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现在还有消息回来,王老弟,难道你还要再派遣一小队?”
深夜城楼主帐内,演武沙盘周围,为首将领身边的身披盔甲的将士问道。
“赵老兄啊,你行兵打仗多年了,认为……我这么做,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说话的人正是王晏,而老赵便是本军都校赵晖,因契丹势如破竹,不得已退居王晏这里。
赵晖轻轻皱眉,显得犹豫,“这……”
“这都已经是第五队了,还是没有任何的音讯。我们的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面对契丹虎狼万军,现在又再损失五百人。和赵老兄坦白说吧,我的心底真的并没有底,我怕……”
主心骨说出这番话,令在场的几位将领默不作声,他们也知道现在面对的严峻形式。
“王老弟,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无条件的支持你,我老赵的命是你救的,豁出了性命,我也会保你平安。
但下面的将士或许不这么想,要知道每一次派遣出的小队,都是我军残兵当中的精锐了,一旦抽调出来,战斗力更急剧下降。兵心不稳,我担心的是在这样下去,军中恐有异变,到时候……”
王晏面无表情,在帐内昏暗的灯光下缓缓地踱步,只顾盯着沙盘中已经被摆放,来势汹汹的敌军。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束手无策的情形,好像自己有万斤的气力试不出来,闷出内伤。
契丹军已经破了已方四道防线,原因自然有契丹军绝对数量上的优势,然而,更多的方面,则是契丹军几乎没有任何的损失,就摧古拉朽地连下四道防线。
契丹主导的一边倒的军威,无法面对只能败退,令王晏感到相当的沮丧,但准确的说,能够保存主要兵力撤退,就已万幸至极,所以王晏也很庆幸,至少留住的希望。
契丹敌军的阵法极其严谨,如潮轻涌,水纹一样向两侧波动,柔而刚烈,潜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贸然突围,只会有去无回。
派小队兵士突破,也实属无奈。
王晏至始至终都弄不明白,契丹有何人可以布阵出这等无懈可击的行军暗棋。他清楚的知道契丹此次领军的大将为刘愿,但王晏和刘愿交过手,这种细腻如泥鳅般的兵阵,和刘愿那粗狂的打法,云泥之别。
王晏的头渐渐疼了起来,这契丹何时多了这么个人?
要是想攻陷陕州,突破第四道防线后,顺势而为即可,何必要等这么久?
陕州虽然是后晋的兵略要地,但契丹正面进攻汴京,抽调出了大量的兵力,以致陕州空虚羸弱。本应重兵以待的地方,但却没有被派遣重兵把守,赵晖镇守的第三道防线一破,第四道防线眨眼之间便被洪流一道淹没。
不到五千人的军队,勉强布置出了六道防线,而如今契丹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突破了其中的四道,这怎么能叫王晏有好脸色。
“他们不会回来了,去了就不会回来了,我很清楚,他们心里也明白。只可惜无论如何,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王晏原本沉冷的双眼中,几不可查地泛出一丝异样,黯然道,“如果他们真的突围成功,并且成功找到了那个地方,也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
垂头丧气对战局毫无帮助,现在要处理最要紧的事,想出破敌之计,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前进半步!
契丹人和中原人不同,他们生性好战,个个都能骑善射,如今更举兵上万,冲破了我们的四道防线。第五道防线要是再破,这陕州根本不可能再保得住了。”
王晏大概有半百年岁,发色健白,但依旧看不出老态,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常年积累下来的威压气势。
“王老弟,你要他们去的地方,那里还他吗的有什么危险不成?”王晏身边另一将似乎仍有不甘,倘若派遣出的百人小队战死也就算了,如果到了那里丧命,岂不冤枉?他这个领兵的,不可能无动于衷。
“老侯,你有所不知啊,我要他们去的地方,”王晏凝神在沙盘上打量,长出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缓步走出楼阁,俯瞰城下,眼中透出一丝怅然,淡淡道,“他们这一小队,突围出去要找的地方,那可不是什么险地,相反,那个地方可是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倘若没有临行前,我给他们的锦囊,他们也根本就找不到所在地。锦囊一共五个,全部是一位高人所赠,我一个都没有拆开看过,所以,援军能不能来,在第五队走了之后,就只能看天意了……”
“王晏,侯章,你我三人共事多年,大风大浪在一起也见过不少。虽然我们军里只有五千名士兵,但换做以前,要面对契丹的万人,难打会败得这般狼狈?我赵某,其实很想问一句,”
赵晖神情悠远,似带着些怀念,却隐着深深痛惜,不多时,又缓缓说道,“二位,我们领兵征战沙场都有数十载,可曾遇到过这等颓败之势,无力抵抗?赵某从未遇到这种奇怪的事,何况如今还有王老兄弟亲自坐镇……”
“赵老兄,你就不用抬举我了,”王晏目极远处,却只凝神思量,
“我王晏自少年入军以来,多有胜仗,这是事实,我不否认,确实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地方。然而,我戎马一生面对的敌人,却远远没有契丹那边这样强大,你们可以想一想,我军这半月以来,走出的每一步,他都能够料得到,并且克敌先机,抢先阻止,然后,下一步咄咄逼人,锋芒不让,我们死棋。
唉,到了现在,我都快要分不清到底是他能预料到我们的战略,还是我们的每一步打从一开始就处在他的设计之中了。”
“契丹那异族一群没念过书的大粗人,他们阵中真的有像王老弟这样的人物吗?哈哈,可别开老侯我的玩笑。此次领军来的就是那个契丹大将刘愿,他有这个什么屁能耐,可以和王老弟扳一扳手腕?不见得吧,”候章皱了眉,略有些迷茫,旋即质疑道,“王老弟你的才智谋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要说当今天下,以用兵来论,也无人出老弟左右,老侯不是吹牛,你绝对有这个资格。不过难道情报有误,契丹这一次不止派遣了万人来取陕州?”
“老侯,人家没念过书,你念过?不用给我找借口,我们败的这么惨,这和军队的数量又有关系?哈哈,仅仅是技不如人罢了。
以我目前的能力,还驾驭不了这等强度的对手,其实,和契丹对阵,从他们冲破第一道防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输了。你要说刘愿,他的匹夫之勇,怎可能突然间变得趋利避害,躲我军锋芒?可惜啊,敌方阵中有高人坐镇,更可惜的是这等高人,与我们为敌。
刘愿,刘愿,以刘愿为名,侵犯陕州,刘愿只不过是他人的一个傀儡而已,幕后另有其人,”王晏的手扶在城墙之上,暗带几分隐忧,心中细细斟酌,
“我,前几日思来想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才不顾众异,先后一共派遣了五百人的五只分队,分别带了五个锦囊,只是……”
“老弟你说搬救兵,和那个锦囊有关?但……”赵晖隐约猜到了王晏的想法,目光落在旌旗上,想着最坏的打算,“但王老弟,你不是也说过,你都没有拆开过目吗,真的可信?”
“当年赠予我锦囊的那位老者跟我说过,这锦囊中记载了前往……”王晏方要继续说下去,但却及时刹住,在此处停了下来,有意地多看了赵晖和候章两眼,略一思索,转而说道,“不知……二位老哥从军打仗多年,有……有没有听过一些有关鬼谷一派的传闻?”
“听啊,倒是听过,怎么没听过,”候章不解为何此时王晏会提起这么个事情,感觉莫名其妙,变得不耐烦起来,“可他娘的,这鬼谷一派也只是传闻,但谁真正见过了?老弟你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锦囊上吧?这可不好笑。再说,这世间真要有能惊退鬼神的人,他吗的还是人吗?我们这仗,那还打个屁,趁早散伙回家带孩子吧。”
“等等……等等,我说,老侯,喂!你先听王老弟把话说完,”赵晖一时间有些怔忡,将信将疑看向王晏,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老弟你的意思是,这鬼谷一派真的……真的还存在?”
“赵老兄,你相信吗?至少我是信的,因为我不得不信,事实确实是这样,它真的存在。不错,我没有打开过锦囊,可我虽然没有拆开锦囊,但是昔日送给我这锦囊的老者却留下了他的名号,”王晏默默地看了两人片刻,眉边舒远一挑,然后道,“我说的那个老人,名为‘卧龙先生’。”
“卧龙?!”听到‘卧龙’二字,赵晖整个人都僵立在了原地。
“卧龙先生,曾经动过收我为徒的念想,不过那会我还年轻着,而且刚刚参军,想要闯荡出一番事业,所以断然回绝了,”王晏微微拧眉像在回忆往事,心中更似有极难下的决断,“现在回忆起来,卧龙老先生在当时跟我说的已经非常直白了,留下锦囊的目的,也绝非要我寻路而去。而是……”
“王老弟,王老弟,快看,城下有人!”
候章一脚踩上城头箭凹,瞪圆了眼睛,盯住疑似人影的地方,回头对站在一旁的几个兵士大声吼道,
“还不快准备防御,还愣着干啥?!”
“老侯,你别急,先看清楚情况,再作定夺也不迟,”王晏一把拉住候章的肩膀,和赵晖对视一眼,说道,
“你长脑子干嘛,也不仔细想想?对面可还没有蠢材到这种程度,如果真的这样,那小心提防的可就不是契丹大军了,那是比围攻更可怕的东西。何况,刘愿军并未破第六道防线,此时潜行过来,得不偿失的。”赵晖这么劝,但心里却也没底,如果真的有契丹的暗行军,很棘手。
将瞬间的慌神收敛,赵晖一愣,城门外墙上挂着的微弱火光,照亮了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不由道,
“这来的……人,似乎只有一人?”
“晚辈奉先生之名,特地前来以解陕州当前之围。”
城下的人在离城门不远的暗处站定,分毫不差,常人箭围的最大距离,他用不温不火,清晰平稳的声音接着说道,
“恳请王将军,打开城门,放晚辈进入。”
“来者何人?给老子报上名来,”候章歪脑眯着一只眼,紧盯来人搭弓上弦。只要来人回答稍有差错,便立刻会丧命当场。
常人的箭围,不是他候章的箭围。
“鬼谷****十鬼,晚辈排行第七,家师乃卧龙先生。”
来者单手负在身后,微风长衫,面对城头箭尖寒光,从容不迫。阴影火光晃动,看不清面容,但偶有眸光一闪,如刀光耀起,丝毫不惧。
“你说你说卧龙先生的弟子,你他吗就是了?我看你就是契丹那群老粗派来的做细,现在两军交战,老子凭什么相信你?”
候章皱了皱眉头,见王晏二人没有回答,就又向下方吼道,“契丹的军营就在百里之外,大陆平原地上安的营扎的寨,这里周围虽然陌名小径众多,山谷纵横,但却每一处都有重兵把守,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过来?!放你进来,逗老子玩吗?”
“晚辈既然能够来到这里,那便自然有来这里的方法,”老七站地成靶,一动未动,声音犹如掠过一丝微凉的实质金属,敲在这三位主将的心头。
城下来者不过一人,真假虽然难辨。但倘若此人的话当真,那这陕州之围,岂不是有了转机?
“王老弟,你看这……”候章将搭在弦上的箭放了下来,颇有些犹豫,“如果我们派遣的那求援的一小队被契丹俘虏了,会不会招供出……”
“小队里的这五百人全部都是赵老兄挑选出来的死士,可以信任,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王晏点了点头,光中略带着点儿别有深意狭促的神情,有些惶恐,“但是,我怕的是,这卧龙老先生所赠的锦囊落在契丹人手里。锦囊里面记载着如何去往鬼谷的方法,若被契丹这样的野蛮人得到了,难保不会出事。到那个时候,我就要成为罪魁祸首了,这可是无法弥补的过错。”
“王老弟,把这些话收回去,千万不要再想了。鬼谷的人,不是来了吗,谈何过错?”赵晖安静地点头应和,然后用手掌比划了个砍头的样子,沉声说道,“不妨……就放这人进来,如果他是真的,那倒是好说,如果要是假的,那就只能这样了。”
“报……报告!”
三人说话间,一名侦查士兵疾步冲上城楼,俯身拱手行礼,“我和兄弟们,在城池附近仔细侦查过了,来的人就只有城下这个,没有发现其他伏兵。”
“如此的话……好了吧,那就打开城门,领他进来吧,”王晏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示意士兵照做。
“不管怎么说,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就算是契丹那边来的人,也是个人物,”王晏扬起手臂插在腰际,披风一扬,转回身来,哈哈大笑,笑完,然后淡淡说道,“我们回去在帐中等他,看一看这鬼谷一派,是否真如传说的那样,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还是……只会装神弄鬼!”
声音如刻刀,逢字力道倍增,威压弥散。
没有月,天灰的不见群星。
王晏三人满腹心事,帐中坐定,还未开口交谈,隐约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夹杂着铠甲剑戟摩擦的声音,就已至帐前。
帐外一人喊道,“来人末将已经带到,身上没有兵器。”
王晏幽幽地说了一句,“让他进来吧。”
那人拂起帐帘,帐中的王晏等人皆有些失态。
自称鬼谷的来者,以青色竹节制成的面具遮了大部分的面容,身着灰布长衫,体型修长,全然一副读书人的形象,这哪里是没有带兵器,能不能舞得动兵器,对于这种身材瘦小的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晚辈便是鬼谷这一代的传人,排行第七,”老七眼角上扬,目视着帐中的所有人,声音淡如流水,所过之处却丝缕成冰,他淡淡一笑,抬眸时意味深长,傲然不羁,
“你们,只管喊我老七便行,这样我听着也习惯。”
“你他吗的不敢露脸,装什么鬼?”
候章性子急,看老七这副打扮,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顿时火冒三丈,不等王晏发话,就指着老七破口大喝道,
“来人,快点把这人的面具给摘下来!”
“都给我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都给我出去,”侯章大喝,赵晖见众多兵士冲进帐内,立即上前将兵士给拦住推出去,反身对候章低叱道,“老侯,你难道是老糊涂了吗?这种时候还不能忍一忍,让人看了笑话?”
“晚辈……能理解候前辈的想法,”老七满不在乎地一笑,缓缓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竹节面具的额头部位,向上推了推,眼中冷光一现一暗,慢条斯理道,
“不以真面目示人,确实多少没有诚意,晚辈承认。但也请各位将军体谅一下我们鬼谷一派的规矩,
——在出山之前,决不会露出真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