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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第001章、招弟


  天监四年冬月,是个极普通的冬天。自打进了冬,就一连下了好几场雪,甘县一个小村子里的老人们趁着难得的晴天出来踏雪,聚在一处闲话,磕打着烟袋锅子,眯缝着眼睛道:“老话儿说,瑞雪兆风年,瞧这几场雪下的,可正是时候,来年定是好年景啊。”

  众人都附和着道:“族长说的有理。”

  眼见得日头越升越高,聊的也差不多了,众人这才起身打算各回各家。忽听得一声尖叫,震的人心口都针刺一般的酸涩。

  族长便皱眉问:“这是哪家啊?”

  其中一个矮小的老头弓着腰道:“沈三家的,听说他家大儿媳妇也就这几天临盆……”

  妇人家生产的事,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尽管这里是乡野山村,可族长是读过孔孟的,对此很是不屑,不由的嫌恶的努了努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另一个高个子却依然瘦削的老头儿便道:“唉,这沈三也是命苦,他可是咱村唯一的秀才,谁想年纪轻轻的就……撇下一大家子人,也够三嫂难为的了。”

  族长摇摇头,满眼同情,眼睛里却没什么动容的神色,拉长声音叹了口气,又很快的收住,抿紧了嘴,背起手,再度摇了摇头,道:“行了,行了,都是一个村住着,有什么为难招窄的,只要一吆喝,大家就都知道了,众人拾柴火焰高,还能帮衬不了沈三一家?”

  族长发了话,众人也就不再多议论,到了路口,各自打着招呼,分道扬镳。

  沈三家里,妇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凄厉。院子里站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身上穿着灰扑扑的打着无数补丁的棉袄,小脸冻的红扑扑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可怜巴巴的望着东厢房,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从正房里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看一眼小姑娘,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耳括子:“小丧门星,不许哭,你娘就要给你生小弟弟了,那可是咱家的长房长孙,你可别坏了沈家的运道。”

  小姑娘瘦弱矮小,被老妇人一个耳括子打的站立不稳,就摔倒在路边的雪堆里。立时衣服上全是雪,她不敢哭,立即爬起来,抿着小嘴,道:“阿婆,招弟没哭呢。”

  老妇人看小姑娘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气的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拎过来,道:“你这小丧门星,好好的衣服又弄脏了,回头你自己浆洗,听见没有?”

  她力道不大,可对于三岁的小姑娘来说就太狠了点。招弟痛的五官都挤到了一处,眼泪便叭嗒叭嗒的掉了下来,却不敢出声,忙用黝黑肮脏的手背把泪抹了,点头道:“阿婆,招弟听见了。”

  老妇人又拧了两圈,这才松手。

  东厢房里走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衣服陈旧,却干净利落,上前对老妇人道:“三嫂,侄媳妇身子太弱了,不行啊,再耽搁下去,可就是两条命。”

  老妇人一听,脸色立变,一把拉住这妇人的手道:“我说他十八婶,这可怎么办?这是我沈家的长房长孙,可不能有一点闪失啊?你帮帮忙,想想主意,这,这,老大不在家,我一个没脚蟹,可怎么办啊?万一大人孩子有个闪失,将来我到了地下,可怎么见你三哥喂~”和刚才对招弟的凶恶相比,这会就可怜了十倍,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淌,看的人十分不忍。

  这被称为十八婶的妇人便为难的道:“咱家乡下,没什么好东西,我倒是听说有钱人家妇人生产,若产妇身子虚,都拿人参吊命哩,要不,三嫂你也想想办法?”

  “人,人参?”沈三嫂目瞪口呆:“咱只听说过,可上哪儿寻去啊?这,除了人参,再没别的法子了吗?”

  十八婶叹气摇头:“侄媳妇身子弱,又养的过于娇气了,要是寻常人家,灌些米汤也能熬一阵子,可她……唉。”

  沈三嫂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目送着十八婶又进了厢房,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进去。一回头看招弟大滴大滴的掉泪,怒从心头起,一掌搡过去,怒斥道:“丧门星,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哭能变出一枝人参来?”

  招弟虽小,却早熟,听十八婶的话,多少猜出自己的娘亲只怕凶多吉少。她年少不知事,想着若是娘亲有个三长两短,立时觉得孤苦无依。

  被沈三嫂这大力一推,又怕又惊,顿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沈三嫂气的揪着她的衣领子,一把就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小祖宗,你还敢号?你是不是非得诅咒家里出点事才算完啊?”

  她手掌粗大,招弟人小,怎么也挣不开,眼见得脸红脖子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却瞪着血红的眼睛,就是不撒手。

  门口传来一声惊叫:“娘,你在做什么呀?”

  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冲进来,伸手就将沈三嫂的手拨开,把招弟抱到了自己怀里。

  招弟浑身直颤,却再不敢哭,只把脸埋进少妇的衣襟里,瑟瑟发抖。

  沈三嫂怒道:“我能做什么?这不是这孩子一直哭一直哭,让人心烦嘛。秀兰,你怎么回来了?”

  沈秀兰是沈家长女,对自家母亲的禀性了如指掌,到底是娘俩,不能和母亲分辩,只将招弟揽了,平静的道:“我知道老大媳妇这几天该生了,怕家里缺东少西,一时不趁手,难免手忙脚乱,所以回来瞧瞧。现在怎么样了?”

  沈三嫂哽咽道:“不好,刚才你十八婶说,得需要人参吊命,可这人参,我只听说,何曾见过,我上哪儿去寻去?”

  沈秀兰便咳一声,道:“不就是人参么,我正好拿来了一枝,赶紧给十八婶送过去。”

  人参的事解决了,沈三嫂这才缓过点劲来,忙把沈秀兰让进正房,母女俩坐了,这才问:“你,你这人参,打哪弄来的?”

  沈秀兰道:“你姑爷孝敬的,您就别操心了。”低头看招弟左颊肿胀,便知道自家娘亲又搓磨这孩子了,忍不住的心疼,叫丫头拿了两块糖递到招弟手里,哄她道:“招弟乖,去外面自己玩儿吧。”

  等招弟出了门,这才不满的对沈三嫂道:“娘,我说过多少回了,您怎么老跟招弟计较?她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呢。”

  沈三娘哼一声,有些心虚,却是满腔的愤怨,道:“她就是个丧门星,自打她一出生,沈家就没好过,是孩子又怎么样?”

  沈秀兰板着脸,道:“行了,娘,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您怎么还没完没了?那会儿招弟刚出生,您怪她做什么?大哥的第一个哥儿没坐住胎,那是阳花自己不谨慎,关招弟什么事?”

  沈三嫂不乐意的道:“行,阳花不谨慎,可是稗草那一胎呢?都落生一年多了,结果一个风寒就把小命丢了。还有你大哥今年去赶考,硬生生被大雪耽搁了路程,说不得只能三年后再考,这不是招弟那小崽子妨的是什么?”

  沈秀兰气道:“娘也说了,是大雪封路,才耽搁了大哥赶考,关招弟什么事?难道她有本事能让老天多降几场雪不成?”

  沈三嫂哼了两声,道:“总之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沈秀兰说不通,无耐的岔开话题:“大嫂也不是头一胎了,怎么还生的这么艰难?”

  沈三嫂道:“还不是你大哥惯的?自打她生了招弟,就整天说这里疼,那里不好,长年药罐子培着,身子能好了才怪。当年我生你们姐弟时,都快生了还在地里干活呢,到了晚上只说肚子疼,没半个时辰就生了……”

  沈秀兰听母亲说完,又问:“怎么不见老二家的?”

  沈三嫂摆手道:“都搁这戳着做什么?你十八婶说了,你大嫂胎相不好,只怕一时半会生不出来,老二家的也有你两个侄子呢,我就索性让她回去了。”

  母女两个正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就听见十八婶笑盈盈的进来,道:“三嫂,我给您道喜,侄媳妇生了,大人小孩子都平安。”

  沈三嫂腾一下站了起来,身体僵直着,颤着声儿问:“生了?是男孩儿女孩儿?”

  沈秀兰也有点紧张,到底经得住事,将沈三嫂扶住了,向十八婶道:“辛苦十八婶了,您稍坐,我叫人给您倒杯水,您慢慢说。”

  十八婶脸色却有些难看,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水我就不喝了,三嫂,您去瞧瞧吧,这小闺女粉红四白,将来是个标致的女娃娃呢。”

  沈三嫂扑通一声就坐回了炕上,两眼呆呆的发怔,喃喃的道:“女,女孩儿?怎么会,怎么会是女……当初那算命瞎子打了保票说是孙子的,不可能,不可能……我知道了,都是那小丧门星哭的,把我沈家的福气都哭没了,招弟,招弟,她招的哪门子弟弟?我,我……”

  她说着就眼睛四处乱转,一眼看到地下柜子上的鸡毛掸子,伸就捞起来就要出屋。

  沈秀兰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歉然的对十八婶道:“婶子辛苦了,回头我再去看您,家里事多,就不留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