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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广济寺半日游


  这天便是盛家进香还愿的日子,一大早内宅便动了起来,二门口备下三辆桐木漆的平头大马车,老太太王氏海氏一辆,三个兰一辆,几个丫鬟婆子一辆,王氏另点了八九个粗壮婆子和一打护院上路。

  因都是一早起身,墨兰和如兰也倦倦的,没兴致斗嘴,只和明兰一般瞌睡模样,靠着软垫随着车轿晃动昏昏假寐。如兰厌恶墨兰,便一个劲儿地只往明兰身上靠,直压得明兰迷糊中痛苦辗转,好半天挨不过去才醒过来,又听见外头隐约的禅唱钟声,便知快到了。

  明兰拿出当年搓醒室友上早自习的功夫,很熟练地捏住两个兰的鼻子,她们在憋闷中不一会儿便醒了,齐齐向明兰怒目,只见明兰笑眯眯道:“两位姐姐,广济寺快到了。”

  墨兰闻言赶紧低头整理自己的妆容,如兰慢了一拍,也伸手去扶正鬓边一支灿烁的金厢倒垂莲小双钗,三个兰在车内闻得外头人声渐大,多为妇人声音,间杂着些许孩童稚音,似乎不少人家来进香,淡淡的檀香余味漫进车来。

  听着外头热闹,三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好似一只肥猫在挠,彼此面面相觑,各自屏住了劲儿,谁都不肯先去掀开一点帘子来看。

  明兰低头叹息:三个和尚的理论真经典。

  车内气氛低落,忽然马车猛地一震,三个女孩一个没坐稳,齐齐往前一冲,险些扑倒,车外随即传来一阵呵斥大骂声,明兰心里一阵激动,难道古代的马车也追尾?

  身手最敏捷的如兰第一个摸着脑袋爬起来,饶是车内铺陈厚厚的绒垫,她还是被撞得脑门生疼,当即吼道:“怎么回事?”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

  墨兰爬起来后,便很机警地靠到边上掀开一线帘子去看,如兰顾不得讥讽她,也俯身过去看,最后爬起来的明兰随大流地凑过脑袋去瞧,好在盛府车夫将车马赶在路边一颗大树后,颇有些遮蔽,三个兰偷掀帘子也不曾被人瞧见。

  这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老太太她们的那辆马车正停在前头,外头一片混乱,哭爹喊娘地吵成一片,遂使马车无法过去。只见不远处,几个锦衣玉饰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在当中笑骂,明兰略略听了听,才知道他们适才纵马飞驰而过,将原本摆放在路口的几处小摊贩尽皆踢翻,因去势太急连带踩倒了许多行人,一时妇孺哭泣人仰马翻,阻住了去路。

  墨兰轻骂:“纨绔!”

  如兰低叫:“败类!”

  只听其中一个大红锦衣的男子扬着马鞭,破口大骂道:“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敢挡着爷的路,爷便一气踩死了你,如踩死一只蚂蚱!”

  下边一汉子扶着被撞的满头鲜血已奄奄一息的老母,怒道:“你们……你们,没有王法了吗?如此伤天害理,草菅人命!”

  那红衣男子一鞭子打下去,那汉子便一脸血痕,低头抱住自己的老母。红衣男子一脸横肉抖动着,撩开后槽牙吐了一口痰下去:“王法?爷就是王法!还不躲开!”那汉子似被激出了倔劲儿,便上前一把抱住红衣男子的大腿死活不松手,红衣男子只一鞭一鞭地抽下去,那汉子也死活不松手。

  旁边另几个骑在马上的贵胄青年便都纷纷笑道:“荣显!你的鞭子可不够劲儿呀!”

  “莫不是昨夜叫小翠仙掏腾空了身子吧?哈哈哈……”

  “我说兄弟呀,你可悠着点儿抽,别闪着腰了,你若有个好歹,天仙阁可倒了一半儿的买卖!”周围一干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们嬉笑连连。

  那荣显更是恼怒,加力抽动鞭子,发了狠般的把那汉子抽得皮开肉绽,旁边正调笑着,忽闻一声冷冷的男音道:“想抽人回去寻个奴才抽个痛快,便抽死了也无人管你,在这儿现什么眼?今日杨阁老的公子在后山梅林设了诗会,一会儿人可都要上山了!”

  明兰本已经收回脑袋不看了,忽觉这个声音似曾相识,便又偷眼去看,只见当中有个穿宝蓝色圆领直缀的男子,便是骑在马上也显肩宽背挺十分高大,不是那顾廷烨又是谁。

  此时停在路口的马车渐多了起来,俱是车马华丽,人丁壮健,已有几户人家遣了家丁上前询问了,那群锦衣公子一瞧不对,便洒下一大把银钱,策马疾驰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哭喊的平头老百姓,平白被踢伤踩伤,却还赶紧捡钱。

  明兰摇着头退回车里,看来传言不假,嫣然好险。

  一众马车里的女眷大都出自高门大户,见一地哭号,便立刻解囊相助,散了好些银钱给伤者,外头人众才渐渐散开了,余下马车便又继续前行,往山上赶去。

  广济寺坐落于城西玉梅山顶左,乃京城三大名寺之一,因本朝开国时太祖爷曾亲笔题词“普度众生”四字而扬名。寺庙并不特别宏大华丽,只前后三座大殿,分别供奉着如来佛祖、观音大士和弥勒罗汉等,两侧再各一个钟楼,香火并不如另两座大寺鼎盛,盛老太太为图个清净,才选了这里进香。

  烧香拜佛明兰是做熟了的,一行人便随着知客僧引着进了大殿,才见到住持妙善亲来迎接,双方一阵寒暄,盛老太太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王氏和海氏也都随后捐了些,然后女眷们从正殿开始,由左至右依着佛像一处处都燃香磕头,暗自祝祷心愿,烧了许多纸。

  因求神拜佛的大都是妇孺,于是寺内往来忙碌的不是掉了半嘴牙的老和尚,就是刚换了乳牙的小沙弥,一眼看过去竟无半个青壮年僧侣,明兰暗叹一声:瞧这职业素质!

  拜到第三座大殿最后一处的杨枝观音时,明兰想到姚爸姚妈和姚哥,便诚心诚意地多磕了几个头,万望他们一切都好,待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瞧见王氏拉着海氏往后方一角的送子观音那儿去了,海氏脸色泛红,羞羞答答地拜了又拜。

  盛老太太则站在一旁,仰头看着观音像静默不语。明兰回过头来,只见墨兰正呆呆望着香案的一个签筒,似跃跃欲试,瞧见明兰在看自己,她掩袖轻笑道:“妹妹要否试试?”

  还没等明兰开口,如兰一把拿下签筒便跪下,念念有词地摇了起来,墨兰咬了咬嘴唇,因在外头不好发作,便看着如兰摇出了一支签,还没看清是什么,如兰便抓在手里,然后瞧着她们道:“你们可要求签?求完了一起去解签吧。”

  墨兰被如兰拔了头筹,便不再耽搁,立刻拿过签筒跪下,连磕三下头,才小心翼翼地摇了起来,然后也掉出一支来,依旧没被看清就抓在手里;然后去看明兰。

  明兰摇头道:“我不用了,姐姐们去解签吧。”如兰不依,扯着明兰压到蒲团上,道:“不成不成,咱们俩都求了,你可不能落下。”墨兰也轻飘飘道:“妹妹还是求了吧,要是叫祖母知道了,定然怪我这做姐姐的不看顾你呢。”

  明兰苦笑着跪在菩萨面前,一边摇晃签筒,一边忽想起那日贺弘文走后,盛老太太对她说的一番话,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红。其实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但是在这个闭塞的世界,她能认识多少人?去信任值得信任的人不是更好。

  老太太半生伤痛之后,觉得功名利禄皆是浮云,日子过得去便可,要紧的是人要温厚,一开始她考虑的是泰生表哥,胡家虽为商贾,但胡姑父父子再厚道不过了,而盛纭姑姑欠了老太太人情,明兰若嫁进去,定能一生顺遂,喜乐安康。

  谁知路上杀出两个程咬金,先是遇上了贺家祖孙,贺老太太见了明兰很是喜欢,就流露出结亲之意;然后又识得李家舅太太,也对明兰颇有聘娶之心;入住盛家祖宅之后,盛老太太又细细观察,发觉大老太太和李氏暗暗表露出希望品兰和泰生结亲的意思,老太太不愿亲戚为难,便对泰生淡了意思。

  如此,明兰的婚配人选便剩下两个,贺弘文和李郁。

  虽然李家更有钱,但到底是商贾出身,且在世家中没有根基;贺弘文人品儒雅,生得清俊温文,盛老太太倒颇为喜欢,就是担心他年幼丧父无有依靠且寡母病弱,以后儿媳不免辛苦。

  那日贺老太太来给华兰诊完脉后,便对盛老太太透了底,首先他们老夫妇俩最疼爱这小孙子,当初他父亲一过世,他们老两口担心孩子的将来便早早地分了家,将三房那一份产业银两早划了出来,现由贺老太太代为掌管,只等老两口过世,再三房平分祖业,贺弘文自己又能行医治病,还有为官的大伯和其他族人可依靠,生活无忧。

  后来多说了几句,心直口快的贺老太太还透露,贺弘文的寡母早已病入膏肓,不过是靠着婆母调养,撑着身子想看儿子成家立业,她最多熬不过三五年了——想到这里,明兰深深忏悔,觉得自己太坏心了,当时居然心里有一丝窃喜不用应付婆婆。

  墨兰和如兰老嘲笑她没志气,其实明兰觉得她们俩是见识了京城繁华后,心眼太高了,在京城里有多少皇亲贵戚达官贵人,那是全国级的,可是如盛纮这样在京城不怎么起眼的,在宥阳却是大人物了。

  且让贺弘文在京城里多学些东西,在太医院里镀层金,找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开个医馆药铺便能悠哉度日了,说起来贺家的老家就在宥阳附近的一个县城。

  根据贺老太太的反馈,贺弘文也挺喜欢明兰的,对照前几次见面的情景,相信他们成亲后,也能做到举案齐眉,到时候,她要好好打理家业,争取当个县城首富,然后养上一二三四条护花犬,横着在街上走,岂不美哉!

  不过盛老太太也说了:不急,再瞧瞧,万一有更合适的呢,总之她要再观察观察贺弘文,再考虑考虑李郁,说不定还有其他的程咬金杀进来呢。

  墨兰和如兰看着明兰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摇签筒,脸上露出呆呆的傻笑,如兰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然后稀里糊涂摇出一支签来。明兰站起身来,三姊妹擎着签子比对,由大到小依次是:上中,中上,下下。

  墨兰和如兰都颇有得色,然后似作怜悯状看着明兰手中那支可怜的下下签,纷纷劝慰道:“不过一支破签罢了,妹妹别往心里去。”

  明兰很淡定,心想:这支签很真实地反映了她的遭遇。

  殿门口便是解签处,三五个老僧坐在那里,三个兰禀过了老太太和王氏,便由丫鬟婆子陪着过去解签,刚走到近处,便见那里一群仆妇簇拥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妙龄少女,她背对而坐看不清容貌,只听她对面的老僧道:“秦琼卖马时,柳暗花明处。姑娘目前虽稍有不顺,但只消顺势而行,总会拨得云开见月明……”

  明兰失笑了,所有的签文都是万金油,哪里都可用。

  墨兰和如兰也兴兴头地各找了一个老僧解签,明兰在后头略略一站,听了会儿,大约总结了一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努力奋斗,哪怕你是“猪头”——婚姻,事业,健康,皆适用。

  明兰觉得自己不可太与众不同,便也去寻人解签,只见边上坐了一个奇异丑陋的老僧,有着比风干的橘子皮还要皱巴的面容,神情狰狞可怖,他独自一人冷落地坐着,无人找他解签。明兰不耐烦排队,便径直过去坐下,双手把签递了过去,那老僧略略一看正要开口,忽见明兰面相,他眉头一皱似是十分吃惊,便把那签随手一丢,挥手赶苍蝇般让明兰离开:“这支签不是你的,你以后也不用再求签了,求了也没用。”

  明兰大吃一惊,心想莫非遇到高人了,正要开口问,那老僧一脸不耐烦喝骂道:“去去去,多说多错,免得泄露天机,走走走,莫来害我!”

  明兰似懂非懂,还想说点什么,那边如兰和墨兰已经解完签,一个婆子来叫她们三个回去,明兰被尤妈妈拖着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只见那老僧忙不迭地跑开了,活似后头有老虎在追赶。明兰心里大怒:谁说世外高人都爱助人为乐的?

  三个女孩先被带入一间耳房吃茶,只见那里除了盛老太太王氏海氏还有往持,还坐了几个华衣贵妇,一群女人喋喋说个不休,有些成人话题姑娘在不好说,王氏便打发三个兰到一旁的厢房里歇息。

  小沙弥寻了一间清净淡雅的厢房,请三位姑娘进去,谁知如兰一脚踏进去,便瞧见里头已有一个女孩坐在圆桌旁吃茶,看衣裳正是适才解签的那女孩,她大约十六七岁,生得柳眉杏眼,容色艳丽,眉目间很是娇媚。

  内有佳人,三个兰迟疑不前,墨兰看了看如兰,如兰一昂首便跨了进去,墨兰明兰跟上,三姐妹往临窗下的一张罗汉长椅坐了,然后丫鬟婆子们流水似的进来,拿出随车带来的茶果点心一一摆放在案几上,又去外头要了热水泡茶奉上。

  那女孩眼见这一众仆妇服侍,只自顾自地拨弄碗盖。明兰细细看她,只见她一身桃红杭缎面子的刻丝掐腰斜襟长袄,领口袖口笼了一圈灰鼠毛皮,遍地绣了金色缠枝花卉,下头露着月白挑线裙子,胸前挂着一枚硕大的吉祥如意六福赤金锁,金光灿灿耀眼生辉,头上插着一对镶珠宝鎏金碧玉簪。

  那女孩低头间也打量三个兰,只见她们各色衣着华贵,胸前的赤金璎珞圈上坠着三枚玉锁,玉色上乘,三姐妹举止也都斯文大方。

  墨兰呷了几口茶后,便上前与那女孩攀谈起来,两句便交代了自家来历,那女孩矜持道:“我姓荣,小字飞燕,家父富昌伯。”

  墨兰顿了顿,笑道:“原来姐姐是荣妃娘娘的侄女。”

  如兰和明兰神色各异,这户人家听着很精神,其实很悲催。泥瓦匠家里飞出个金凤凰,一朝选在君王侧,便荫封家人。

  众所周知,除非能生下儿子或立储或封王,否则这种原因封了爵位的大都不会世袭罔替,好些的能够承袭三五代,差些的一代即止或降等袭位直至庶民,所以这样的家庭一般都会抓紧时间到处联姻或培养人才,以延续家族富贵。

  小荣妃宠冠后宫,可惜老皇帝有心无力,迄今为止或者永远生不出儿子来,为这户人家的联姻之路打上了问号。

  荣飞燕笑笑,道:“我哥哥嫂嫂带我来的,那屋里人太多,吵得我脑仁儿疼,便寻了这个屋子想清静下,倒是叨扰了几位妹妹了。”

  话虽说得客气,但神色间明显带着高高在上之意。如兰生平最恨比她强的,便自顾自地吃茶歇息不去搭话,明兰则想起了早上骑马打人的那个荣显原来就是她哥哥,心中厌恶也不大想说话,剩下一个墨兰在那里殷勤应酬,她一味小心逢迎,便渐渐挑起了荣飞燕的话兴,说着说着便绕到盛家在登州的生活。

  “你们与齐家有亲?”荣飞燕眼光发亮,顷刻发觉自己有些过了,便敛容一些,然后谨慎地轻问,“你们可见过他家二公子?”

  墨兰笑道:“怎么不识?在登州时,他与我家大哥哥一同读书。年前襄阳侯寿宴,我们姐妹也去了……还见了六王妃和嘉成县主呢。”

  荣飞燕“哼”了一声,似有不悦道:“藩王家眷不好好待在藩地,老往京城跑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这样,不是坏了祖制么?”

  墨兰神态和煦,看似宽慰道:“姐姐快别这么说了,六王如今炙手可热,将来还有大造化也未有可定呢!”

  荣飞燕面色不佳,捏掌为拳头驻在桌上,镶着金刚石的赤金石榴花戒指顶着桌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冷笑道:“大造化?别是成了大笑话吧。”

  墨兰笑得十分讨好,只有明兰这样一起相处了好几年的,才看得出她其实也很讨厌荣飞燕。接下来,墨兰挑些京城闺秀时新的话题与荣飞燕接着聊天。

  六王爷家和荣家正是一体两面的典型,一个是现在冷清将来可能热门,一个是现在有权但容易过期作废,明兰低头拨弄盘子里炸得酥脆的松仁奶油卷,不经意地瞥了墨兰一眼。

  京城就这么点儿大,聚集了一帮看似庄严其实骨子里很八卦的高门女眷,荣家属意齐衡的事儿早不新鲜了,奈何荣家几次流露结亲之意,都吃了齐家的软钉子,如今又来了个嘉成县主,恰似一根肉骨头两家抢,好不热闹。

  又说了几句,荣家一个丫鬟进屋来请荣飞燕回去,王氏身边的一个妈妈也来叫三个兰回去用素斋。这一上午下来,三个兰早饿了,便是食性文雅的墨兰也吃了满满一碗饭,明兰一个人便干掉了半盆白灼芥蓝,如兰扒着一道春笋油焖花菇不肯让人。饭后,众人捧上广济寺自炒的清茶慢慢喝着,明兰只觉得腹内暖暖的,十分舒适。

  这会儿本该走的,但海氏心细,发觉盛老太太神情倦怠,便轻轻道:“这会儿刚吃了饭便去车上颠簸不好,不如歇息片刻再上路,老太太和太太觉得可好?”

  王氏也累了,觉得甚好,盛老太太也点了点头,明兰见大人们都同意了,便立刻去找尤妈妈要被毯枕褥,想小憩一下。

  谁知墨兰走到老太太和王氏跟前,笑道:“祖母,太太,嫂嫂,孙女久闻广济禅寺后院的滴露亭是前朝古迹,柱子上还留有当年高大学士的题诗,还有那九龙罩壁更是天下一绝,十分雅致,今日既来了,孙女想去瞧一瞧,也好见见世面。”

  如兰本就不愿老实呆着,一听也来了兴致,跑到王氏身边摇着胳膊撒娇道:“母亲,你说京城里头规矩大,平日拘着我们一丝儿都不松,如今难得出来一回,便让我们逛逛吧。”

  王氏被如兰一求,心便动了,转头去看盛老太太,只见老太太靠在一张罗汉床背上,半阖着眼睛道:“叫几个妈妈同去,看得严实些。”王氏知她是同意了,便回过头来对如兰板脸道:“只许去一个时辰,看完了立刻回来!”

  如兰大喜,对着王氏和老太太跳猴般地福了福,一转身便来拖明兰。明兰正恹恹的,赖在尤妈妈身边道:“我就不去了,叫我躺会儿,姐姐们自去吧。”

  如兰一瞪眼睛:“你刚吃了饭不去走走,待会儿坐车又得呕了!”然后弯下脖子,附到明兰耳边,低吼:“我可不与她一道逛,你不去也得去!”手指用力,狠捏了明兰胳膊一把。

  明兰无奈,只得跟她们一道去了。

  广济寺第三座大殿后头,便是一片敞阔的石砖地,可做佛事之用,当中设有一清灵水池,水池后头便是一面极长的墙壁,墙壁呈拱形,一边延伸向滴露亭,一边则通向后山梅林,院内十分清静,几个稚龄小沙弥在轻扫落叶。

  因是初春,日头照在人身上并不晒,反而十分和煦舒适,三姊妹伴着几个丫鬟婆子慢慢走着,顺着鹅卵小径先看见的就是九龙壁的中央,一条狰狞雄浑的巨龙盘旋其间,便如要脱墙而出了一般,那龙身上的彩釉历经风雨打磨依旧十分鲜艳。

  墨兰仿佛忽然对民间浮雕艺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边看一边赞,从每条龙的龙鳞一直夸到龙鳞上脱落的釉彩,如兰不愿受拘束,生生把一众丫鬟婆子留在院子里,这会儿便轻快地蹦跳着,嘻嘻哈哈地说笑。

  明兰懒懒地随着一起走,极力忍住打哈欠,走着走着,忽觉鼻端一股梅香隐约传来,抬头一看,见周遭梅树渐多,明兰神色一敛,立刻止住了脚步,道:“四姐姐,便到这儿吧,咱们该往另一头去了,滴露亭还没瞧呢。”

  墨兰正兴致勃勃地往前走,闻言回头道:“这一边还没瞧完呢,再往前面走走吧。”

  明兰见她一脸轻笑,仿若无伪,便也笑道:“这九龙壁是两边对称的,咱们瞧了那一边,便如同瞧完了这一边,岂不既省些时辰又省力气。”

  不论明兰如何说,墨兰只是不允,非要把剩下的看完,如兰一开始不明白,但见墨兰神色柔媚,又回想起适才出来时她刻意整理装束头发的情形,也瞧出些端倪来了,便大声道:“再往前走,可便是梅林了,这会儿那里当有一群人在办诗会呢,叫人瞧见了不好吧。”

  墨兰柔柔一笑:“咱们自管自己看石壁,与旁人有何相干,便是瞧见了也无妨。”说得光明磊落之极,说完还把头高高地一扬,以示心中清白。

  如兰冷笑道:“你素来说的最好听,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思量着什么,我告诉你,趁早死了心!瞧你那副妖娆轻浮的模样,别把咱家的脸面丢到外头去了!”

  墨兰一张俏脸刷地红了,立刻反唇道:“妹妹的话我听不懂,自家姐妹何必把话说那么难听,如此我还非要往前走下去了,便瞧瞧会出什么事儿!妹妹有本事便大声叫人,来把我捉回去吧!”说着转身便走。

  如兰被气了个绝倒,此地已接近梅林,她也不敢高声叫人,只恨恨地跺脚。

  明兰轻走几步,堵在墨兰去路上,面沉如水,墨兰恨声道:“你也要与我作对?平白无故污我清名,便为了这口气,我还非往前不可!”

  明兰一抬胳膊便拉住了墨兰,淡淡道:“你当真不回去?”

  墨兰发了狠,怒道:“不回去!”

  “好!”

  说着明兰手上不知何物一扬,直往墨兰身上去了,墨兰一声尖叫,只见她那雨过天晴蓝的苏绣裙摆上好大一块污泥!

  “这是什么?”墨兰酱红了脸,尖声道。

  只见明兰轻轻展开手上一方帕子,里头一团烂泥,原来明兰适才趁如兰说话当口,用帕子裹了一团泥巴在手里。

  “你你你……”墨兰气得浑身发抖,直指着明兰,一旁的如兰也惊呆了。

  明兰淡淡道:“有本事你就这般去见那些王孙公子吧,你若还去,我便扔你的脸。”

  “你竟敢如此对我!”墨兰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明兰冷笑道:“我本想一巴掌扇醒你!不过瞧在姐妹一场便算了。我只送你一句话,你不要脸,我们还要呢!爹爹一生谨慎,老太太和太太小心持家,怎可让你败坏了去!”

  说实话,她想揍墨兰很久了。

  墨兰一扬胳膊,想去打明兰,却被明兰机灵地闪开,然后如兰从后头一把捉住了墨兰,墨兰两眼一红,哭喊道:“我要去告诉爹爹,你们两个合起来欺负我!”

  这下如兰乐了,笑道:“你去告呀!我就不信了,爹爹听得你要去抛头露面,还会拍手称是,他不打你一顿便是好的了!”想了想,又加上半句,“六妹妹素来老实温厚,爹爹便是不信我,也定会信她的!”

  墨兰不服气地咬着嘴唇,怒火熊熊的目光瞪着明兰和如兰。明兰丝毫不惧,转头对如兰道:“适才看九龙壁时,四姐姐不慎跌了一跤,弄脏了裙子,咱们俩把她扶回去吧,瞧着时辰,老太太该要回府了。”

  如兰拍手笑道:“四姐姐,你还不回去?”

  墨兰恨恨一跺脚,转身就走,如兰赶忙追上,大喊道:“四姐姐,我来扶你!”这会儿,她恨不得越多人瞧见墨兰一声污秽的模样。

  明兰在后头暗笑,心里十分畅快,一上午的疲劳似乎都不见了。这些年来,每当墨兰可气时,照明兰原本的性子,便要上去教训一顿,却被盛老太太劝住了,她说:女人家束缚多,除非拿住了对方的把柄,一击即中,否则便不可轻启事端,免得在旁人面前留下泼辣厉害的印象,以后反倒不好行事。

  墨兰和林姨娘一个德性,平日里没少挑拨弄舌,可一到盛纮面前却一脸楚楚可怜,仿佛全府都在欺负她们母女俩。便是上回墨兰在平宁郡主面前出丑,盛纮虽罚了她,但一转头便被林姨娘的眼泪给说糊涂了,还以为是王氏故意在外头人前叫墨兰出丑。

  如此偏心,原因无他,不过是王氏和如兰早给盛纮留下了跋扈嚣张的坏印象,一对宛如狮子般凶悍厉害的母女对抗一对如同绵羊般可怜孱弱的母女,这个时候男人通常会脑筋短路,雄性荷尔蒙自动做出秀逗的判断。

  所以,明兰平时从不与墨兰争执,尤其当着盛纮的面,更是一派姊妹和睦。

  明兰抖了抖帕子,然后拧成一团收入袖中,正要离开时,忽闻后头一声轻笑,明兰浑身一紧,立刻回头,因是低着头,先瞧见一双粉底黑缎面的云靴,并一角暗绣银纹的宝蓝色袍裾,再抬头,一阵高大的阴影直盖在她头顶上。

  明兰立刻退后两步,眯眼去看,此刻日头正好,映在男人半边身子宝蓝色的直缀上,色泽纯粹鲜亮,而他另半边身子却被石壁的阴影遮成了昏暗的墨蓝色,袍子上的纹路便如暗刻上去的珐琅点翠般迤逦。

  “二表叔。”明兰恭恭敬敬地福下去。

  顾廷烨一歪嘴角,讥讽道:“如此待自家姊妹,不好吧?”

  明兰低着头,依旧恭敬的语调:“清官难断家务事,若侄女做错了,自有爹爹来罚。”言下之意是,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顾廷烨双眉斜飞,只神色一顿:“你既叫我一声表叔,我便得教导你一二。”

  明兰抬起头来,淘气地笑了笑,忽道:“还没恭喜二表叔新婚呢。”然后捧着一对白胖爪子,轻巧讨喜地又福了福,“祝二表叔与表婶花开并蒂,白头偕老!”

  顾廷烨脸色立刻沉下去,目光阴鸷,明兰有些后悔,忍不住退了一步。

  上月底,顾廷烨迎娶了嫣然的妹子,这位二少奶奶自小娇生惯养,脾气十分泼辣,一成亲便着力于改造京城著名的浪荡公子哥儿。

  进门第五天把顾二的两个通房卖了;第十天便逼着顾二读书习武,不许出去胡混,第十五天,她把上门来找顾二看戏的友人赶跑了;第二十天,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竟带着一大帮子婆子家丁,找到了顾二外室的宅子,上去便是一通乱打乱砸,好在顾二及时赶到,不然曼娘母子三人便要被捆了卖掉。

  顾二本不是好脾气,便嚷着要休妻,宁远侯爷自然不肯,然后便是鸡飞狗跳父子一通争吵,险些又闹进宗人府去。连番精彩好戏,为京城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材料。

  眼见顾廷烨神色危险,明兰脑袋自动产生预警机制,立刻摆出一脸歉色,低着头轻声道:“表叔莫要恼怒,都是明兰说错了。”顾廷烨怒气稍减,看了看明兰低垂的小脑袋,心道与个孩子置什么气,便铿声道:“曼娘何辜!”

  明兰立刻赞同道:“二表叔说的极是!表婶……也急了些。”还十分狗腿地用力点头。

  顾廷烨一听这话,无端又被挑起怒气,他神色倨傲地斜睨明兰,冷笑道:“你少装蒜,你们都是一般,狗眼看人低!曼娘吃的苦头谁知道!”

  明兰泄气,她发现很难糊弄这人,便叹气道:“二表叔,旁人怎么想不要紧,曼娘……的好处只要您自己明白就成了!对于余家人来说,一个孤身女子,带着一双稚童,安然无恙地从京城到登州,还有胆子上余府去闹,是个人都会觉得这女子不简单的。”

  顾廷烨冷哼一声,睥睨着明兰,道:“她自小讨生活不易,素有智谋,自不如你们这些闺秀娇气!”

  得!又一个盛纮,又一个林姨娘!林姨娘什么都对,杀了人放了火,也都是别人的错!

  明兰心生反感,抬头直视对方,努力抚平心中气愤,尽量心平气和道:“二表叔,明兰有一问,不知二叔可否解惑?”

  顾廷烨怔了怔,道:“说。”

  明兰吸了口气,朗声道:“余家大姐姐随余阁老在京城一直待到一十三岁,闺门之间素有贤淑慧静之美名,想必二表叔是听说这个,才几次诚恳上门求亲的吧?那么,若那曼娘真的只想进门为妾,只消等着余大姐姐进门,依着她那温柔和气的性子,便是老侯爷夫妇一时不允,也迟早能被劝通,到时候曼娘岂不能得偿所愿。何必还巴巴地跑去登州闹呢?惹得余阁老气急,岂不是鸡飞蛋打,反而坏事?”

  顾廷烨嘴唇动了动,他才说过曼娘素有智谋,这会儿当然不能说曼娘“没料到”之类的。

  明兰心里冷笑,有些事她早就想过了。

  曼娘去登州叩门哭求,根本不是想要嫣然接纳她,而是相反,她怕嫣然贤良淑德、品貌过人,会抢走顾廷烨的欢心。曼娘真正希望的是,顾廷烨能娶个悍妻恶妻,然后夫妻不和、反目争吵,她这个外室才能当的逍遥自在,稳若泰山!

  明兰看着顾廷烨面色阴晴不定,赶紧放柔了声音,一脸真诚道:“表叔,您是磊落之人,便当明兰是小人之心吧,都因明兰与余家大姐姐自小要好,为她不平罢了。兴许那曼娘真有难言之隐,也未可言说呢。”

  说到底,明兰敢如此放肆,也不过是多少看出这顾二的性子,他这人嚣张跋扈,无法无天,肆意妄为,要放在现代,那不过是个前卫青年,可惜在礼教森严的古代,他只能当纨绔浪荡子了。他这种人,便是个坏人,也是个真坏蛋,不是伪君子,更不是龌龊猥琐的赖汉,多拍两记马屁总是没错的。

  顾廷烨正心里一团乱麻,听了明兰这番言不由衷的言语,更是恼怒,低声咆哮道:“还不快滚!”

  明兰如闻天籁,提起裙边拔腿就跑,一溜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