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知所先后,则近道矣。”r
书院之中,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r
此时正是夏日清晨,天气清爽,南阳书院的弟子们,正趁着早上清凉,开始了一天的早读,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院落中,朝霞的余光穿过树丛,照耀着大地,洒下点点火红的色彩,透着一股蓬勃生气。r
南阳书院建于大信王朝三十二年,坐落于南阳省南飞尽峰下,前有曲水河流过,至今已有四十余载,七十二年前,大离王朝无道,君主昏庸无智,官员上下□□成风,民不聊生,上苍震怒,天降灾祸,天下五谷绝收,神州饿殍遍地,民众揭竿而起,先朝边关大将司马牧云替天行道,征伐无道昏君,竟是深得民心,得道多助,不过一年,已是江山易主,定国号为大信。r
司马牧云将军开国之际,封赏有功之臣,文士李言书为南阳人士,因辅佐之功,被封赏为南阳公,后南阳公出仕,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侍驾东宫,于大信三十二年衣锦还乡,深感教化责任之巨,建立南阳书院,以供后来者习书。r
如今,南阳书院已经成为南阳之地的文士交流圣地,集中了如严宗岳、季文崇等当朝名士,平日传书诲人,清谈朝政,居江湖之远,而心忧庙堂,在天下士林中,颇有声望。南阳书院也与中州乾坤书院并称,成为了当朝士子心目中的圣地。r
这些东西,是于萧闲暇之时,从书院的弟子口中听来的。r
于萧今年十五岁,生的眉清目秀,身材有些瘦削,若是穿上一身锦衣,也是风度翩翩,可遗憾的是,于萧只不过是书院中一扫地的长工,经年累月一身麻衣已经泛出白灰之色,在书院庄严的建筑和衣着光亮的士子中间,怎么看怎么别扭。r
搁在今天,这就是雇佣童工,欺压劳动人民无产阶级,而在大信,对一无所有的于萧来说,却是了不起的恩典。于萧七岁那年,山洪爆发,自己的父亲不知所踪,只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过的相当艰难,何况,寡妇门前是非多,在于萧的记忆中,母亲总是眉头紧促,出门则是翼翼的跟人陪着小心。r
小时候,于萧可是遭尽了他人的白眼,连村东头瘸了一条腿的二蛋都觉得高自己一等,在自己身边一摇一晃挪过去的时候,也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r
所幸,十一岁那年,随乡亲进城的时候,遇上了在书院授课的杨先生,蒙他帮扶,在书院里领了一份杂役的差事,可以赚些小钱,增补家用,母亲的脸上,才渐渐露出笑容。r
看着不远处说说笑笑,走过的锦衣少年,身后还陪衬着手拿书箱低眉顺眼的小厮,于萧赶紧闪到墙角,抱着比他自己还要高的竹扫帚,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这倒不是因为于萧自卑,若是靠的近了,那些自命不凡的富家公子骂上那么两句,被王总管知道了,自己的工钱,就又要缩水了。r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弗乱其所为···”r
于萧一边在心中默念,一边狠狠地扫着脚边的落叶,青石板上的落叶打着旋飞起,伴着灰尘飘远,于萧的心情,不由的好了许多,又开始做起了白日梦,幻想着某一天,那个不知道在哪的天王老子玩够了,降下大任,让自己一飞冲天,然后就是奴仆如云,美女簇拥···r
白日梦做的正爽呢,忽然传来了几声刺耳的乌鸦叫声,把于萧拉回了现实,转身看去,一只黑不溜秋的乌鸦站在墙头看着于萧,小眼睛里散发出灼热的光芒,似乎是被于萧看的不自在了,一点也不惧生人,扑棱着翅膀,□□似的嘎嘎又叫了几声,扑打着翅膀向远方飞去。r
这年头,连乌鸦都这么胆肥!r
于萧愤恨的想着,不知怎的,又想到了上个月发工钱的日子,王总管似乎心情不佳,疯狗似的逮着谁咬谁,自己的工钱莫名其妙的被他扣了三成,这个天杀的,怎么打了这么多回雷还没劈死他!r
就这么想着,王总管已经是走了过来,这王总管生的身材矮小,四十多岁了,五官还算周正,不过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谄媚的笑容,见了于萧这些长短工,马上又会变成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好像他才是南阳书院的院主一样。r
今天王总管周身穿了褐色的衣衫,上身还套了一件紫色的坎肩,头顶着一顶乌纱小帽,显然是用心装扮了一番,见到于萧手中扫把有些慢了,立马走了过来,黑着脸骂道:“你这小子,怎么做事的,书院找你来不是让你在这里闲玩的,为什么不用心干活?干一行就要爱一行,就要敬业,哪有你这样的,隔三差五来给我找事,待会儿知县大人还要到书院来,要是地扫不干净,弄脏了知县大人的靴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r
于萧无措的站着,低着头,一副大祸临头的惶恐表情,目光呆滞,手中的扫帚还不时的颤抖了两下,在这里干了这么长时间,于萧也知道王总管的一些爱好,那就是,喜欢欣赏下人们惶恐无措的样子!当然谈话最后一定要摆出一副遵从教导,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表情,这样王总管一高兴,指不定什么事情都没了。r
当然,这招也不是百试百灵,总之,世事练达皆学问,要用心体会!r
“王总管!找个人去洗砚池给我打一桶水来!”就在王总管吐沫星子乱飞,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即兴演讲。r
窗户边上,一个锦衣少年,面目俊朗,拿手敲着窗台,高声叫道,明亮的眼睛对于萧一眨。r
王总管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找个人?还能找谁呢,总不能自己去吧,就是眼前的于萧了。r
能进书院读书的,都是非富即贵,他王总管虽然平日里威风八面,其实说穿了,就是一个高级半点的奴才,只能对手下这些工人出出气而已,对于这些公子少爷,未来的公侯卿相,还是得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出了什么问题,让这些人给自己穿个小鞋,恐怕哭都哭不出来。r
王总管对窗户里的少年拱手一笑,笑容如春风般和煦,脸转过来对着于萧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三九严冬,面貌威严的说道:“没听见少爷吩咐么,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打水!”r
言罢,意犹未尽的摇了摇头,转身离去。r
“养的一条好狗···”于萧愤恨的看了王总管一眼,随即平下心境,向窗边挥手的少年走去。r
“于兄,我风大少爷又给你消了一重劫数啊!”窗内的锦衣少年笑着递过来一个小木桶,对于萧说道。r
“承您老人家吉言了。”于萧苦笑道,这木桶只有半尺高下,木壁很薄,只是用来装水涮毛笔的,平日这些书生都是让自己的书童代劳,而今天风公子如此,纯粹是存了为于萧解围的心思。r
风公子是这市城之中,风家嫡子,名叫风晓晨,说起与于萧结识的经过,则是另一段故事了。r
那日正是早课,讲学的先生还没有到,风晓晨站在桌子上,眉飞色舞,身边桌子下围了一圈学生,目瞪口呆的看着风晓晨,就像看着寺庙里自称神仙转世的活佛。r
“告诉你们,昨天夜里,我得到了神仙梦中传法,很快就会到仙山修习长生不老之术,等我成了仙,一定帮你们一把!让大家鸡犬升天!”r
众人浑然未觉,风晓晨无意之中把他们当成了鸡犬,看着大家一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风晓晨不由有些着急,连忙说道:r
“不信?那个老神仙可是真的传我道法了,修炼的入静,随心止息,樱宁坐忘,通督炼形之说,你们知道吗,不知道吧,你们这是没有神仙的根骨啊,先给你们讲个故事。”r
接下来,风晓晨眉飞色舞的为众人讲述了书院中曾经传授过的一则寓言。r
中央之帝混沌无七窍。其友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帝忽,为报混沌之恩,为其凿七窍,混沌七日而死。r
大体的意思就是中央之帝,名叫混沌,没有耳鼻口眼等七窍,他的朋友南海之帝倏和北海之地忽,为了报答混沌的恩情,给他凿出七窍,可是凿出七窍之后,混沌反而死了。r
这则故事,讲堂上早已提及,众人见等了半天,风晓晨就憋出了这么几句话,不禁反唇相讥,而风晓晨则是笑而不语,只是追问大家听了这则故事以后,有什么感想。r
众人解说道,万物都要随其自然,不能妄加改变,否则就会有不测之险,这也是课堂上先生评述所说,被同学们引为金科玉律,在这里再度说了出来。r
风晓晨却是不以为然,问道:“这里边有什么修行的道理?”r
这下子,风晓晨的这些同窗们就哑口无言了,不就是一则故事吗,又不是什么传世秘籍宝书之类,怎么还扯上了修行修道的道理?r
就在众人冥思苦想的时候,在窗户外边扫地的于萧却是凑了上来,不由自主的说道:“七窍出而混沌死,世人皆为声色利欲左右,受目中所见,耳中所闻困惑,自然不能够静心修道。七窍出混沌死,既是慨叹世人不能静心之语。”r
这番话,自然不是年仅十二岁的于萧可以说出来的,是于萧小时候,听村口治病救人的秦医生说的。当时秦医生眉飞色舞的讲了大半天,可惜于萧一句都没有听懂。完全是对牛弹琴,鸡同鸭讲,辜负了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r
而这番话,却让一干士子呆若木鸡。r
不过等众人回过味来,一看说话的只是一个扫地的其貌不扬的小工,登时恍然大悟,这人就是在这里胡扯嘛,一个扫地的杂役,书都没摸过,有什么见识!r
耻笑声中,众人回到自己的座位,结束了这场闹剧,结局是,风晓晨因为言语怪力乱神,被教课的先生打的手心都肿了,而于萧,则被王总管臭骂了一顿,扣了半个月的工钱。后来,风晓晨几度与于萧交谈,时间长了,熟络了之后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时常借与于萧书笔,于萧凭借超人的毅力,白天苦记书堂先生讲书,晚上则是冥思苦想,演练文章笔法,在苦练之下,竟也学会了读书写字,不再是目不识丁的文盲。r
只是,于萧写的那些字,乍一眼看上去,当真是龙飞凤舞,一条又一条的死蚯蚓宛若老树盘根,歪歪曲曲的跃然纸上,反正,过上一段时间于萧自己认不认识都两说。r
于萧提着木桶,穿过了几个院落,来到了洗砚池。r
洗砚池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小池塘,池边修葺两尺来高的大理石栏杆,雕刻着瑞兽云纹,在阳光下透着一种白玉质的色彩,于萧手提木桶走下石砌的台阶,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衣衫破旧,卑微,低贱,难道自己生来就应该如此?r
木桶沉入水水面,水波涌起,池中的倒影一阵晃动,抬头看时,水面倒影之中,已经多了一个人。r
此人身着一身青色长衫,看上去三十有余,剑眉星目,面如冠玉,骏逸绝尘,负手来到池边,更像山野之中闲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的隐士,对于萧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道:“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近来可好?”r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引于萧进书院做杂役的杨先生。r
“还好,快到发工钱的日子了,这次我想买点纸笔书籍,不知道杨先生可否指点一二?”于萧沉默片刻,说道。r
“纸笔书籍?”杨先生神情有些诧异,“这些东西,可都是很贵的,你一个月几十文的工钱,根本就负担不起,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r
于萧静静说道:“我想读书,然后参加科举,谋一份好的出路,总不能这样当一辈子下人,被人呼来喝去的。”r
其实,于萧在书院的这些日子,听惯了十年寒窗,然后在科举殿试中一飞冲天,得到天子赏识,可以一展抱负的故事,说不得还可以把尚书们的美貌女儿抱回家,指不定还会得到公主的青睐,从此成为皇亲国戚,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再不济也可以谋一份好的出身,到地方上做一任父母官,逍遥快活也未可知。r
于萧也在睡梦中无数次的期望着,可以一朝成名天下知。到时候,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看到自己又该是怎样一副表情!r
此时正是立国七十余年,文风鼎盛,经世文臣地位尊崇,世人也多推崇文人清客,受此影响,于萧脑子里就多了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先不说十年寒窗能不能金榜题名,就算高中三甲,也未必可以保全身前身后名,伴君如伴虎,并非虚言!r
“然后呢,你出人头地,之后就去欺压别人,到时候你不仅知道怎么对付坏人,还知道怎么欺负好人,世上再多一个□□污吏,土豪恶绅?”杨先生静静的看着于萧,目光忽然有些深邃起来。r
“我只是想出人头地,让我的母亲过两天安稳日子···”于萧哑然,沉默一会儿说道。r
“今日傍晚,你来我住处,我有东西送给你。”杨先生盯着于萧,看了好长一会儿,叹道。r
这时候的于萧,恐怕还没有听说过“学得好不如长得好,长得好不如生得好”的至理名言。也是,书院之中,崇尚清风,多得是百无一用,纸上谈兵的书生,说得好听点叫正直,说的难听一点,就是脑子不开窍。r
这样的一群人,能教给于萧的,恐怕就正剩下夸夸其谈的所谓道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