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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七章 长安城里的商人 (3)


  尽管工商如此繁荣,可是跟历代一样,唐代商人的面孔竟还是模糊不清的。后世研究唐商,从正史之中,几无一人可得,仍然只好从野史笔记或诗文中去寻找足迹。

  从各种史料可见,盛唐时期的著名商人很少是世族大家,也不是靠经营盐铁等致富,而多是从事贸易、织造等产业。唐代近三百年,没有出现著名的矿业大富商,与其政策有关,《大唐六典》中规定,凡是天下州县,有出铜铁矿的地方,政府没有开采的,可以任由民间私人开采。刘玉峰在《唐代工商业形态论稿》一书中便推断说,“如此,量多质优的富矿必多为政府经营,或者经私人开采而发现的富矿也会被政府收归官营。通常的情况恐怕是私人只能经营零星矿或者贫矿。”其制度的根源正是,由于政府“天然”地拥有资源的所有权,所以它与民间的契约关系便无须对等。

  宋人所编撰的《太平广记》中有“治生”类,记录了数位贞观年间的商人故事,其人物个个都很有特色。

  其中,定州富豪何明远是经营纺织业的,他拥有绫机达五百张之多,生产规模显然已经非常之惊人――到了宋代,国营的绫锦院也不过拥有绫机四百余张而已。他在中国北方的很多驿站都设有自己的专卖店,专门与国际商人交易(“袭胡为业”),以至巨富。

  有一个叫裴明远的,出身河东世族,不过从事的却是废品收购业,他在长安城里大量收购人们弃而不用的废旧物品,转手倒卖,大获其利。有了钱之后,他在西面的金光门外,以很低的价格买下一块遍地是瓦砾的荒地,为了清除垃圾,他在地头树一根木头,再挂一个筐,吸引少年子弟拾取瓦片击筐,中者可得一笔赏钱,没多久,地里的瓦砾就被少年们一拾而空。然后,裴明远在这块地里种果树,同时租给牧羊人做羊圈,羊粪蛋正好是果树最好的肥料。春暖花开的时候,他还在地李养蜂采蜜,增加收入。裴明远的经营手段十分精妙,后来被唐太宗看中,官至中书舍人、太常卿。

  还有一位叫罗会的巨商,致富的职业比收破烂的裴明远还不堪,竟是长安城里清除粪便的(“剔粪”)。他家世代以此为业,至于“家财巨万”。一次,有个叫陆景阳的书生到豪华的罗宅做客,问道,“你的生活日子过得这样富裕安乐,为什么还继续从事清除粪便的肮脏污秽的工作?”罗会答:“我曾停工不干了有一二年,没料想家中奴婢仆夫死去,牛马逃散丢失,眼瞅着家业就要败落。后来,恢复这一行当后,家道才又恢复过来。”

  何明远、罗会等人的故事,往前可以与司马迁《货殖列传》中的雍伯(从事脂粉业)、张里(畜医业)等人相参照,往后则可以与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出现的“傻子瓜子”等人相呼应,表明在一个民营经济得到鼓励的政策环境下,民间商业的丰富充满了让人惊奇的想象力。

  《太平广记》中还记载了一些巨商的故事,他们生活在唐高宗(太宗之子)到唐玄宗时期,当时盛世已历数十年,民间富足,商人骄纵,又出现官商斗富的景象。

  高宗时期,在长安怀德坊南门的东边,住着一位胡商邹凤炽,他是驼背,肩膀拱起,后背弯曲,像是骆驼,时人叫他“邹骆驼”。邹凤炽从事零售商业,他的店铺宅邸遍布帝国各地,各地的物产都被他搜罗来,家中金银财宝不可胜数。他曾嫁女儿,邀请朝中大臣参加婚礼,宾客数千人。夜里搭了硕大的纱帐,极为华丽。待到新娘出来时,侍婢围伺,穿罗戴翠,特别美艳之女达数百人之多。众客愕然,不知哪位是新娘。他曾进见高宗,竟开口要买下终南山上的树,估价一棵树一匹绢,他声称:“把山中的树买光了,我的绢也不会光。” (“山树虽尽,臣绢未竭。”)卖树虽然没成,却被天下人所传说。后来他犯罪被流放到瓜州,死了之后,子孙穷困。

  史载开元年间,长安城里的富商,如王元宝、杨崇义、郭万金等人,各自延纳了四方的有才之士,朝廷上的很多名僚都出自他们的门下,每次科举大考,文士们聚集在这些人的家中,时人视之为“豪友”。当时的诗人高适便有诗云:“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货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万事胜人健如虎。”

  如此炫耀斗富、结交权贵,仿佛春秋战国及汉初景象。

  【企业史人物】唐诗商人

  公元815年(唐宪宗元和十年),时年四十四岁的大诗人白居易被贬到江州(今江西九江)出任司马一职。第二年的深秋月夜,他到城郊的湓浦口送别友人,突然听到一艘舟船上有人弹奏琵琶,美妙若天籁之音。他陡发感怀之情,因作一首长诗相赠,这就是流传千古的《琵琶行》。

  弹奏之女原本是长安城里的歌妓,此时则是一位茶商的妻妾。其中关于那位茶商的诗句有四节,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商人入唐诗,这不是第一首,却是最出名的,当然其形象也是最经典的――“商人重利轻别离”。从先秦到南北朝,以商人之“贱”,其形象很少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即便有罕见的若干首,如《三洲歌》、《襄阳歌》等,也是描写巨富大贾的寻欢作乐。而入唐之后,大有改观,经商活动及商人生活、心态成为了描写的主体,有人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唐代的商贾诗约203首,大约是唐以前商贾诗总量的一百倍,涉及到的诗人共90人。

  在这些唐诗中,商人形象大抵有四:

  辛苦劳顿——把商人视为一个正当职业,同情他们的谋生艰辛,这是唐人与前代最为不同的地方。

  白居易有诗曰:“莫作商人去,恓惶君未谙。雪霜行塞北,风水宿江南。藏镪百千万,沉舟十二三。”与他齐名的元稹行舟洞庭湖上,遭遇巨风,感慨身世而伤及商人,“自叹生涯看转烛,更悲商旅哭沉财。”黄滔作诗《贾客》,把经商比作如在鲸鲵牙齿上行走,艰险非同寻常:“大舟有深利,沧海无浅波。利深波也深,君意竟如何。鲸鲵齿上路,何如少经过。” 刘驾作《贾客词》,生动地描写了经商过程中的种种艰辛:“贾客灯下起,犹言发已迟。高山有疾路,暗行终不疑。寇盗伏其路,猛兽来相追。金玉四散去,囊空委路歧。扬州有大宅,白骨无地归。少妇当此日,对镜弄花枝。”

  忙于逐利——追逐利益是商人的职业本性,唐诗对经商活动中的细节多有描述。

  元稹写长诗《估客乐》,对商人的为利而行、以次充好、六亲不认等等行迹进行了细致描写,诗中写到:“估客无住着,有利身则行”、“父兄相教示,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求利无不营。火伴相勒缚,卖假莫卖诚。交关但交假,本生得失轻。自兹相将去,誓死意不更。亦解市头语,便无邻里情。”另外一个大诗人刘禹锡也曾写过一首《贾客词》,在引言中,他就明确说,这首诗是写那些“以财相雄”的大贾:“贾客无定游,所游唯利并。眩俗杂良苦,乘时取重轻。心计析秋毫,捶钩侔悬衡。锥刀既无弃,转化日已盈。”

  勾结权贵——诗人对官商勾结进行了揭露和表达了极大的愤怒。

  元稹在《固客乐》中描写商人以“奇货通幸卿”,“先问十常侍,次求百公卿。侯家与主第,点缀无不精”,此外还行贿市卒、县胥,使他们对商人“岂唯绝言语,奔走极使令”。从这些诗句中可见,大商贿赂大官,小贾贿交小官,从两京到地方均极盛行,以致州县差科尽归贫下,为弊之深,由此可见。高适的一首《行路难》,写官商勾结尤为著名:“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货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万事胜人健如虎。”

  奢侈消费——诗人们描写了商人的奢靡生活和贫富不均的社会现象。

  刘禹锡在《贾客词》一诗中写了商人的豪取巧夺之后,继而描写其生活的奢华:“妻约雕金钏,女垂贯珠缨。高赀比封君,奇贷通倖卿。趋时鸷鸟思,藏镪盘龙形。大艑浮通川,高楼次旗亭。行止皆有乐,关梁自无征。”施肩吾的《大堤新咏》则描写了商人在长江大堤沿岸城市寻花问柳的景象:“行路少年知不知,襄阳全欠旧来时。宜城贾客载钱出,始觉大堤无女儿。”张籍在广西游历时目睹当地民众终年劳苦,岁暮无食,“呼儿登山收橡实”,而与此同时,“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

  唐代诗人豁达天真,触景皆可入诗,生情俱能成句,从他们的诗句中重现出大量的社会实景。

  开元年间,国力昌盛,工商繁茂,生活在这一时期的诗人对当时的经商风尚多有咏诵,李白诗云:“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云阳就是现今江苏的丹阳市,濒临大运河,李白亲见运河两岸广大农村许多人从事商旅。他又有诗云:“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稀”。这是他在汉江游历,想要通过商人给他远在巴东的友人传递书信。张九龄在南昌为官,登滕王阁,看到城内居民有很多人住在楼船里从事水上运输:“邑人半舻舰,津树多枫橘。感别时已屡,凭眺情非一。”储光羲泊舟长江,“所遇尽渔商,与言多楚越”,这表明楚越之人控制了当时长江中下游的捕鱼业。

  进入中唐之后,民间经商之风更为盛行,元和诗人姚合有诗记录他在长安城郊所见的景象:“客行野田间,比屋皆闭户。借问屋中人,尽去作商贾。”贞元诗人卢纶有诗记他的友人从军队退役后的生活:“全身出部伍,尽室逐渔商。”也就是说,举家从贾、全村经商的情况在唐代已经不再罕见。

  唐代商业与前代相比,一个非常显著的变化是,长途贩运业更加发达,历史学家傅筑夫将之视为“近代型商业的端倪”,这一特征从唐诗中也得到了佐证。杜甫有诗云:“蜀麻吴盐自古通,万斛之舟行若风”。麻是手工业原料,盐是生活必需品,通过长江航道,四川的麻南运、江苏的盐北输,均由“万斛之舟”承载,其数量之大可想而知,而每当四川盆地因战乱致使川江航道受阻时,就会“蜀麻久不来,吴盐拥荆门”。

  《全唐诗》凡900卷,收诗48900余首,共2200余诗人,其中便不乏诗人与商人斗气的典故。其中一则如下:

  福建蒲田县有了一个富裕的染布商,为人很不地道,常常喝醉了酒殴打自己的亲哥哥,还把染布的价格抬得很高,有一次,乡里会餐,一个游历经过的书生挤在酒席里想吃“白食”,染布商把他赶了出去,书生大怒,就在白墙上题了一首诗,嘲讽染布商的商品质差价高,商人没有办法,只好抱了一大匹布去恳请书生把诗“赎”回去。这个书生名叫柳逢,诗名《嘲染家》:“紫绿终朝染,因何不识非,莆田竹木贵,背负十柴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