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自认为跟他们家相熟的人直接登门祝贺,登门祝贺的自然不会空手来,各种礼品把客厅堆得活像杂货店的库房,就连小兄弟黄小东竟然也跑到家里串门祝贺,一进门就大咧咧地往茶几上扔了十万块钱:“余哥,机会来了撵都撵不走,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是要跑、要动没钱可不行,算我给你凑的份子。”
余二多真被气坏了,抱起黄小东蹾在茶几上的钱直接砸到了他身上:“滚蛋,马上滚蛋,你小子怎么也跟我玩这一套?我把钱留下可以,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再认识你这路货了,你他娘的还是纪委干部,你配在纪委待着吗?”
余二多对黄小东送钱是真的生气,换做别人,即便不收,也还是能够理解、原谅,他也明白,现在就是这个世道,这些人送钱的意义和目的就跟商场上订货付定金、买房掏首付是一回事儿,人家送钱是要拿货的,人家要的货不管是级别职务还是商业利益,他都没有交货的能力,拿了钱不交货,或者拿了钱交不了货,钱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祸。可是,黄小东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兄弟竟然也跟自己玩这一套,不但让他难以接受,还产生了受辱的感觉,他觉得黄小东跟自己这种关系的人,都能给自己送钱,如果自己拿了,这个世界连最起码的友谊、温暖也就都不存在了。
黄小东显然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会那么强烈,被人民币砸蒙了,退缩到沙发的角落里,腿脚并举,似乎时刻在防备余二多扑上来揍他。余二多老婆也是从山东大院出来的,自小跟黄小东也都认识,过去也常来常往,此刻连忙出面表演白脸:“小东,你余哥是生气你太见外,我们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谁不了解谁?有啥事你尽管说,只要不违法乱纪,你余哥难道不给你办给别人办吗?好了,钱你拿回去,等到真需要的时候我找你要。”花大姐边说边把散落一地的人民币收拾到一个大塑料袋里,有两张飘落到沙发底下去了,花大姐撅了屁股趴在地上掏。余二多看到老婆的大屁股撅着实在不雅,说了一声:“你还不自己去找,让你嫂子趴地上给你找钱啊?”
这才算给了黄小东一个台阶,黄小东答应着,趴到地上替换了花大姐,从沙发底下掏出了两张散落的人民币,老老实实地塞进了塑料袋里:“余哥,你需要钱随时吱声啊,我也不是要贿赂你,就是担心你跑事钱不够。”
余二多苦笑:“你小子真够有意思的,我跑事,跑什么事?给你实话实说,外面风传的那些是没影的屁话。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我要是真有那么硬的靠山,可能现在还是一个区长吗?即使过去他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还用得着花钱跑事吗?过去觉得你还挺聪明,从今天晚上看,你不是大脑萎缩就是大脑缺弦。”
黄小东嘿嘿哂笑:“我知道余哥一向低调,没关系,我懂的。”余二多知道黄小东并不相信他的真话,只好苦笑:“好了,没事赶紧拿着你的钱回家,交给你老婆存起来,理财都比给我强,我真的需要钱,找你借。”黄小东提着塑料袋告辞,花大姐担心:“天黑了,你带那么多钱,路上不安全,叫个出租吧。”
黄小东说:“没事,我开车来的。”
像这种直接上门送钱的不多,却也有十来宗,虽然每次都拒绝了,过后余二多暗暗算了一下,也由不得咂舌,仅仅是这么一套谣言,就能让他几天之内成为百万富翁。即便没有成为百万富翁,余二多的收获也很丰硕,这几天下班回家,看到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客厅里到处都是拆开的礼品,余二多吓了一跳,以为家里进贼了。正要打电话报案,转眼看到老婆满头大汗地蹲在地上忙叨,连忙问她:“你这是干啥?好好的东西都拆了干吗?”
花大姐说:“今天上班无意中听别人聊天,说是有个人给领导送钱,怕领导拒绝,就把钱塞进中华烟盒里,领导家里人拿着别人送的礼品到礼品回收商店变卖,结果把那条大中华烟也给卖了。礼品回收商店转卖出去以后,买烟的人看到这条香烟有拆过的痕迹,以为是假烟,找了回来,商店的人打开一看,原来里边塞满了卷成烟卷一样的钱。买烟的和商店抢了起来,谁都说这条烟应该是自己的,最后打了起来,旁人打了110,警察来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后纪委顺藤摸瓜,把那个领导给双规了,那个领导居然都不知道烟是谁送的。”
余二多明白了:“你是怕有谁在给我们的礼品里也塞上钱?”花大姐说:“这么多东西,我们吃也不吃用也不用,还是送到礼品回收商店去,换成钱总不算贪污受贿吧?我得事先检查一下,别犯同样的错误。”余二多想一想,除了老婆这种处理方式,别人送来的大量礼品就只能扔着变成废品了,也就没有反对,其实反对也没用,这个老婆不是余二多能反对得了的。没想到的是,老婆还真的翻腾出人民币来了:“我的天啊,你看你看你快看。”
余二多凑过去一看,心就沉下来了,那是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里面又分装成了烟盒大小的十二包,每包里面都是人民币,连忙和老婆一一掏出来数了一遍,一共有三万多块。两个人都愣了,也都傻了,他们既不知道这些钱是谁送的,也不知道该拿这笔钱怎么办。
那些日子余二多亲身体会了《吕氏春秋》记载的那个丢斧子的人激发出来的猜忌心理,不论在单位看到同事,还是到他们家串门的客人,他都觉得人家是给他们家用茶叶盒送钱的人。动不动就忍不住要问人家:“你是不是去过我家?是不是给我送过茶叶?”往往把人家问得莫名其妙,反过来问他:“余区长是不是没茶叶了?爱喝什么茶?我送你一斤。”每当听到这个话,他就像被蝎子咬了,忙不迭地推辞:“不是,不是,家里有茶叶,有茶叶。”
塞在茶叶盒里的那三万块钱现在成了他心头的大石头,沉甸甸地搁在那儿,扔又没法扔,不扔那份沉重压在心头连气都喘不上来。他想交给纪委,却又担心没事找事,纪委万一调查,搅起新的波澜,酿出新的话题,先不说组织上对他怎么看,就是同僚们也会骂他在这个关口故意表现,甚至会怀疑他是掏钱买名声,自己给自己加分。如果不上缴,又怕万一送钱的人出面揭发,纪委调查,那就什么都晚了。
有的时候,想到不知道是谁用这种笨办法送钱,自己连谁送的钱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人家送钱是要办什么事情,想想挺对不起那个送钱的人。有的时候又挺恨那个用这种办法送钱的人,觉得自己被人家蒙住了脑袋骗,那个送钱的人就像躲在阴暗角落的狙击手,随时随地会向自己发射出致命的一枪。余二多明白的是,这神秘莫测的三万块钱,绝对不能放在家里,那是一堆定时炸弹,随时随刻都可能爆炸,把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炸成一堆废墟。
不明不白送进家里的三万块危机还没有结束,家里又来了个一个四万八千块钱的危机,这个危机是余二多老婆搬回家里来的。花大姐经过几天几夜的认真检查,终于确定除了那一份茶叶,别的礼品盒里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于是把那些礼品分期分批卖给了回收礼品的商店,得了四万八千块钱,存在一个单独的存折里,然后向他交账:“这里边的钱,是我把那些送来的礼品变卖了,你看怎么办?”
余二多的直觉反应是这也应该算作不义之财,可是认真想想,即便是不义之财,也和那三万块钱一样,交给纪委等于没事找事,不交吧又怕犯事,再一次陷入了两难境地。
花大姐分析:“你说吧,这笔钱和那三万块钱性质毕竟不一样,这些礼品如果我们不变卖了,就只能扔了,变卖了,属于废物利用,就跟我们家里的废旧瓶、啤酒罐、旧包装盒卖给收废品的一个性质,你说是不是?”花大姐说服了余二多,最终,那用礼品变卖来的四万八千块被余二多的老婆花大姐扔给银行理财去了。而不知道谁用茶叶盒送来的那三万块钱,却还一直没有找到妥当的去处,或者说还没有找到妥当的办法。头疼了几天之后,余二多想起了黄小东,黄小东在纪委,虽然仅仅是个管总务的科级干部,但却是纪委办公厅的,而且凭自己和他多年的交情,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情应该是比较保险的。
黄小东接到余二多的电话非常惊喜:“余哥,没想到你给我打电话,不生我气了?”
余二多说:“从小到大,我生你的气什么时候拖过半天?哪次不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打完了骂完了,还不在一起偷老爸的烟抽吗?”
过去,余二多凭着那股二劲,成了山东大院的孩子王,黄小东比他小几岁,跟在余二多后面心满意足地冒充黑社会马仔。当然,他这个马仔不是白当的,在外面受了气,就回来找余二多,就像余二多有责任有义务充当他的保护伞似的。有一回黄小东放学回家路上,闲的没事,看到一家人窗口上挂了一串红辣椒,犯贱用弹弓射击人家的红辣椒取乐。他想得很美,即使院里的人发现了,跑出来抓他,他也早就跑远了。
没想到那家人的男主人刚好从外面回来,一把揪住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两个大耳光。黄小东被打蒙了,弹弓也被人家没收,还嚷嚷着要找他家长。黄小东抽冷子逃脱了,回到山东大院以后,找到余二多哭诉一番。余二多看到黄小东脸上被抽出来的巴掌印,二话不说,让他带路,直接就闯进了那家院子。让余二多没有想到的是,那家男主人是一个壮猛汉子,那会儿余二多也不过十六七岁,还是个半大小伙子,论体格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对手。
黄小东却不识相,以为有了余二多支持,自己就有了依仗,狗仗人势,气壮如牛,跳着脚骂人家,那人扑过来就要揍他,黄小东身小灵活,一扭身藏到了余二多身后,到了这个份儿上,余二多也没了退路,暗暗后悔不应该大意,独自一人来闯龙潭虎穴。后悔归后悔,总不能当着小兄弟的面跌份儿,于是硬着头皮和那个壮汉扭成了一团。好在那个壮汉并不是个打斗的行家,遇到余二多这种打架斗殴实战出来的货色,倒也占不上多大便宜,壮汉优势在于体格肥壮,余二多胜在经验丰富、动作灵活。
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黄小东看到人家院子里摞了一口酸菜坛子,黄小东很坏,他举起酸菜坛子并没有直接往人家脑袋上砸,却直接把口子对准人家的脑袋叩了下去。那人顿时成了没头苍蝇,茫然挥动着两臂,本能地要把敌手拒之打击范围之外,同时拼命要把酸菜坛子从脑袋上卸载下来。然而,人的脑袋长得特点就是朝下面都是顺茬,比如鼻子、下巴朝下长着,往上面捋都是逆茬,酸菜坛子往脑袋上套的时候方便,想摘下来却非常费劲。
黄小东和余二多趁机大打出手,抡起随手捞起来的扫把、棍棒把那人抽得嗷嗷乱叫。屋子里疯子一样扑出来一个老娘们儿和两个女孩子,估计是那人的老婆女儿,每人手里拿着锅碗瓢盆疯狂地嘶喊着舍生忘死地开始跟他们俩拼命,手上的家伙也不管轻重,朝余二多和黄小东劈头盖脸的一顿猛抽,同时还大声嚷嚷着“救命、抓土匪、抓小偷”之类的话向外界求救。男不同女斗,鸡不同狗斗,历来是余二多和黄小东一伙的信条,况且他们也担心真的惊动了外界,招来增援部队,他们就惨了,于是见好就收,迅速撤离。
那是一场令余二多记忆深刻的悲剧,战斗胜利了,吃亏的却是余二多,也不知道那家男人是怎么运作的,也可能是黄小东和余二多对话时候流出来的山东腔提供了线索,那人竟然找到了余二多的老窝:山东大院里的小平房,直接把余二多告到了他老爹面前。那人也挺惨的,身上屁股上到处都是被余二多和黄小东用扫把、棍棒抽出来的紫棱条,左耳朵也从下面撕裂了,那是他卸载酸菜坛子造成的后果。余二多老爹是个眼睛不揉沙子的老兵,看到自家孩子把人家一个老百姓祸害成了那个样儿,对余二多的惩罚是灾难性的,他的目标很远大:一定要让余二多永远记住不在外面作祸。余二多被老爸捆起来吊到了房梁上,然后他老爸就开始用余二多最心爱的竹笛当作武器,把余二多施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复制到了余二多身上。最终算算总账,余二多损失比被酸菜坛子撕裂了耳根子的人更大:他心爱的竹笛被他老爸做成了竹篦子。余二多吹一口好笛子,那是他用来向花大姐示爱、传情的利器。自从被老爸用竹笛教训一场之后,余二多再也没有吹过笛子,看到笛子就心虚冒汗,他落下病了。
黄小东和余二多不同,余二多从政以后,基本上脱离了过去少不更事时候对行走江湖的向往,基本上摆脱了冒充江湖老大的意淫。而黄小东却仍然拥有一批说不清来路,有的时候还存在貌似很有能力的可以称兄道弟的江湖哥们儿。
余二多和黄小东约在吃不够金排档会面,两个人要了海蜇皮、乌贼头下酒:“这家海鲜正宗,贵,可都是渔民捞的,不是养殖的。”黄小东告诉余二多,余二多怀疑他在这家餐馆有股份。余二多的怀疑不是没有依据,黄小东这家伙虽然身为政府公务员,跟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人关系密切,经常会在身上流露出一股肝胆气,而且花钱大手大脚。余二多曾经警告过他别胡来,黄小东说以他那个职务、级别,想要贿赂也没人给,他在外面有投资项目:“不在外面赚点,现在这物价就跟卫星上天一样,怎么活?”
两个人就着海蜇皮和乌贼头喝啤酒,服务员却又端上来一份红油河虾、一份五香花生。余二多提醒服务员他们没要这两道菜,服务员送给黄小东一个极为亲切的微笑:“老板赠送的。”
黄小东说:“这家老板我熟,不管他,送来就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