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我就是为了自己快乐,而这种为己之学,会使我们的学养不断丰富,身心不断净化,渐渐地趋近一个终极的目标,就是利他。这个为己之学,不是像孟子当初批评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而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大的目标,因此就有一种乐此不疲的感觉。
每天早上五点钟,万籁俱寂,我会走进书房,我可以看康德的哲学和柏拉图全集,也可以看中国古典的历史文化书籍,我感到这是一个跟中华先贤和西方文化邂逅的最妙的场所。我感到天地是那么辽阔,因此心灵为之一振,每天都有这样的感觉。
启动生命的源头活水——我们今天学习国学的价值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首诗是南宋的朱熹写的。朱熹是中国理学大师,如果要我们从孔子以后,选几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可以选汉代的郑玄、毛亨,可以选董仲舒,然后就得选朱熹、王阳明。董仲舒使儒学能够成为独尊之学,当然凭借了汉武帝的力量。到了朱熹的时候,他就真正地确立了“四书”的至尊之位。朱熹当时把《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和《论语》《孟子》结合起来,汇编为《四书章句集注》。这部书成为历代知识分子的必读书。当时他个人的命运也非常之不幸,因为他遇到了昏聩的皇帝。我们知道南宋的皇帝都偏安于临安,就是这个偏安的政权,却出现了很多卓越的大思想家、大哲学家和大文人,譬如朱熹、陈亮、辛弃疾和吕祖谦。可是,每个朝代都有奸佞,宋孝宗时的韩侂胄是一个非常贪心的人,对朱熹这些正人君子心怀仇恨,把朱熹的学问打为邪学,并且把他的一些学生诬为奸党,最后朱熹死得非常寂寞。在他临死以前,有人劝他还是躲一躲,他说“不”,他照样安坐教席,给仅有的几个学生讲课,在平静中死去,很有苏格拉底的气派。
我为什么要用这首诗?因为在这样一个伟大的灵魂里面,忽然冒出这首诗,我们思考一下,他想到的是什么?他想到的是我们祖国的文化。他认为我们的文化像一面镜子,天光云影在里面徘徊,祖国的文化是多么的丰赡而渊博。不像有些人,认为它是一潭绝望的死水。“问渠哪得清如许”,这个“渠”字不是“水渠”,而是代词“他”。在唐诗宋词中,经常会出现“渠”字,讲的就是“他”。在话本小说里也常出现“他怎么样”、“渠怎么样”。这句话的意思是,“我问他,这池水为什么这样清?因为有源头的活水”。这个“源头的活水”,就是朱熹一贯坚持的中华民族的经典对我们生命本源的开启。我们对中华民族的经典,应该永远心怀敬畏之心,因为那是我们的列祖列宗传递下来的一些非常精粹的思想。一直到今天,它的生命之树长青,永葆美妙的青春和生命力。
三种自由之境
我们研究一门学问、投身一项事业,乃至一生所有的追求,其实都是要得到一种自由。国学是一片浩瀚无际的大海,能够让我们自由自在地遨游。研究国学,就可以让我们实现这种在精神世界中的“逍遥游”。我想,人类的自由大体可以分为以下三种:
第一种是理性的自由。据十七世纪荷兰哲学家斯宾诺莎讲,“自由就是对必然的认识”。如果你对国学的必然无所了解,就会停留在一种皮毛的,甚至于错误的领域。你在这个领域不能畅游,也不能得到自由。
第二种是社会契约自由。人类出现“你的”和“我的”这两个词汇以后,就开始需要契约了。在从猿到人的过程中,最开始成为人时,没有“你的”和“我的”这个概念,这个契约最初可能是约定俗成的,然后渐渐形成法律,最后还可以把法律刻在石头上,譬如两河流域的《汉莫拉比法典》。理性的自由、契约的自由是社会保持安定的一个前提。
最后一种是心灵的情态自由,这个属于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自由。契约的自由和理性的自由不能影响到属于你个人的、你要很好地珍藏着的那个东西,就是情态自由。这个心灵的情态自由,可以把你造就成为一个诗人,成为一个卓越的散文家,成为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人。
我的自在
我有二十四个字的自我评价:痴于绘画、能书、偶为辞章、颇抒己怀、好读书史、略通古今之变。
这个“略通古今之变”,大家知道源出于什么地方吗?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讲: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这是司马迁当时希望能“够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讲略通古今之变,我到今天七十二岁,每天五点钟起来读书,还不能略通古今之变,我绝对可以列入白痴的行列。所以,我经常用司马迁的这段话来鼓励自己。我就希望大家多背诵一些东西。
我曾经在节目中应邀背诵《离骚》,有人讲,范曾自我表现。背《离骚》当然没什么了不起,三百七十七句,如果下定决心,一天背三句,一百天也背完了,不是什么难事。如果研究学问靠背诵《离骚》就能炫人耳目,我认为这个想法不免幼稚。这个是讲读书要持之以恒,不能够不坚持,希望一下子就成为一个饱学之士,或者根本就不读书,认为电脑一打开,一按全知道。可是这个知道的东西,它缺乏一种生命的活力,它没有化到你的灵魂血脉里去。网络上的知识再多,它也不属于你。在自己学习的过程里,你必须有所选择,而人脑这个机器,可能全世界任何一个发明家都不可能发明出来。因为太微妙了,它是一个无穷尽的大世界。所以,我们要特别爱惜和善用自己的大脑,不要过分地依靠电脑。这就是我为什么叫我的学生经常背诵。在这样一个电脑发达的时代,我竟要大家背诵,那岂不是愚不可及吗?我想,如果能有一个人,能够按照我的意思,这样十年做下去,跟一个十年一点儿都不背诵的人相比,他一定懂得更多。不要以为,操纵电脑就能使人知识丰富。
今天我们学国学,不是为了科举取士,那个考生在一个个格子里苦思冥想地做文章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不会带给我们青年人痛苦。我想,只要方法得当、引导得当,只要讲国学的人真正了解国学,那会是很好的。除去功利心,反而可以真正返本归元地继承我们祖先的文化精髓。
中国梦是全世界和而不同之梦
明朝万历年间,西方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他当时和中国的大学问家徐光启非常要好,而且拉着徐光启入了天主教。当时利玛窦带来了西方的地理学、天文学、水力学和测绘学,他把这些都介绍给徐光启,他还叫徐光启帮助他翻译《几何原本》。书籍出版以后,使中国人感到,西方的那种推演的思维和中国的感悟思维差距非常之大。可是,中国的感悟思维利玛窦又非常热爱,他用拉丁文给《四书五经》做注,我想,这是西方最初知道中国《四书五经》的一个人。他们相辅相成的那种感觉,到今天我都非常羡慕。国学不仅仅是儒家的梦,我想中国的梦是全世界和而不同之梦,是全世界能够“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梦,这个梦正是针对物质主义成为主导潮流的世界的一服良药。这个梦不仅中国人做,二十世纪的大哲学家罗素讲,“未来世界最关键的时刻,世界可能要渴望中国”。关于这一论断,作为一个哲学家,他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就是今天我这么有兴趣要来讲国学的原因。我想要我们大家一起来圆这个心灵之梦、人类的未来之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