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回不去的故园,总有等不到的春天,当一个人彻底满足,或者彻底失望的时候,就会对这个世界别无他想。任何时候,你仰望蓝天都可以看到佛坐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拈花微笑。佛说:痴儿,不要再执迷不悔,回头是岸。我们的眼神依旧迷惘,叹息道,还能回头吗?我们明明立在岸边,此岸不是彼岸么?清醒之人,早已采莲为舟,乘风远去。愚钝之人,始终找不到渡口,看不清岸在何方。
这个冬天,对于苏曼殊来说,是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季。他就是一艘木舟,自以为可以找到彼岸,却被一场大雾耽搁,迷失在茫茫世海。苏曼殊从来都不敢与佛比高度,尽管他多次与佛相看对话,尽管他倔强地以为这世间一定有救世主,那是佛陀赋予了他使命。一个人由生到死,短短数十载光阴,死者寂寥无知,生者悲恸不已。倘若给死者添上一段传奇,那么生者的心亦会有所慰藉。比如《红楼梦》里晴雯之死,她走进宝玉的梦中告诉他,她不是死了,而是去做了芙蓉花神。黛玉亦是如此,她不是死了,而是天上的神仙,情债已了,该回归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还有幻化人形的白狐,不是死了,而是回归山林,飘然远去。
苏曼殊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剧。周南陔前往医院慰问他时,苏曼殊握其手含泪说:“身畔无时计,日夜昏昏,不知命尽何时?”这时候的苏曼殊似乎已有强烈的预感,预感自己哪一天就这样昏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周南陔解下身上的佩表赠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语,说到最后,他都忍不住质问自己,苏曼殊真的还会好吗?是啊,你看他形容消瘦,神情黯淡,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苏曼殊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坐在镜前,看着自己憔悴的容貌,苏曼殊很想说服自己——只是病了,病愈后还会回到以前的模样。他甚至安慰自己,一定是金莲的化身,或是佛前的青油灯,或是古铜镜,他以任何时间死去都是因为完成了使命。在寒冷的暮冬,苏曼殊画了一幅《阳春白雪》图,红梅傲雪,春天跃然纸上。在他内心深处,始终相信自己可以等到来年的春暖花开。说不定他还可以做那只孤雁,漂洋过海,去日本看一季樱花。
他确实挨过了这个漫长又寒冷的冬季,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春天。只是苏曼殊不知道,他是一只断翅的孤雁,早已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和资格。1918年,苏曼殊病情恶化,由海宁医院转至广慈医院医治。躺在病榻上,苏曼殊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杯冷却的茶,泡出了所有的味道,却已经不能品尝,因为这杯茶有毒,一种积岁的毒。一树寒梅从庭园探进窗台,遒劲的枝、娇艳的花却唤不醒他内心曾经有过的渴望。
那时候,居正亦在广慈医院养病,住在苏曼殊的隔壁。周南陔再次来探望他的时候,有意对居正说,佛在云中宣言,苏曼殊当速愈,用以安慰。苏曼殊闻后大乐,于榻上顶礼佛天。这是善良的谎言,无可奈何的时候,谎言也成了最甜美的慰藉。人心是多么地脆弱,一个平日里豁达无惧的人真正面临死亡,亦会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慌。毕竟你要从一个熟悉的世界,骤然赶去一个陌生又未知的世界。在那里,没有亲朋好友,没有人间四季,就连奈何桥、孟婆汤、三生石和忘川河都是世人所赋予的想象,那个阴冥之界究竟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存在,谁也无法真正说清。
病到无力思想的时候,苏曼殊就昏沉沉地做梦。他的梦没有未来,所有的梦都是昨日重现,仿佛把三十五年的路重走了一遍、发生过的事再忆一回,还有曾经邂逅过的风景,爱过的人,都纷纷与他道别。那么多女子,那么多挂泪的容颜,让他在梦里痛得不能呼吸。他不敢醒来,他知道醒来之后就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生。梦里,苏曼殊沉沦于那一笔笔千疮百孔的情债里,纵是炼狱,他亦甘愿沉沦。这是他唯一可以为过往做的,承认一切罪过,解答一世谜语。
他和佛做了最后的告别,他告诉佛,他该为虚妄的今生忏悔。佛说,他没有错。烟火红尘也可以品尝出般若的滋味,繁华世间也可以是修行的道场,车水马龙的街巷也可以闲庭信步。苏曼殊只不过做了真实的自己,他该无悔于人生,无愧于佛祖,不负于红颜。这世间,谁也没有资格评判谁的一生,对与错,爱与恨,一切都在于个人心中的那杆秤,那把尺。其间的分量和长短,只有自己计算把握。人生是一场赌注,也是一场投资,你倾囊而出,可能拥有一切,也可能一无所有。
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这句话许多人都会脱口而出,却不懂得其间的重量。这个春天,苏曼殊终究还是没能去日本,没能看到生命里最后的那场樱花。人生从来都没有完美,因为残缺才留给世人无尽的想象。带着期待而来,带着遗憾离去,是为了给来世做铺垫,是为了给轮回寻找一个铿锵的借口。来的时候,没有惊扰一草一木,死的时候,也无须惊动一尘一土。
1918年5月2日,35岁的苏曼殊病逝。三十五年的红尘孤旅,三十五年的漂浮生涯,三十五年的云水禅心,最后只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死的那一刻,苏曼殊看到自己的影子,像是一件薄纱的僧衣,晾晒在寺院的窗台,随风飘荡。这意味着什么?一种向死而生的回归么?有谁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里,有谁记得那个约定——若你死后,我将在某个黄昏,亲手埋葬你。
他真的没有挂碍吗?倘若他对过往爱过的红颜佳丽放得下,对灵山的万千佛祖放得下,他能放下日本横滨的母亲吗?苏曼殊弥留之际做了最后的嘱咐,他怀念东瀛岛国的母亲。他的遗憾就是不能死在她的怀中,他希望自己像出生的时候一样,微笑安静地与这世界招手。只是岁月不解风情,无法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他的人生原本就有太多的遗憾,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任何计较都是给活着的人增添负累。
苏曼殊死后,众好友检视其遗箧,唯余脂盒香囊而已。一代情僧,终于用情完成了他孤寂的一生。随缘寂灭,一了百了。苏曼殊死的那一天,他八岁那年在广州长寿寺亲手种下的那株柳骤然死去。原来人世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也许是巧合,也许真的有某种不能彻悟的玄机,《金刚经》有这么一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没有人知道,苏曼殊在死前曾为自己写过一首诗。
如果我死去
请你一定要将我忘记或许这世间曾经有过一个你曾经有过一个我曾经真的有过一段人面桃花的相遇但是 我早已将一切托付给别离如果我的死去就将我从你的记忆里彻底擦去我的人生原本就不是一个谜你又何必去追问那虚无的谜底任何的遗忘都是对我的善举请不要期待与我有任何的相依我的江湖只有我自己1918年5月4日,苏曼殊的灵柩移厝广肇山庄,汪精卫先生为其料理丧事。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如此一位集才、情、胆识于一身的苏曼殊,就这样在人间孤独地游走了三十五年。一只孤雁把翅膀还给了昨天,把寂灭留给了自己。他在樱花树下睡着了,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和樱花一起化作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