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上阕》(1956年)
1
“哎,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看看你们怎么选择……”
这是在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一座外观、设施均很寒碜简陋的四层小楼,一个低等旅馆的第三楼客房,八个男子挤在一个不到十五平方米,连个厕所也没有的狭窄空间里。他们总共才要了两个客房,每个客房里的四个人得躺在三张小床上,不知道他们晚上是怎么度过的。此刻,两个房间的人全部待在一块,一边喝酒、抽烟、打牌,饕餮般大嚼(虽然也没什么可吃的),一边侃大山。
时间是2001年7月底,地点是湖南省岳阳市。正值三伏天气,又是有“火炉”之称的湘中北地区,日里高温38℃,户外的阳光疯狂地曝晒、炙烤着,白晃晃的;房里又没有空调,闷热得像个蒸笼,只开着两台老式电风扇,呜呜地猛吹,烟雾缭绕,酒精挥发,臭味熏天,浓得呛人。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汉子汗流浃背、脸色通红,脱得身上基本上成了真理——俗话说“真理是赤裸裸的”嘛,只好靠冰镇啤酒来降温,靠乙醇、尼古丁、荤短信、黄段子、骂骂咧咧、互相调侃、高喊大笑来发泄。桌子上也没有什么好菜,就是几包酒鬼花生、油炸蚕豆、土豆丝、盐煮鸡肝、腊猪耳、辣椒酱等。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方面大耳、身材高俊、目光犀利、声音高亢,甚有棱角的人,似乎是这群人里的头儿,各位也都喊他“姚哥”“湘哥”的,其实论年龄,当中还是有三两人要大过他,因为他要讲故事了,于是大家都停下喝酒、说笑,听他开讲:
……说的是A、B、C这三个男子与一个女子,她是A的女朋友,而这三个男子也是好朋友,四个人一起乘游艇出海去玩,后来到了一座小岛上,正当他们沉浸在水天一色、烟波浩渺的壮丽景色中时,游艇却突然掉头开回去了。四人这才慌了神,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都要葬身于这荒凉、偏远的孤岛,他们一筹莫展。
就在此时,在那波浪翻滚、水天一线的尽头,驶出一叶小舟。众人喜出望外,雀跃腾跳着大声呼救。小舟终于发现了他们,慢慢驶近。船夫本来打算毫不讲条件就把他们全接到船上,救他们上岸。但他看到对方四人中有一女子,而且还颇为年轻、漂亮,于是眼珠一转,起了色心,心想我不能白救他们。他说:“要我救你们倒并不难,但有个条件,你们得答应先让这个女子陪我睡一觉。由她先上船,待我们好事完后,我再来接你们。”
可是,A并不同意。但是,最后大家全得救了。因为那名女子自愿献身,让船夫得到了自己。她见B、C都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不好说出口,为了拯救大家包括她本人,她只有这么选择。
四人上岸以后,真是恍若隔世,仿佛第二次人生。结果,A抛弃了那名女子;B娶了她,因为她舍己救人的高尚品质,当然还有漂亮;C虽然同情她,但是因为传统观念,不可能娶她。
问题就是,在A、B、C三人中,若要你们从中挑选一个人作为自己,各位会选择谁?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就像炸开了锅,整个房间热闹起来,那些汉子们都欢欣地高喊道:“我选B!”“我选C!”虽然是七嘴八舌的,各有各的算盘,但都是选的B或C,没有一个选A——当然,A是大家鄙视和抨击的对象。
其中有一位还开玩笑说:“这傻A与傻C中间的那个人,还真不是傻B了。”
“要我就选船夫。”突然一人传来不慌不忙、不轻不重的回答。那个叫“姚哥”的一看,原来是素来说话慢条斯理、性格不温不火的重庆人柴文杰。姚哥心里顿时一动。
大家沉吟了半晌。“哈哈!你奶奶的!”一人爆发出一阵大笑,“老柴,真有你的!竟然A、B、C都不选,选了那个船夫。”这是牛高马大、性情剽悍的东北人郝武军的那副破铜锣般的大嗓门儿。
长相颇帅气的长沙伢子罗金川在这伙人当中最大,也比较倔强、认真,不服地说:“不行,不行!你不是从A、B、C三人中选一个,不符合规定。”另外几人也表示赞同。
“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选船夫呢?你看他,既承诺救出了他们四人,又得到了美色,多划算啊!”柴文杰分辩着。
“不就是个游戏嘛,好玩而已啦!”不知其中谁说了一句。
“姚哥,有标准答案吗?”郝武军问道。
姚哥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但他心里却想:是啊,选船夫的人自然是最理性,最睿智,最合适做生意、当经理的人选。这个柴文杰,因为是刚加盟咱们这个“功利团队”(姚哥为自己的小集体取的名),我并不是很了解他,看来还挺不简单的,他上大学时念的就是经济管理专业呢!他也是这些人当中,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有本科学历的。
郝武军却又马上发话了:“姚哥,这个故事不好玩,我来给大家讲几个精彩的带色的。”然后拿出手机,开始读上面的荤笑话。
在兄弟们的笑声中,郝武军偷偷看了姚哥一眼,想知道他是什么反应。姚哥却似乎陷入了沉思,对他的话没放在心上。原来,他刚刚收到在长沙的老婆唐笑笑发来的短信,上面写道:“成功四大要素:1.自己要行;2.要有人说你行;3.说你行的人要行;4.身体要行。前面三条是成功的标志,最后一条是成功的前提。爱惜你自己。”心里先是感动了一阵,接着又像打翻了一瓶五味调料,情绪复杂得很。
他悄悄溜了出去,心想:就让大伙先乐一乐吧,反正现在离行动还早。
他们都沉浸在荤段子带给他们的快乐中,大多数人没注意,姚哥已独个儿跑出走廊外,想自己的事情去了,走廊中只有江苏人章国珊。他是这群人中唯一戴眼镜和手表的,也是平时最文明的,言行举止也颇为注意。
这时,楼上的天花板似乎传来有人抗议他们太放肆闹嚷,因而干扰了自己而用凳子、皮鞋什么的进行捶打的声音。
几个人吐了吐舌头,明显压低了说笑声。
长得短小精悍、而生存活动能力极强的河南人阳雷却不以为然,嘀咕了两句:“咱们乐咱们的,管他龟孙子什么事!倒发起爷爷的飙来!”
“就是,真扫兴!”郝武军也骂了一句。
章国珊是他们的副头,姚哥不在,本来他是可以劝劝大家注意一点的,但心想既是兄弟们难得的休整与发泄,又不是在公司,何必这么苛刻?于是也只宽厚地笑笑了事。
但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情绪有所压抑了,只管猛喝酒,房里空气有所沉闷。
过了十几分钟,姚哥还没进屋,这帮汉子却听到楼上又隐约传来一阵阵怪异的、但非常撩拨人的细微声息。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成熟的有经历有经验的男人,约略猜出了那是什么声息,于是都停止了喝酒,面面相觑,神情奇异而一致,屏气凝神地倾听起来。
在几分钟专心的沉默过后,其中一人终于脱口而出,其他人也跟着大声嚷嚷:
“你奶奶的,还真是一对野鸳鸯在行床笫之欢啊!”
“这样子就搞,太明目张胆,太不像话了!”
“他们明明知道哥几个在这里嘛!也还是实在忍不住要快活了。”
“说不定就是想表演给我们看——不,听——呢!炫耀不是?”
“待咱去拿根棍子来捅一下天花板,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赶紧休兵!——咱们兄弟们在这里已经饥渴多时,他倒好,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只管自己快活。要不咱上去替他忙乎一阵如何?兄弟们。”
这是湖北佬解凉在说话,此人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赤红的肉痘,据说正是他经常寻花问柳、贪色好淫的结果。在工作上他倒是爱出些馊主意,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奏效的。“九头鸟”嘛,鬼点子是不少。
姚哥用人是“不拘一格”的,即用其长,而不计较其短。毕竟解凉有其优点。至于他的那些“寡人之疾”,姚哥曾私下与他谈过话,说适当可以宽容,给他足够的自由,但必须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及不要触犯公司的规章制度。
“恐怕不好吧?你们这帮小子!”陕西人叶占利大摇其头。这个西北小伙还是有一些粗犷、质朴、厚道的本色。他学历不高,也不是学的医药科。他们一行人没有一人是医药学的科班,而且只有姚哥、柴文杰、章国珊三人上过正规大学,解凉、叶占利是读的成人教育,但做事还是很努力,也能很好地遵守纪律。
比较听话的是章国珊、罗金川、柴文杰、叶占利四人;不大好管的则是郝武军、解凉、阳雷三人——但大家做起事来还是挺认真的,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行为,不过平时嘴巴上过过“干瘾”罢了。这毕竟是一个“功利团队”嘛!其实兄弟们也不容易,姚哥很理解他们。而且他们也还年轻,初出江湖,还不是那么复杂、老练、世故。
“打搅了人家的好事,当然不好了。”就在这时,姚哥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在座的各位叫他“姚哥”,其实他的大名是叫姚湘。与大哥罗金川一样,他也是湖南人。只不过,罗金川是省会长沙人,而姚湘的老家是在湘西北部一个山区县的小镇,与鄂、渝、黔交界。
郝武军与解凉在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暗吐舌头、做鬼脸。
姚湘又说:“咱们公司如今正处在多事之秋,生计维艰,姚哥我手里没有几个多余的钱,没有办法让哥们几个好好玩乐玩乐。大家跟着我一起吃苦、受罪,做兄弟的我实在是问心有愧啊!”他的眼角似有泪花在闪耀。
几人也都感动了,纷纷说:“姚哥说哪里话?在兄弟们面前,这不是生分了吗?现在正是‘打天下’的创业初始阶段,我们愿意跟着姚哥一起干大事业,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更别提吃这一点点苦了。我们看重的并不是什么金钱、美女,我们正是奔姚哥您的人格、您的魅力来的!您作为堂堂的大型公司营销中心总监,却不辞劳苦、以身作则,与我们一起千里跋涉、摔爬滚打、同吃同住;您还经常坚持自己打地铺,饭和肉也吃得最少,这在人合是谁也比不上的!”
“多谢兄弟们!”姚湘展望未来,一腔豪情,“今天各位是人合的先遣队、先驱者,明天大家就是人合的大功臣了!等将来咱们公司发达了,手头有钱了,我一定亏不了大家!”
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多谢姚哥,一定会有那一天的,而且那一天就快到了!”
在此期间,客房里众多毒辣的南方长脚蚊子,跳着曼妙、轻盈的舞蹈,并以声东击西、神出鬼没的行动,不断可着劲地叮咬、吮吸着几人的鲜血,弄得几人又痒又疼的,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扑跳起来追打,却根本打不到几只。姚湘幽默地说:“现在蚊子的智商都很高,都是上过大学的呢!”弄得几人哈哈大笑。
这群各有性格和打算、多少有些桀骜和强悍,甚至不乏野性的汉子,却能在真正做事的时候做到齐心协力,并对姚湘真正表示佩服和拥护。大部分是靠姚湘的人格魅力和情感成分,另一部分是靠他们自己的理想追求和利益因素维系的。
他们都是姚湘经过精心挑选,将其一个个拉拢到一起的,可以说大家都是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姚湘的事业需要他们,他们的事业也需要姚湘。
姚湘又严肃、认真起来:“兄弟们刚才也说过了,说得很好,大家都把心窝子掏出来,一起‘打天下’!那好,现在我宣布正事。刚才我在隔壁屋里给我们的产品宣传单加上了一副对子,等会我们就上街去,找一个文印店打印出几千几万份来,然后我们八人分成四组,每组两人,白天睡觉,晚上行动,从岳阳向北一路‘杀’过去,将我们的宣传单贴满沿途各个城市、县城的大街小巷。现在还有一点点时间,兄弟们再休息一下,到天黑时咱们就出发!”
“明白!”
七个汉子凑在一起,去看那张《天津人合药业公司名牌独家药品“除血净”招商宣传启事》,下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详细的内容,什么公司介绍、产品介绍、招商范围、销售模式、合作利益、合同细则、联系方式……这些大家都知道了;而在启事标题的上面,是姚湘刚刚撰写的一副对联:“聚天下贤才发大财售名企良药为亿民”。
七个人品味着这个对联:“写得好啊!概括得很贴切、通俗,也很醒目。”
2
天终于黑下来了。
姚湘一声令下,八条汉子倾巢而出。他们趁着夜色,敏捷、快速、麻利、娴熟地行动,就像是在做着一件什么神秘的事情,甚至有点像解放前地下党的革命活动了。夜晚因为有朦胧夜色的蔽护,既没有白天的喧嚣、拥挤、张扬,同时都市里各大街小巷的路灯又能保证大家的行动毫无阻碍。
他们分成四组,每组两人,每人拿二百张宣传单,从四个不同的方向走向全岳阳市的各个地方,各条街道、各家医院、各个诊所、各个药店、各个小区、各个超市商场、各座综合写字楼,以及公共汽车站、长途汽车站、火车站、宾馆、旅社、饭店、立交桥、天桥、墙壁、电线杆、报刊电话亭、大中学校、公司企业的大门……而且姚湘特地要求“必须把红桃K所刷的大红标语全部盖掉”,一夜之间,偌大的岳阳城,遍及各个角落,竟贴满了天津人合药业公司名牌独家药品“除血净”的《招商宣传启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