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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载游学


这个时节正是春意盎然,下邳城中可比淮阴城里热闹得多,但是应该还比上韩信小时候去过的彭城。只是,秦帝国高压的空气仿佛一天天的浓厚了起来,愁云惨雾已分明掠上了不少人的面目。

少年韩信根本无心流连于市井的喧腾和热闹,而是在一路不间断的打听之下就去到了那城郊甚显僻静的先生家,进门的那一刻,他那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一脚没踩塌实,还差点跌出个狗啃泥。

这先生家中非常简朴,但是又透出一种逼人的整肃之气,房间里里外外除了讲学要应用的物什并无什么多余的东西。

这先生大约六十多岁,头发、胡须已经斑白,然而精神却很饱满的样子。乍看之下,并无异样,可是当先生起身取东西时,韩信才分明地注意到先生原来竟是个跛子。根据韩信听闻过的那些带有神秘感的奇人异事判断,先生也应该是一位传奇中的高人。至于到底有无真才实学,那倒是人们其次关心的了。

“小子,你打何处而来?”中气十足的先生问初见的韩信道。

“回先生,小子家在淮阴。”韩信彬彬有礼地躬身向先生答道。

“淮阴——,好!小子姓甚名谁?”

“回先生,小子姓韩名信,字重言。”

“好名字,大丈夫就应该一诺千金,不过也要因人因时,不可一概而论!哦,小子,你说你姓什么?”

“回先生,韩,战国群雄中的那个韩。”

先生顿时抿住嘴一笑,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纤细的小伙子还挺有些锋芒的。接着他便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韩信,可是韩信这时候站得太远,于是先生唤他上前来:“小子,你过来!到我身前来!”

韩信恭恭谨谨地来到了先生身边,他双腿像先生一样跪伏在地上,双手按于膝盖,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条长长又低矮的书案。先生看了韩信好一会,顿时面色上似拂过一阵春风,他一只手拍着自己的膝盖,一只手捋住自己的胡须,但颔首不语。韩信还不好意思盯住先生的眼睛看,他只注意到先生单薄的衣衫,和感觉到先生那举止从容的神态。

就这样,一老一少对观了良久,还是先生首先打破了沉默:“小子,韩喜是你什么人哪?”

韩信听到“韩喜”两个字先是一惊,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只有老实交代:“正是家父,怎么,先生居然认得家父?”他也挺感惊喜的。

“呵呵,何止认识”,说着先生便赶紧起身,兴冲冲地晃晃悠悠跑出去吩咐家人备饭,转身回来后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不过还没有忘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和你父亲那可是军中的老交情了,想当初我们两个平时都喜欢研习兵学,多有来往切磋。他是都尉,我腿脚不行就跟在军中参谋军机,管管钱粮什么的……哎,这仿佛还是昨日之事……”

韩信一听先生竟是父亲军中的故人,情急之下便向先生打探起父亲的下落:“先生,小子失礼了!敢问先生可知家父的下落否?”

先生方忍不住叹息了一回,毫不加掩饰地说道:“王翦老儿奸滑之至,秦军六十万伐我,我军亦准备不足,焉有不败之理……秦军又历来神速,不容我军喘息……韩都尉怎忍偷生,只我小老儿打仗没用,就先撤下来了……”

两个人相对黯然了很久,尤其韩信本来还隐约地抱着的一线希望就这样被彻底地粉碎了,他头一回竟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尤其他更是因为自己能有一位这样临节不苟、欣然敢死的父亲而感动。大丈夫死得其所,又何恨焉?

“信儿——”,先生也开始这样叫他:“莫伤心,男儿有泪岂可轻弹,能够战死沙场那才是一个军人的本分!等着吧,势不可用尽,木强则折,物极必反,秦贼会有遭报应的一天的……”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韩信攥紧了拳头说,不过那毕竟是术士(楚南公)说过的话,于是他又最后补充道:“我大楚纵横五千里,英杰辈出,亦当有否极泰来之日”。

先生用力地抚了一下少年韩信那结实的后背,然后向天仰首大笑道:“后生可畏啊,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接着他便把韩信引领到自家的后房去用饭,先生今日该高兴地多饮几杯了,他实在没想到今日能够得见故人的后代。韩信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一扫丧父以来的沉痛、孤寂之感。先生又问起他家里的详细情形,他都一一地做了爽利的回答。先生于是说本来是应该不收韩信学费的,只是现在来求学的后生们实在太少,聊聊十数个而已,而他又要养活几口子人,所以就答应减免了韩信一半的学费。

而韩信说不上是感激还是亲切,那天他一反常态地跟先生聊了很多,而先生也愈来愈发觉这孩子是一块浑金璞玉。最后,师生两个都喝得大醉。

韩信的同学的确没有几个,而且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要去到其他学馆修习纵横之学、儒学、道学、墨学等等,尤其还要学习刑名、法家之学,谁让那是整个秦王朝的御国之术呢,自然要下自成蹊了。

韩信和几位同学就租住在先生家附近,虽然他也禁不住好奇去到其他学馆听几天讲,可是他毕竟志不在此,不甚用心,实在空闲的时候他宁愿四处游逛或者冒险去一窥某个近处秦军的营地。可是在先生跟他们仔细讲过了名将吴起的生平事迹之后,韩信才对于出将入相有了一种深深的向往,他觉得那才是一个大丈夫应该孜孜以求的。

“吴起者,卫国人也,好用兵”,那一天的午后天色突然显得阴霾,而先生的兴致却很高,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简册,而一边在向学生们用心地细述着他所衷心崇拜的那个吴起:“其先师乃隐居卫国一绝世高人,熟谙孙子十三篇与姜太公兵法。吴子年二十始慕其名而从其学,又六年成,乃拜别其恩师下山欲干诸侯。然不见用,吴子无奈之下方投充于孔门高徒曾参,事鲁君……”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当吴子之时鲁国国力何如?”这时一位学生发问打断了先生。

“问得好!当吴子之时鲁强亦弱,鲁强在礼仪之邦、仁义之师,疆域尚辽阔,带甲数十万;然鲁政出多门,季氏专权,人心不齐,其势又可谓弱也。是故吴子愿倾力辅弼鲁君以创强鲁之业……小子,明白否?”

“学生明白!”

于是先生就又接着刚才的话讲了下去:“不数年,齐人攻鲁,鲁君臣皆已知吴子贤,欲立吴子为鲁军主将以拒齐军;然吴子有妻乃齐女也,是以鲁人又皆疑吴子亲齐,不敢见用也。吴子已知鲁人意,然成功之机亦殊为难得,扬名诸侯,在此一朝,吴子乃忍心杀其妻以明己志也……”

学生们听到这里大多唏嘘不已,成功真的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韩信也不禁心中猛地一颤,他在思忖:究竟何为“大丈夫”?先生先前也说过,大丈夫成事当不拘小节,然果如是也?

而先生却未有片刻的迟疑:“鲁终以吴子为将,而吴子已不负鲁君望,一战而大破齐军。然福祸相倚,其时乃有恶吴子为人者言于鲁君曰:吴起之为人,多疑而残忍也。其年少之时,家累千金,然其游仕多方而不得遂愿,终破其家,乡人笑之,而吴起愤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临行之时,与其母诀别,更咬破手臂向其母盟誓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来我鲁地随事曾子。居有数载,其母死,而吴起竟不归葬其母,岂不悖乎人情!曾子亦鄙薄之,乃与吴起绝。今者吴起又杀其妻,岂偶然也?且夫我鲁实为小国,而有战胜之名,诸侯疑惧,必群起而图谋消弱。又鲁卫两国实为兄弟之国也,而国君任用吴起,则是为背弃卫国也。望国君三思……”

讲到这里,先生竟倏地坐起,学生们也很是吃了一惊,但无一人多言语。沉默了半晌的先生最后方感叹道:“水就湿,火就燥,风从虎,云从龙,君臣相得,琴瑟合鸣,亦可遇而不可求也……”说完,先生的老泪仿佛都要流出来了。

后来,先生稳定了一番情绪才得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原来是先生又禁不住在感怀吴起的不得善终的可悲遭际:耳根子极软的鲁君最后果真把吴起打发出了鲁国。

而接下去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后来吴起听说当时的魏文侯有贤名,想要去投奔。而魏文侯既知吴起之名,于是便向他的臣下李克询问吴起的为人,李克道:“吴起贪婪而好色,然用兵如神,虽前代名将司马穰苴不能过也。”好在这魏文侯重才甚于重德,于是他便起用吴起为将,一战就击败了秦国,并夺取了秦国五座城池。吴起带兵很得人心,尤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几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士卒中有病疽者,吴起亲为吮之。是以得士卒死力。

魏文侯非常赏识吴起之才,专令他在形势险峻的黄河以西防备秦国、韩国,而吴起不负所望,更为魏国训练出了一支威震敌国的精锐之师——魏武卒。后来,魏文侯死了,其子魏武侯当政,吴起更伺机向新君建言:人君当不独恃山河之固,而重在修德以立身立国。魏武侯深以为然。然而后来吴起因为名高而再次受人谗害,不得已去魏而亡楚。

楚悼王也一向非常欣赏吴起,吴起一到楚国就被任用为相,接着楚国便在吴起的主持下开始了一番变法图强,明法审令,裁撤冗官,取消一些远支公族的特权及其福利待遇,以抚养战斗之士。不久楚国便初步实现了富国强兵的目标,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力挫三晋,西伐秦,一时间楚国竟成为了诸侯们的心头大患。可是好景不长,不久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得罪过很多人的吴起因此被杀。

“吴起说魏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纵观吴起行事,以刻暴少恩而亡其躯,可不谓悲夫!然吴起在鲁则鲁胜,在魏则魏强,在楚则楚霸,出将入相,实百世之真人物也!当为尔辈不二之楷模……”先生这样为学生们总结道。

而也就是从这天起,韩信的人生目标似乎更明确了,而他钻研兵学也更为用心和自觉了,尤其他还多为涉猎,以广己才。在那几个年头,翩翩少年几成一个书痴。

只是无奈后来一场剧烈的政治风暴来临,竟使得韩信从此无书可读了。

一天先生又见韩信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苦读兵书、典籍,于是禁不住上前问询道:“信儿,多日来为师常见你埋首经典,嗜读不倦,讲堂之上也屡闻你惊人之语,想来你该似他们一般志得意满才是,却何以独不见你面露喜色呢?”

韩信一听是先生进来了,赶忙起身给先生让蒲团坐,他听过先生的疑问,略一思忖便道:“先生所言甚是,我辈少年自应多意气风发、狂歌啸傲,只是无奈小子天性愚钝,总觉学有不及,亦犹恐失之,终无能释怀。还望先生多指教。”

“呵呵,好谦虚的信儿!”先生盯着韩信好一会儿,忽又道:“为师近日也见你多读诸子百家之书,甚感欣慰哪!想为师驰骋沙场、参预兵事数十载,不过积累寸功,而平生之所短,只知兵之为兵,而实不知有其他,及至这垂垂暮年心下安静才偶获一点真知:用兵之法,更多在兵外。想那吴子,但观其用兵之旨,究系外法内儒之士,呵呵……”

韩信被先生说得来了兴致,乃又道:“不敢瞒先生,小子苦处也实在于兵书、经典之外!近年宇内干戈渐息,我辈之学兵事也多为纸上谈兵而已,尤苦于诸兵书、战典多有龃龉、矛盾之处,实不知从何子之论。更望先生指教!”

说完韩信便起身拱手,庄重得很。

只见先生面带春风,举止从容,他先是示意韩信坐下,接着便娓娓而道:“信儿所言极是,为学自当以致用为本,尤我兵家之学,嘴上功夫再是厉害,而胸中实无一策,或迷信前贤所论,亦终不免遗笑方家……如《吴子》所谓: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是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若果真如是,嗜杀残忍之秦人又何以独得天下耶?天下之理亦在乎时势……而能知在用兵之中学习用兵便是难得,信儿今日已胜为师当年多矣,呵呵,莫要心急,天下万事终逃不过用心二字……”

先生一番话说得韩信豁然开朗,世间很多事都是难能强求的:“谨记先生教诲!”

时光飞逝,转眼之间,三年的游学生活就要过去了。

在这其间,韩信逢年过节便都要回一趟家里去看望母亲,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忽然感觉到母亲由于太过操劳已经憔悴得多了。而他也的确是长大了,已经十八岁了,只是母亲还没到四十岁却已经全然显现出了衰老的迹象,这令他无比的心痛。而且家里的生计也由于他长年在外显得日渐窘迫,再加上朝廷和政府又摊派下来的各种杂税苛捐。本来按照朝廷还规定,男子十五岁就要开始服劳役了,只是韩信不能不在外就学,也就只得花钱免役了。

韩信应该学着为母亲分担一份忧劳了,可是他却怎么也舍不得先生,尤其除了术业之外他需要向先生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他矛盾着,但更加充实着,因为先生向他讲的东西他没有一样是不喜欢听、不感兴趣听的,先生有时语重心长有时神采飞扬地跟他讲过的很多东西,他都仿佛可以背诵下来似的,那些难忘的场景也总是令他历历如在目前。先生还讲过很多他在军中时的逸事,尤其还很多次私下里和韩信讲到他那多少有些英明神武的父亲,这些又怎不让韩信倍感神往……

他有时候于隐隐约约之中,就感觉先生亲切得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总感觉能够透过先生看到父亲的影子,这似乎有些奇怪,但又不奇怪。先生自然也很是严厉,毕竟“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亵玩,但韩信天生就不是一个苟且的人。

对于韩信的学业与聪明才智,乃至其对于兵家真精神之透悟,先生到底也是非常满意的。

有一次,先生出了个题目想考考大家:如若你是赵括,你当如何应付秦军。

“我以为赵军当凭险据守,勿主动出击。”过了一会儿,一位同学就站起来慷慨陈辞道。

“赵军先发制人实为不得已而为之,秦强赵弱,秦国又志在必得,赵军消耗不起,故而赵括才急于打破僵持局面,以至误中武安君(指秦名将白起)诱敌之计。所以我觉得赵括当稳中求进,而渐收迫敌退兵之效。”另一位同学又站起来如是说。

“我觉得只有山东六国联合抗秦才有出路,所以赵括当务之急当是固守待援。”

“落井下石、但求自保尚且来不及,危难之际,还有谁会援救赵军呢?我觉得赵军初始就当抱定必死决心,知死必勇,兴许如此可侥幸将秦军击退。”

“我以为廉颇过于老成持重、用兵保守,而赵括又过于年轻气盛、锋芒毕露,而此一切又都不是根本,根子实在于当时赵孝成王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利令智昏,尤其临阵换将乃用兵之大忌;反观秦昭襄王,决战之机竟亲出统军断敌后援,这当是何等魄力。若我是赵括,我只得认命。”这位同学的高见颇令人耳目一新。

“窃以为上党乃兵家之必争之地,关系重大,赵国不费一兵一卒而能一朝获得上党十七座城池(上党地区原属韩国),实乃天赐良机。不可谓就是上党郡守冯亭把祸水引向了赵国,天下大势,秦赵之间早晚必有一场生死较量,不如趁着韩国人仇秦之机挫一挫秦军的锐气,而且可以坐守上党以逸待劳,这当是赵孝成王的如意算盘;只是弗料秦军神速,廉颇也太令赵王失望,且赵国又拖耗不起,因此才出下策换了轻锐的赵括为将。若我是赵括,当针对秦兵善于各兵种协同作战之优长,而有所充分之准备,不致于被秦军分割包围……”

大家就这样七嘴八舌地论辩起来,莫衷一是,而一向不乏精辟之论的韩信却就此不发一语。先生的目光牢牢地注视着韩信,而他一个人只是低着头表情严霜一样峻冷,最后先生只是对他投去了深深的赞许的目光。

更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客人来找先生。先生和这位三十出头的客人正聊到兴头,就把韩信叫到了房里,想让客人帮忙鉴识一下自己的这位得意弟子。

韩信默默地跪立在一旁给先生和客人斟酒,这时候客人已经用锐利的目光审视了韩信好一会儿,接着他竟若有所思起来。先生提高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他方拱手向先生神秘地一笑道:“呵呵……张某春秋尚浅,识不得此儿……呵呵……”

“呵呵,子房老弟,你我忘年之交,何须多此一举!老弟是何许人物,别人不晓得,老夫可眼毒……呵呵,老弟直言无妨!”

“哪里哪里!张某虽略通些相人之术,实不敢造次,不敢妄言,呵呵……”

“咦——,老弟今日可是谦虚得紧,但说无妨嘛,老弟姑且言之我等姑且听之,别扫了大家的兴致啊……”

“哈哈!今日可要难倒我张某了,也罢,我果是被此儿震住了”,最后他方才敛起笑容,正色道:“此儿英气逼人,目力深沉,骨相清俊,修识内敛,他日若能得志,前途必定无可限量……”

语毕,大家沉默了半晌。

接着先生便得意地大笑着打破了寂静:“子房老弟,果不愧为神人也!英雄所见略同、略同啊……”先生还一面在向客人拱手致意。

韩信这时候已经可以听出客人对于自己的评价的分量了,他也在心底里感到一阵快慰,然而仍旧装作不动声色,仿佛只顾给他们斟酒。自然,对于客人的鼓励之情他也是满带着感激的,他怎么也不会忘掉客人那不同凡俗的相貌。虽然客人纤细若妇人,脸上还略带些病容,然而眉宇之间也是充溢着一股勃勃的英武之气,尤其举手投足都是那样的淡定从容、潇洒豪迈,讲话也总是绵密入理,不落空言。

直到多年以后韩信才敢于把他同那个在搏浪沙带力士狙击秦始皇的人联系起来,才终于有幸得知他也竟是先韩的遗民,而且还是那无人不晓、五世相韩的张家之后。从此,韩信也不可能再忘记这个真英雄的名字——张良。还有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十几年以后他和张良还会重新聚首在一起,编辑校定天下传流下来的各家兵法呢。当然,他们更是刘邦眼中的“兴汉三杰”。

只是现在,张良给先生带来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张良走后,先生便再也没有过笑脸。

就怎么着,天一下子就变了。

原来这可恶的秦始皇帝就要在丞相李斯的建议下准备颁发禁断天下私学的诏令了,这样先生一家就会断了生计。还不仅如此,据说秦始皇已经在国都咸阳一气就坑杀了四百多名儒生、方士等,他为了进一步清明视听、掌控天下舆论,还要颁布焚毁天下藏书的诏令呢。

唉,这一下不是要先生的命嘛!

果真没过多久禁学和焚书的诏令就相继颁发下来了,大秦法令严酷,还很少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尤其还会罪及家人。

这一次,先生在难过地想了很久之后,终于怀着一腔悲愤把大家全部召集到了一起。顿显老迈不堪、形容枯槁的他又给学生们上了最后一堂讲课,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平生所学都传授给学生们似的,他把自己平生的宝贝藏书都一股脑堆到了案子上。许久,他只是吃力地动着嘴,终于再讲不出一句话……

不过,到后来他还是就很知趣似的和大家一一道了别。

先生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当大家各自走后,韩信还没有走,他知道先生一定还有话要对他特别叮嘱。

果然,先生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最后一次叫到跟前说道:“信儿啊,你是我平生所遇到过的最聪明、用心的学生,也许,这也是你父亲在天之灵保佑的结果。可是不管怎么说,先生我就算是到了那一头儿见了你父亲,我也还是要向他打保票——你是一个必成大器的孩子……混帐狗皇帝,焚书就让他焚吧,烧光了一切就该烧着他自己个儿了……还好,兵家知识你已经基本掌握了,以后就看你的造化如何施展自己的才智和抱负了,我相信不远的一天会为你提供建功立业的良机的……你自己把《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太公兵法》这六部最重要的兵书牢牢地记在心里就行,其他的也终越不出这六部的精髓……”

“嗯,学生谨记!”

先生又进一步说道:“我已经老朽了,该死不死苟活到现在。信儿,我们师徒两个这一别说不定就是永诀,先生我只有一样礼物要送你。”

说着,先生就从身后取过一把约三尺有余的长剑递给韩信,韩信恭敬地从先生手中接过剑,那剑柄上分明地用旧文刻着“龙渊”二字。韩信早听人说起过这“龙渊”宝剑,只是今日才有幸得识。

他忍不住一试锋芒。“唰——”,只听一声清脆的滑响,宝剑已经出鞘,韩信紧紧地将宝剑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只见那剑身闪现着悦目的神秘光彩,更有一股寒气直逼上身。韩信最后惊叹道:“传说中龙渊剑有五色龙纹、七星斗像,今日始知所传不虚。”

“信儿,这龙渊宝剑本系你们韩地所特产,为师这也算物归原主。天下之剑韩为众,一曰棠溪,二曰墨阳,三曰合伯,四曰邓师,五曰宛冯,六曰龙渊,七曰太阿,八曰莫邪,九曰干将。此龙渊宝剑乃系前辈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选用精铁花数年铸造而成,尤其此锋刃部乃是选用十分难得的陨铁经过二十多道工序才加工、打磨、铸合而成,实属得来不易……想当年,我还在军中做校尉之时,我楚、赵、魏、韩、卫五国联军伐秦,当时联军统帅乃我大楚相国春申君。起初联军占着上风,可是后来秦军倚仗有利地势,联军内部又难于协同一致,结果失利。春申君命我部断后,也就是在此役我率部成功阻击住了强势之秦军,而这一条本来好端端的右腿也就是从那场厮杀中被废的。唉,一恍都快二十年了,好汉可不提那当年勇喽。最后,春申君就赐了我这把宝剑以彰劳功吧……信儿,你要铭记着此宝剑万不可轻易出鞘,明白吗?”先生的意思是让韩信拿宝剑救人,而不是杀人,更不是因此而沾惹上爱杀人的习气。

“谨遵先生教诲,学生自当以仁义为先!”韩信又一并向先生磕头谢过。

“好,我死无恨!”这句似曾相识的诀别之后,先生再无话可说。

就在将要分别的这天夜里,韩信寄居于先生家。睡梦中他突然感到很是不安,于是就悄悄的起身去看望一下先生。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先生的房间里仍然灯火通明,比平时都还亮些。韩信走上前去,先生的房门牢牢地闭着,外人根本看不到屋内究竟在做什么,只听到先生在急速地披览书简的声音,大约先生在遵照诏令烧书之前还很有些不舍吧,这大概就像一个武士要永别自己的宝剑一样,如断手足、如丧考妣,不然他还配称为武士吗。

已经是秋凉了,韩信仰观满天的星斗和已经西沉的下弦月,突然感到一股透心的冰冷,心头竟又涌起了对于这未知、空茫的幽冥的那深深的敬畏之情。他还记得先生曾经教授过他的很多关于星相的知识,先生还说星相比之阴阳五形更为玄不可测,终归还须切重人事、人力,然而韩信闲暇之余还是喜欢一个人对着浩浩苍穹冥思不已的。

算了吧,虽然有些不舍,可是大男儿志在四方,只要将先生的所授发扬光大就是对于先生的最大安慰和敬意了。再说,下邳城和淮阴城到底离得也不远。

这样想着,韩信就又躺到了睡榻上。

第二天清晨他就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凭着他那敏锐的直觉,他迅速地做出了判断——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绝对不是好事。

接着先生家的一个老妈子就进来叫韩信过去看先生,看那老妈子焦灼的神情,韩信判定肯定是先生出事了!他的心“噔”地一下就仿佛坠入了深渊一般。

当时的房间里规规整整地堆满了一地的书册简牍,那都是先生平生的挚爱,而先生却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韩信,先生躺倒在地上,从他的脖颈处流出一地的鲜血,而那利刃还攥在先生手里……

“六旬老翁何所求”,这是先生平时的喟叹之语,先生真的就这样以一死来勉励后进。

多年师徒成父子,韩信当即放声痛哭开来。

先生无子,据说十几岁的时候就战死了,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嫁人。韩信同几个打附近匆匆赶来的同学以及几个先生的亲朋故友帮着简单地料理了后事。韩信在先生的坟边跪守了一整天,他知道先生是实在狠不下心去焚毁自己心血的藏书的,哪怕是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也不能够。

既然先生下不去手,那就只有他韩信来代劳了,而且先生已经去到了那孤寂的另一个世界,他怎么能没有书读、没有书陪伴呢。最后,韩信把先生摆放好的藏书都用小车推来,在先生坟头准备付之一炬。其中还有几册是韩信自己平常爱读的,也是父亲给他保留下来的,都一块烧了吧,反正最终也是留不住,反正他也早已把这些书的精髓都融到了自己的骨子里。

最后,韩信就那样眼看着,那熊熊烈火似乎就这样烧尽了整整一个辉煌的时代。然而他并不可惜,他坚信:未来的时代应该是属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