理发现出来。

老子把古今事变融合贯通,寻出了它变化的规律,定名曰“道”。道者路也,即是说,宇宙万事万物,非走这条路不可,把这种规律笔之于书,即名之曰《道德经》德者有绳于心也,根据以往的事变,就可以推测将来的事变,故曰“报古之道,广御今之有”。

他见到了真理的全体,讲出来的道理颠扑不破,后人要研究,只好本着他的道理,分头去研究。他在周秦诸子中,真是开山之祖。诸子取他学说中一部分,引申之,扩而大之,就独成一派。

前乎老子者,如皇帝,如太公,如鬻子、管子等,汉书艺文志,均列入道家,算是老子之前躯。周秦诸子中最末一人,是韩非。非之书有《解老》、《喻老》两篇,把老子的话,一句一句的解释,呼老子为圣人,可见非之学也出于老子。至吕不韦门客所辑的《吕氏春秋》,也是推尊黄老。所以周秦时代的学说,彻始彻终可用老子贯通之。老子的学说是总纲,诸子是细目,是从总纲中提出一部分,详详细细的研究,只能说研究得精细,却不能出老子的范围。

关于老子年代问题,有人说:“孔子问礼于老子,为春秋时人,著《道德经》之老子,为战国时人,是两人。”不是一人,这层不必深问。我们只说《道德经》一书,可以总括周秦学术之全体。其书出现于周秦诸子之前,是诸子渊源于老子,出现于周秦诸子中间,或在其后。我们可说:《道德经》可以贯通诸子,而集周秦学术之大成,无论他生在春秋时,生在战国时,甚或生在嬴秦时,其为周秦学术之总代表则一也。关于老子姓名问题,有种种说法,甚有谓老子姓老者,我想不必这样讲,古人的名字,有点象字学中之反切法,用两个字,切出一个字,举出其人之两个特点,即知其为某人,名字之上,不必一定冠以姓,如:祝是名之上冠以官;行人子羽,是字之上冠以官;东里子产,是字之上冠以地;叔梁纥,是名之上冠以字。司马迁是史官,故称史迁,曾受腐刑,又称腐迁。他如髯参军,短主簿,是官职之上,冠以形貌,只要举出两个特点,即可确定其为某人。大约老子耳有异状,故姓李名耳,他是自隐无名的人,埋头研究学问,世人得见他时,年已老矣,人人惊其学问之高深,因其髯发皓然,又是一个大耳朵,因呼之为老聃。聃是生前的绰号,不是死后之谥,他不是生而皓首,乃是世人得见他时,业已皓首了。一般学者,闻老子之名,都来请教,孔子也去问礼。各人取其学说之一部分,发辉光大之,就成为一家之言,发表出来,是新奇之说,人人都去研究。老子自隐无名,其出处存亡,世人也就不甚注意了。犹之四川疗平,与康有为谈一席话,康本其说,跟即著出《孔子改制考》、《学伪经考》,震惊一世,而疗之书尚未出也,其人亦不甚为世注意。老子年龄,大约比孔子大二三十岁,孔子是七十几岁死的,老子修道养寿,享年最高,或许活到二百多岁,著《道德经》时,已入了战国时代,这也是可能的事。

三、无为思想之实践意义

老子的“无为”,许多人都误解了。《老子》一书,是有为,不是无为。他以为,要想有为,当从无为下手,所以说“无为则无不为”。他的书,大概每句中,上半句是无为,下半句是有为。例如:“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要想勇,当从慈做起走。要想广,当从俭做起走。要想成器长,当从不敢为天下先做起走。慈与俭,不敢为天下先,是无为;能勇、能广、能成器长,即是有为。老子洞明盈虚消长之理,阴阳动静,互依为根,凡事当从相反方面下手,如作文欲抑先扬,欲扬先抑,写字欲左先右,欲右先左一般。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我无为,我好静,我无事,我无欲,是无为,能使民化民正,能使民富民朴,是有为。“弱胜强,柔胜刚”,弱柔是无为,胜强胜刚,是有为。老子书中,这类话很多,德是“无为则无不为”的实证。

老子所说的无为,是顺应自然,我无执心的意思。当为的就为,当不为的就不为,如果当为的不为,这是有心和自然反抗,这叫做有为,算不得无为。王弼注老子,就是这种见解,他注《老子》二十七章说道:“顺自然而行,不造不始。”注二十九章说道:“万物以自然为性,故可因而不可为也,可通而不可执也,物有常性而造为之,故必败也,物有往来而执之,故必失矣。”可算得了老子的真谛。老子说:“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韩非本辅作恃,按作辅义较长。)如是《阴符经》所说:“圣人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制之。”(现在的《阴符经》,虽是伪书,但说的道理不错。)也即是《易经》所说:“我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曹参为相,日饮醇酒,诸事不管,只可谓之“不辅万物之自然”,“不裁成天地之道,不辅相天地之宜”,“知自然之不可违,因而不制之”,黄老之道,岂是这样吗?老子说:“安其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判,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子把宇宙事事物物的来源去路,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未发动,或才发动,就把他弄好了。犹如船上掌舵的人,把水路看得十分清楚,只须轻轻的把舵一搬,那船就平平稳稳的下去了,这叫做无为。即是所谓“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何尝是曹参那种办法呢?文景行黄老,只是得点皮毛,于“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等工作,未免缺乏,所以不无流弊。但政治之修明,已称为三代下第一,黄老之道之大,也可想见了。

四、“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的意义

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字作流字解。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礼,道德仁义礼五者,是联贯而下的。天地化生万物,有一定规律,如道路一般,是之谓道,吾人懂得这个规律,而有得于心,即为德,本着天地生物之道,施之于即为仁。仁是浑然的,必须制裁之,使之合宜,即为义,但所谓合宜,只是空空洞洞的几句话,把合宜之事,制为法式,是为饰文,即为礼。万一遇着不守礼之徒,为之奈何?于是威之以刑。万一有悖礼之人,刑罚不能加,又将奈何?于是临之以兵。我们可续两句曰:“失礼而后刑,失刑而后兵。”礼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由道德以至于兵,原是一贯而已。

老子洞明万物变化的轨道,有得于心,故老子言道德。孔子见老子后,明白此理,就用以治人,故孔子言仁。孟子继孔子之后,故言仁必带一义字。荀子继孟子之后,注重礼学。韩非学于荀卿,知礼字不足以范围人,故专讲刑名。这都是时会所趋,不得不然。世人见道德流为刑名,就归咎于老子,说申韩之刻薄宽恩,渊源于老子。殊不知中间还有道德流为仁义一层,由仁义才流为刑名的。言仁义者无罪,言道德者有罪,这真要为老子叫屈。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义。”都是顺着次序说的,韩昌黎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存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把道德放在仁义之下,就算弄颠倒了。

老子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这句话很受世人的痛骂,这也是误解者乎,道流而为德,德流而为仁,仁流而为义,义流而为刑,刑流而为兵。这是天然的趋势,等于人之由小孩而少年,而壮,而老,而死一般。老子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等于说:“失孩而后少,失少而后壮,失壮而后老。”他看见由道德流而为礼,知道继续下去,就是为刑为兵,故警告人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等于说:“夫老者,少壮之终而死之始也。”这本是自然的观象,说此等话的人,有何罪过?

要救死只有“复归于婴儿”,要救乱只有“复归于无为”。吾人身体发育最快,要算婴儿时代,婴儿无知无欲,随时都是半睡眠状态。今之修养家,叫人静坐,却用种种方法,无非叫人达到无知无欲,成一种半睡眠状态罢了。婴儿的半睡眠状态,是天然的,修养家的半睡眠状态,是人工作成的,只要此心常如婴儿之未孩,也就可以长生久存了。我们知:复归如婴儿,可以救死;即知:复归如无为,可以救乱。

国家到了非用礼不可的时候,跟着就有不守礼之人;非用刑不可,跟着就有刑罚不能加的人,非用兵不可。所以到了用礼之时,乱兆已萌,故曰“乱之首”。然则为之奈何?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乱机虽动,用“无为”二字,即可把他镇压下去。老子用的方法是:“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他这个话不是空谈,是有事实可以证明。春秋战国,天下大乱,延至嬴秦,人心险诈,盗贼纵横,与现在的时局是一样的。始皇二世,用严刑峻罚,其乱愈甚。到了汉初,刘邦的谋臣张良、陈平,是讲黄老的人,曹参相惠帝用黄老,文景也用黄老,而民风忽然浑朴,俨然三代遗风,这就是实行“镇之以无名之朴”,人民就居然自化自正,自富自朴了。足知老子所说“复归于无为”,是治乱的妙法。“复归于婴儿”,可以常壮不老,“复归于无为”,可以常治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