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二多蓦然想到,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向别人完整报告上午的事情了,自己想想也好笑:“但愿你能吉言成真,我能美梦成真。”
余二多他爸爸没文化,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根扁担横在地上问他是啥字,他会说:狗屁字,就是一根扁担嘛。虽然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干到科长就止步不前,一直到离休以后,根据中央对离休干部统一推行的优惠政策才享受了个处级待遇。相比老爷子,余二多能干到今天这个级别已经相当满足,如果能再提一级,那就是正厅级,他觉得那简直是做梦:“狼多肉少,你算算海市有多少副厅级干部?我大概算过,整整四百四十八个,提拔一个就有四百四十七个竞争对手,比高考的录取率还低,就像我这个样的,既没政绩又没后台,更没有厚脸皮跑官送礼,说说高兴,其实轮到我的概率基本上是零。”聊到这个话题,余二多就像重温高考复习的滋味,离开这个话题的所有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刚刚被刘蝴蝶搔首弄姿勾引起来的勃起竟然也悄然退缩了。
刘蝴蝶咯咯笑:“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谁不知道你还有个正军级的老丈人,那不算后台啊?”
余二多的老丈人“文革”前就已经是副军级,改革开放以后刚刚提了个正军级,就到了离休年龄,现在已经是耄耋老人,整天鼻涕眼泪都得别人帮着擦,根本就不可能再为这个女婿发挥一点点余热了:“过去我就没靠过老丈人,现在更不可能靠他了,老爷子能把自己的鼻涕擦干净我就谢天谢地了。”
余二多当年跟花大姐的恋情处在半公开阶段时,他自己的亲爹坚决不同意,他亲爹的道理很足:“娶了大院院长的闺女,别人会背后戳我们家的脊梁骨,说我们家攀高枝、找靠山。我老余官不大,资格也不比他那个院长嫩,我们老余家绝对不娶高官家的千金小姐。”
余二多他爸爸身上的二劲更霸气,余二多他妈活着的时候,多次说过,他的二就是他爸爸遗传的。他爸爸因为级别不够,没被安排到楼房住,一直对花大姐她爸爸耿耿于怀,别人见了花大姐她爸爸一口一个首长,不敬礼不敢说话,唯独他爸爸一个后勤处的小科长,从来不给警备区司令敬礼,当面背后都称呼司令为院长,这还是情绪好的时候,情绪不好的时候一口一个老花子。
余二多他爸爸坚决不同意余二多和花大姐相好,甚至说出了:“你们如果敢结婚,我就把你们的新房给拆了。”余二多很紧张、很害怕,因为他弄不清他爸爸会不会二到那个程度,真的跑过来把他和花大姐的新房给祸害了。反倒是花大姐她爸爸对余二多极为赞赏,听到余二多他爸爸竟然不同意余二多娶自己的闺女,竟跑到余二多家跟余二多他爸爸吵架骂仗,说余二多他爸爸不知好歹,干涉子女婚姻不配做党员干部云云。
余二多他爸爸借机把自己多年憋在心里的委屈全部倾泻出来,骂院长对老同志忘恩负义,是修正主义官僚分子:“老子参军是一九三九年,你参军是一九四零年,凭什么你住高楼让我一家七口住在这小平房里?没有老子的三九年,能有你的四零年吗?那些解放后才参军的猴崽子当了个破团长,就能住楼房,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那一回余二多他爸爸彻底爆发,差点儿动手把警备司令从家里打出去。过后不久,余二多家就搬进了警备区新盖的家属楼,才算安抚了余二多他爸爸受伤的心,他爸爸说花大姐她爸爸知错能改,放他一马,总算给余二多和花大姐开了绿灯。
八十年代中期,余二多大学毕业,老丈人一心要让他入伍,毕业按照当时的政策,大学本科一入伍就是营级,尉官,即使啥也不干,只要别犯错误,也肯定能给个校级军衔、团级待遇。这一回余二多他爸爸又坚决反对儿子入伍,他的意思很明确:到地方上余二多能凭自己的本事干,干到啥份儿上算啥份儿,入伍,就归到了老丈人的属下,干得再好,提拔了也难免有借老丈人光,开顺风船的嫌疑。
于是,余二多到了地方,从小科员干起,当了科长以后,为了能早点提拔处长,还到西藏援藏两年,从西藏回来安排在市经贸委当了副主任,刚刚熬上了处级干部,马上又被外派当了城关区的区长。海市成为计划单列市,升格为副省级,余二多跟所有处级干部一样,睡了一晚上,早上起来就都升格成了副厅级,用花大姐的话说,海市干部同时撞了狗屎大运。
“虎死不倒威,只要你老丈人活着,不用专门跑出来说话,人家也会想着你,不信,你今天和首长亲密接触了以后,别人肯定要把你老丈人拉出来研究。”
“你别胡说了,谁也不会弱智到我陪了陪首长就提拔我,首长经常到处视察,接待陪同他的人多了,难道都提拔了?行了,我也不想那些美事了,只要能把这个副厅级稳稳当当的干到退休我就满足了。”余二多说这话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经商的成就取决于获得的财富,当官的成就取决于级别的高低,这是任何一个官员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提升也是任何一个官员梦寐以求的目标,说好听点,走上仕途,拼命往上走,就是所谓的事业心。
然而,连余二多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竟然真的如刘蝴蝶所言,人们竟然真的把他老岳父跟他接待、陪同首长给联系了起来。
跟刘蝴蝶在破马车咖啡店泡了两个多小时,说实话,虽然对面的刘蝴蝶赏心悦目,可是场合却是基本公开的,身边经常有进来的出去的客人经过,余二多心惊胆战,不要说被家里人撞上,就是被同事撞上,不管他怎么解释,人家也会在心里画上个大大的问号。还有那种可能:有自己不认识的人,人家却认识自己,被人家看到他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喝咖啡,谁也不会相信他这样一个中年男人会带着老婆来泡咖啡馆。再往深里想想,现如今人人都有手机,人人的手机同时也都是照相机、摄像机,万一有谁好事,把他和刘蝴蝶在一起泡咖啡馆的影像拍下来,传到网上,他就死定了,而且会死得很难堪、很没有价值。
他每次和刘蝴蝶相会,都逃脱不了种种危机的想象,也都是时刻刻处于恐惧的忐忑之中,这也就是他最想见、又最怕见刘蝴蝶的原因。回到家里,面对老婆花大姐的追问,他把花在刘蝴蝶身上的两个小时归零:“我回办公室睡了一觉,运动服滚脏了,就把放在办公室的西装换上了。”
他老婆没有再追问:“我还想你回来要补觉呢,既然你已经在办公室睡过了,那就赶紧跟我回家一趟。”
“回你家还是我家?”
“回我家,我妹刚才来电话,说我爸爸晚上有个什么活动,家里人不让他去,他非要去,我妹妹让我回家看看,能劝就劝劝。”
余二多跟老岳父关系非常和谐,老人家为了成全花大姐和余二多的婚事,竟然不惜舍尊屈驾跑到余二多家里跟余二多老爸骂仗吵架,一直是让余二多感激涕零的英雄事迹。老人家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可能天然对路,也是对余二多疼爱有加,别的女婿是半个儿,老爷子把余二多当成了一个儿。老婆这么说,余二多马上回应:“那就赶紧走吧,我叫车。”
老婆的注意力转移到娘家爹身上,余二多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如果老婆坚持追查,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地下党对抗国民党特务那样打死也不说。他在这边打电话叫车,老婆跑回屋里换衣裳,等车的工夫,余二多费了点心思猜测老爷子到底会去参加什么活动,却没有猜到答案。
老爷子已经是年过八旬的耄耋老者,已经拒绝参与任何社会活动。每年年末,市委、市政府都要邀请离退休老干部开个座谈会,会上现任领导向离退休老干部报告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取得的成绩,然后请老干部们大吃大喝一顿,表达慰问之意。这算是每年级别最高的老干部慰问活动,余二多老岳父连这种活动也已经有好几年不去参加了,今天晚上会有什么活动,竟然重新燃起了老爷子那么旺盛的热情,非要去参加不可。
“你没问老爷子晚上到底要干啥?”余二多问老婆花大姐。老婆回答的含混不清,余二多一听就知道,肯定她又在往身上套那种能够束腰身的紧身衣,而且此刻衣服正卡在脸上蒙住了她的嘴:“我也不清楚,我妹妹那个人你知道,稀里糊涂的,说不清道不明。”
花大姐的妹妹有点缺弦,说话办事不清不楚是她的特点,老爷子年纪大了也经常会不清不楚,两个不清不楚在一起过日子,倒也有一种省事的混沌态。车到了,两个人到了“山东大院”,这里仍然是警备区占着,警备区司令部却早已搬到了新营区,现如今这里住的都是军内离退休干部,还有一些后勤机关。本来余二多的老岳父应该住到号称“三号院”的干休所去,老人家坚决不去,说到了那里整天和老年人混在一起,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情绪心情受影响。住在山东大院,虽然老年人不少,可是年轻人更多,可以多和年轻人交往,有利于老年心理健康。
上楼入户,余二多和花大姐都愣住了,老爷子穿戴得整整齐齐,西装革履正襟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拄着拐杖,稀稀疏疏的白发梳理得活像两块染霜的瓦片扣在脑袋上。
“爸,你这是要干啥?怎么收拾得跟新郎官似的?”花大姐拿她爹打趣。老爷子得意扬扬:“我要召见中央首长。”
余二多明白了,肯定是中央首长要会见海市离休的高级干部,想到上午自己陪中央首长,晚上中央首长接见自己的老岳父,由不得感叹说不准自己和首长还真的有缘:“爸,是人家召见你,不是你召见人家。”老爷子说:“不管谁召见谁,反正都是见个面嘛。”花大姐的妹妹从屋里出来:“爸爸说了,很多年没见过中央首长了,这一回一定要看看,中央首长和原来的中央首长一样不。”
余二多乐了:“爸,中央首长早就换了好几茬了,你今晚上见的肯定跟你过去见的不一样。”
老爷子摇头:“不会,到了海市,工作那么忙,还能想着我们这些没球用的老家伙,这个中央首长一定是个好首长。”
余二多坐到老爷子身边,给他理了理偏到一边的领带:“爸,你觉得身体怎么样?行不行?不行就别去了。”他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对老岳父的关心,如果他能预料到老岳父的出席,会给他带来什么后果,他肯定会坚决阻止老岳父去会见首长。
根据市里的通知,年老体弱的老干部,可以有一个陪同人员,老岳父点名余二多陪他去,余二多想到,上午刚刚在华岳山庄闹了那么一出,晚上再跑去露脸,实在不太合适,就找借口婉言谢绝了。余二多的小姨子跃跃欲试,准备借机就近看看首长长得和电视上一样不一样,余二多老岳父却不同意,小姨子从小被惯坏了,有点二兮兮的不知道分寸,老爷子怕她去了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儿。一家人商量到接人的车在楼下着急一个劲电话催促,才作出决定,由余二多老婆花大姐陪着老岳父去。
首长第二天离开了海市,海市的各种媒体开始大面积报道首长视察海市的新闻,首长在省委周书记、市委熊书记和区委余二多区长陪同去莲香小区视察的新闻,由于当时没有媒体记者跟上,报道也就没有画面,但是却有详细的文字,文字报道里,余二多的名字多次出现,在海市政坛引发了不大不小的轰动。而在有画面的新闻报道中,余二多的老岳父在余二多老婆的搀扶下,接受首长接见,和首长亲切握手、合影的照片公开在电视、报纸、网络等各种传统和新锐媒体上,于是,余二多一家,准确地说,是余二多本人及其老丈人一家,同中央首长的关系,立刻引发了种种猜测,并且有了种种结论。有图片和没有图片的新闻报道,两相对照,官员们心里都认定,星期天上午发生的一切,绝非偶然,而是精心安排的一次表演。
那段时间余二多的手机几乎被各方人士打爆了,打过来电话的人不但说话的内容几乎一致,就连说话的方式也几乎一致,似乎所有人都事先商量好了要用这种话折磨余二多:“老余”、“余区长”、“余老板”,还有更亲近的“余哥”,这是跟余二多黄小东那种可以称兄道弟的小兄弟、小哥们的称呼,这种称呼上的区别也是对话方式的唯一区别,剩下的都大同小异:问候,然后就是祝贺,祝贺他们家老爷子是中央首长的老领导,最后的结语基本上都是“不管高升到了什么地方,都别忘了我啊,不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跑腿帮忙,一句话,不给我派活就是看不起我啊”!
对这种电话,刚开始余二多还认真的辩解解释、分辩,后来发现,他越解释越分辩人家反而会认为他是在推脱、虚伪,于是接到这种电话索性啥话不说,干听,搞得对方莫名其妙,他再回一句:“我等着你提拔呢,该干吗干吗去。”
不但手机快被打爆,就连家里的座机也变得异乎寻常的热闹,他们家座机属于半保密状态,还专门每个月花四块钱在电信局开通了免查询功能,就是所有人如果想通过电信局打听他们家的电话,都会被拒绝。家里的电话除了工作上联系比较密切的人、亲朋好友之外,一般人都不知道。可是也不知道人的本事都从哪儿来的,常常有意外之人把电话直接打到他们家里“祝贺”他们家和中央首长有关系,“预祝”余二多前程似锦、步步高升。最后闹得花大姐换上了电话铃恐怖症,只要电话响,就紧张得大喘气,气得余二多索性把电话线给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