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还都处在无声无息之中，此时的项羽正在低头自顾自地喝着闷酒，他对于自己身上的白天战斗留下的几处擦伤好象根本未加在意，任由那鲜血弄脏了衣服。他也已经下令今晚让兄弟们杀牛宰羊、美餐一顿，也许明天就不知道彼此魂归何处了。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连累着兄弟们都为自己送死吗？那样做还值得吗……
第一次，生平第一次，项羽感到了绝望，这位天之骄子、绝世英豪、西楚霸王，也是生平第一次才终于感到了被那一向宠溺着自己的天帝所抛弃——愈是一生顺遂的人才愈是经不起大风大浪的折腾。但是，他又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输在了哪里，为什么人心都最终归向了那个他一向都非常鄙视的委琐、奸诈、无耻的刘老三呢？尤其这个让自己而今恨又恨不起来、爱又没有理由、后悔放生的韩信，为什么他就如此甘心替刘老三卖力呢，难道是他刘老三果真具有什么过人的魅力吗……他也又想起了他的那亚父了，把韩信杀了还真有些不够仗义，但他又确实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亚父他老人家的劝告而将刘老三给斩草除根，这才是自己最烦恼不过的嘛；尤其自己最后还把他老人家给活活气死，真是有无穷的悔恨，可是这还得怪那该死的刘老三！
想到这里，那酒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于是项羽便悄悄地走到帐外，而没有让一个亲随跟从，他要好好地理一理思绪。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一处高坡之上，环顾周遭，但见四野星星点点尽是汉营中点起的篝火，那茫茫无际，怎不让英雄心底发虚。
他竟开始不无悲伤地惆怅起来，久久地……
想到白天有那么多兄弟殒命沙场，霸王第一次自责地流泪了。
然而，这时候突然有一个熟悉的、温暖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外面冷，小心着凉！”接着便有一件厚厚的披风就披在了他那宽阔、厚实的肩膀上。那是他的虞夫人，他死生相依的爱人。
“夫人，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风大，你先回去吧。”他使劲地揉了一把脸，然后便转身看着她说道。
“籍哥，你觉得这个时候我还能回去吗？”她居然如此称呼他，这是她最早对他的称呼，那时候他们都还不过十几岁，而项羽的名字本就叫项籍，他是字羽（亲近的人之间是不叫字的）。
他看出了她的忧虑和伤心，不免有些英雄气短地说道：“想不到我项籍也有今日，兰妹……”他说不下去了，只是一声长叹。
而她马上温柔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毅然地说道：“籍哥，这一辈子，我跟着你已经知足了，生生死死，我都无悔无怨……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于是他便把她紧紧地揽在了怀中，好一阵无语。他们相偎着一齐坐了下来，沉浸在无边的深沉夜色，面对这凶险叵测的此情此景，他们竟又默契地开始追忆起了从前的事，那似乎已经非常久远的往事。
“籍哥，你还记得吗？从前咱两个才刚刚认识的时候，你那会儿的样子可真傻，呵呵……你整天偷偷地跑到我家外面，等着想看我一眼，那时候我就想，难道我真的有那么好看吗，让你天天都来瞅我，呵呵……我爹爹还放狗咬你，想让你安分点，可是你却能把我家的狗儿哄得团团转，像你自家的狗一样，呵呵……对了，我就一直想问你来着，籍哥，你当初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儿哄的我家狗儿那么乖啊？”
霸王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于是敞开了心扉：“还有什么法子儿啊，我每次都瞒着叔叔把一些好吃的东西私藏起来呗，我自己舍不得吃，就等着到时候哄你家狗儿呢……呵呵，你家狗儿可精贵着呢，骨头小了它都挑剔……兰妹，我也一直想问你，我当年整天和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你怎么就偏偏会看上我了呢？”
“呵呵，因为不争强好胜就不是男人了啊！虽然你长相那么威武，身手那么了得，一发脾气人家都吓得要死，可是你在我面前却从来没有过一点脾气，这让我可感动着呢……”
“那都是因为你美，你好啊，我项籍能讨到兰妹你做老婆，我当然爱护你都来不及呢……”
“嗯，籍哥我信你！可你知道吗，当年你跟着你叔叔亡命天涯，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呢！那些见不着你的日子里，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我从来都没跟人提起过，也怕你笑话我……”
“傻兰妹，我当然知道！因为我当初也非常非常的想念你啊，所以我和我叔叔一旦在吴中安定下来，我们马上就去了你家求亲啊……还好你爹爹认我项籍是个人物，呵呵……”
“就我哥哥不同意啊，呵呵……”
“唉！你哥哥说我难成大器，倒是成事不足，今天看来他也许真有眼光的吧”，这一下居然又戳到了他的痛处去了：“好兰妹，我对不起你……”
“怎么？籍哥你哭了？胜败本就兵家常事，难道籍哥你一个大男人还输不起吗，别说这些傻话了，我一天是你的人，就一生是你的人……我不许你难过……”
“好！我不难过！我知足了……那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嗯，籍哥，咱们今天晚上还要像从前那样坐着相守到天明吧……”
“呵呵，好兰妹！咱们一言为定……”似乎这天儿也不怎么冷了，不过他们还是专门在身边点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可是，项羽的故事讲了大约没几段，也正在这个时候，两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了，悠然而起的楚歌却唱响了，它最终结束了一切。
那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婉转低沉，楚营中开始骚动起来，有睡下的也爬将起来，士卒们都赶着走出了营垒来倾听。
看他们听得入神，将官们不得不下令士卒们都各回营房闭起耳朵来。可是就在近旁的项羽却颇有些无奈地取消了这个命令，人情如此，勉强也无益，倒不如让兄弟们宣泄一下吧。
那楚歌声越发得绵延悠远，竟使得项羽突然就产生了一个错觉，他禁不住惊叹道：“汉军难道已经尽得楚地了吗？是何楚人之多也？！”
她已经追随他多年在外征战，惊心动魄的情景也着实见识过不少，但是像今天的这一幕，却让她感觉是最别有意味、也是最具杀伤之力的。聪明的她不能不想到，这一定是深谙霸王为人的韩信所设下的计谋。于是她便对他说道：“籍哥，兵法上说攻心为上，这一定是敌人的计谋吧！”
“哦，是吗？好，咱们且不管它，先进帐去吧。”
既然是敌人的计谋，又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他的步履分明已经显得很是沉重，她看在眼中，而会意在心里。最后，他们还是静静地躺了下来，肩靠着肩，没想到，她的英雄竟在这会儿也能很快睡着。但她知道，他一定是装出来的。
可是夜半时分，四面如海的楚歌唱得更动情了。他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又起来摩挲起了自己那熟悉的杯盏。而她自然也一直无能入眠，她倾听着那时而消歇又时而慷慨的悲歌，心底里早已经是凉透了，她的泪水狠狠地打湿了爱人的衣襟。
她自然又一次忍不住地陪着他起来了，两个人相对而坐，她只是终于泣不成声地说道：“籍哥，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都没能给你们项家添一个后代，我……太该死了……”这真是她莫大的心病，她觉得自己其实根本就不配享有他的爱，就不配活在这世上。
“呵呵，好兰妹，咱们已经吃尽了苦头，就别再让孩子受连累了吧……”看来他是不往好处想了。
他已经绝望到了极点，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剧烈的悲怆之情，他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始终如一的美人、爱人、夫人，又突然听到帐外自己那匹名唤作“骓”的骏马的长鸣，那正是他经常骑乘的战马。此时的霸王不禁怅然若失，于是略一凝思，乃悲歌慷慨、自为一段楚辞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而且还一连踱着步子来回用情地吟诵了数遍，怎不教人肝肠寸断。
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堪怜大丈夫……
其实，不仅项羽会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变得如此脆弱和多情，就是那一向以好色、薄行着称的刘邦也总不乏真情的流露。在刘邦晚年时，他面对自己心爱的戚夫人，身为项羽的同乡，他也曾经无奈地吟唱道：“鸿鹄高飞兮一举千里，羽翮已成兮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兮将奈何，虽有矰缴兮何所施。”
这是他最悲切的心声，这也就是最普遍、最深刻、最感人的人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