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起来说话吧。”
老者瞥了老三一眼，向后靠回竹椅上，缓缓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无声无息地抿了一下嘴角，微微侧身道，“你们能够来到这里，就应该知道我这里的规矩，我是不会欢迎外人的，尤其是当兵的。我也不会强迫你们，好男儿不战死沙场，死在这里，你们会甘心吗？”
“人，固有一死，死在这里，倒也没什么所谓。”
为首像个将领的兵士松开肩头的伤口，狠声抱拳道，“我和兄弟们戎马一生，奋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战斗至今的。我们兄弟参军，唯一的愿望，只是为了我们的家人能够享有哪怕片刻的平静，能够吃得饱穿得暖。但是那异族兴了重兵而来，兄弟们低挡不住，他们……他们已经连破了我们三道防线了！”
肩头的伤口瞬间染红，为首的将领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如今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几乎抵挡不了他们的再一次进攻了，先生！
我们可以为战而死，那自是死得其所，我们早就有了觉悟，但陕州的老百姓是无辜的啊，可却要平白无故地遭受异族的暴行抢掠。
为了能有机会请先生出山，我们在兄弟们的掩护下突围，不为苟且偷生，只求先生行一行好，能救一救陕州的老百姓，我们……我们便虽死无憾了。”
“说的倒是大义凌然，也说的爽快，但……”老者的口气似乎冷到极致，
“很遗憾，你打动不了我。”
从愣愕中回过神来，陆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小步，不知是因为面前这几名兵士身上血肉模糊，凝成一块，分辨不出衣衫血肉。还是因为刚才老者轻描淡写所说过的话。
陆离眉心紧锁，看老三气定神闲，淡定自若，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心底更捉摸不透，气氛的压抑几乎令陆离窒息，
——这老头如何态度变得这么快，突然这样无情？
“我，早年外出的时候，曾经留给过王晏一个锦囊，里面记载了找到这里的方法，我以为他会亲自前来呢，看来是我多想了。
王晏算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去运用手里的资源，甚至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算是个大才，我很欣赏他。我这些个徒弟，能够稳胜他的，也没有几个，怎么，敌军强到连他也一筹莫展，毫无办法吗？”
老者不动神色，深邃的眸心仿佛丝毫探不见底岸。他仍然自顾自地专心转动茶杯，盯着杯中的茶叶缓缓下坠，过了片刻，突然竟是笑了，
“对于王晏，我在当年，其实也动过收他为徒的念头，所以才会留给他来这里的钥匙。不过可惜的是，他似乎一心想要做出点自己的事情，这也强求不得，想来算我自作多情咯。”
“老七，你不妨来说说，陕州一事，你是怎么看的？”一阵反常的沉默后，却话锋一转，老者用目光找到并且锁定了一旁的陆离，老眼中掠过一丝微冷的光泽，“你认为，我应该放弃这悠闲的生活，而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先生，人命关天，”陆离的视线落在兵士滴血的刀刃上突然默默不语，过了少许时间，然后才又缓慢道，“学生认为，此事不能为儿戏，先生的做法，学生不敢苟同。”
“老三，那……你的意见呢？”老者微微侧头，稍作沉吟道，“你在老夫的徒弟里，最为精通天文，深谙天机，你的推算如何？”
“老九他……出山了！”
老三亦是沉默了一会，长身一拜，似是隐约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而后略微迟疑，说道，“王晏之所以不敌，这就是原因。”
陆离显然有些意外，沉默了一瞬，似乎在衡量对方的心思，接着道，“老九他为什么会……”
但话说到一半，陆离就立刻通过老七的记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陆离的心里已经一片狼藉，
——怎么是这样？！
老三见老七反应过来，微微点头，面无情绪地对陆离道，“如你所想，老九没法抗拒。”
“好了，你们几个，大概知道怎么做了吧？”
老者哈哈大笑，倏然笑容一收，从容拂襟而起，一目扫过眼前的兵士，略一挥手，淡淡道，“动手吧，你们以尽了人事，那么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兵士们相互看了看，没有任何的犹豫，提刀出鞘，然后哈哈大笑，只是笑声还未结束，就被一道红光结束了。
兵刃跌落，血液溅出几抹奇特的形状，涂流在竹阁面上。一滴一滴的血，顺着竹楼隔层的缝隙，敲落在阶梯上，血的热气，蒸得陆离浑身浸湿。
陆离哪里见过这场景，顿时犯晕的不行，这老七和自己还蛮像，不能见血。
但死人……前一刻还在说话的死人！
陆离心底一声卧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听那老头子又慢幽幽地说话了。
“老七，你不准备出山吗？”
老者声音低而淡，如同这竹节缝中透出的清凉。
“未曾想过，”
陆离如实回答，“在学生闭关的这段时间内，天下****，时局变幻，此时出山，不是明智之举。
再说……我见不得血，容易晕神，不会适合在战场上指挥战局。”
“随你吧，”老者似乎一直在征询陆离的意思，不过陆离确实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老七了，也就作罢，接着道，“不过，陕州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去不去，我不会过问。如果你决定了，那就不要掉以轻心，你的对手，可是老九！”
“鬼谷一派，未出山的弟子，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即使以真面目游走，也不会透漏出自己师从何处，”老者那丝肃穆的神情慢慢地化做了哀伤，隐约而无力，闭上了双目，叹道，“同时，鬼谷所在地的一切，外面也是毫不知情的。如果让这几个报信的兵士出去，怕是会引来无妄之灾啊……”
“学生看他们绝非背信弃义之辈，何苦一定这样？”
陆离在后世哪里见过死人，更不用提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流逝，表露出了一些温怒。
自然，还有对血犯晕。
“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者微微摇头，手指在茶杯外复杂的纹路上抚过，叹道，“老七啊，虽然你做事平庸，没有和你师兄弟那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但却有他们没有的，过目不忘的本事。凡是出奇可以，不过，最后取胜的反而都是中庸之道，你要谨记。
你的心性单纯的很，以前是这样，现在呢，却没想到你还是这样。这迟早要害死你的，你明白吗？”
“不知先生这番话，和学生的师兄弟，说过没有？”陆离心底的火气突然窜了上来，老头的话在自己看来，太过迂腐。不由得心灰意冷，接连质问道，“倘若真如先生所说，岂不是学生的师兄弟，都无法被信任？学生即使闭关数年，却仍觉得师兄弟的感情最为真实，难道就这一点微薄的感觉，先生也要剥夺吗，为什么？”
“为什么？对啊，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天真？”老者眉心一蹙，长叹了一声，说道，“老三，既然你的七师弟想要知道，你就来告诉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吧。”
“明白了，先生，”老三对面前的几具尸体似乎没有太多的反感，只是上前一步，暗中叹息，目光中尽是了然。然而，接下来老三说的话，却把陆离从一个极端拉到了另一个不知名的领域。
“老七，先生的意思是，
——天命所归，卧龙入世，那……无法抗拒，”老三眸色中看不出情绪，语气却明显加重，嘴里的字，更是彷如抛出，一字一顿，一顿一沉，
“卧龙凤雏，卧龙凤雏……而你，便是卧龙真命！”
“陆离，你和老三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老者以手撑头，老眼中无情无绪，另一只手臂挥了挥，示意陆离下楼，“葬了这几名兵士吧。”
整个阁楼忽然寂然无声，仿佛话语停滞了时间，清凉无比。
“老……老三，”陆离有着老七的记忆，自然明白卧龙凤雏的称号，对鬼谷一派，意味着什么。背着兵士的尸体，离开竹楼阁没有几步，陆离跟在老三的身后问道，“老三，你刚才，刚才……说的话，究竟真的还是假的？”
“原来的你不会问为什么，现在倒是变了。怎么，在质疑我吗，老七？”老三脸上似乎仍挂着温温冷冷一丝笑，话语中平无起伏，“卧龙之名，你以为，只要雄才韬略就可以了吗？先生说你天真没有说错。”
“老七，在你没有闭关之前，我承认我知道的不如你多，即使是我最擅长的领域，也不如你，”老三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回陆离，轻描淡写道，“然而现在，师兄弟们，没有一个会把你放在眼里，除了我。”
“我非常敬佩先生，能够让我们师兄弟聚在一起绝非易事，”老三不知想到了什么，话也多了起来，“和其他师兄弟不同，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卜算未知上。
百事先知，但是同时，我也总会被可怕的念头所纠缠。先生他老人家，知晓通透的事物渊博更不知深浅。谁也不能说，他没有料定到你今天这个地步，不是吗？”
“先生的意思是，一定让我出山？但我只不过一个书呆子，见血晕血，不堪大用啊，”陆离揣摩着老三的话，老三也从来没有吐露过这么多的心声。
如果说在陆离的师兄弟之中，和先生走的最近的人，无疑非老三莫属。而老三精妙的演算，几乎尽得先生真传。
“如果是先前的老七，先生绝对不会有这个心思的，那时的你，目中无人，锋芒毕露。书呆子简直呆到一定程度，不知变通，常为师兄弟们取笑。更无奈的是，你又不通人情世故，入世只会祸害无穷。不过，现在的你，应该没有问题，”老三将身上的尸体放下，伸手捞出铲子，往土壤里一插，无奈笑道，“毕竟老七，你是卧龙。是龙，终究不会甘于寂寞，更何况又是这乱世呢？乱世如水啊，水愈深，则愈静，只有潜龙出水，才能呼风唤雨。”
陆离静静听完，半响说不出话，接过老三递过来的铲子，突然问道，“老三，那你呢？听你的意思，似乎也对建功立业并不兴趣。”
“一句话，”老三眼底不着痕迹地逸出丝淡笑，未再言语，只顾挖起脚下的泥土，幽幽道，
“天机不可泄露，不可泄露……”
老三守口如瓶，陆离心照不宣，默契地开始作业。
老三说的话，陆离知道不会有错，甚至连质疑也都未曾萌芽。
老三的话很少，但从来没有错过，说一是一，说二不会有三，绝对没有任何的偏差，老七只信老三。
陆离不知道在老三成为他师兄之前怎么样，但在自己进入师门之后，老三给自己的感觉就是最神秘的，但又与己走的最近。他不像大师兄那样包容万象，也不像老四那样与人为善，善于交谈，只不过，他的每一句看似戏言的话，最后都毫无预兆的成了事实。
好不容易将事情做完，长舒了口气。
埋葬尸体这种事情，陆离还真的没有做过，中途也吐过几次。自己又不是医学院的那些****，会扛着一根卸下的大腿满街跑。
没有预料当中的那么艰难，也没有想象中的轻松，陆离认为自己或许该转变思考的方式了，既来之则安之。
陆离从来不曾想到，命运巨大的齿轮从今天开始无法抗拒地沿着它既定的轨道缓缓契合，转入了另一方既定的宿命，改变了他，甚至是所有人的未来……
老三连话也没说，就已经先行回去了，只留下陆离随处看看。
这块一望无际，广阔的地域，在鬼谷之中，算是一类较为奇怪的地方。因为鬼谷内小山峰居多，大块的空地十分少见，又处于后山，几乎人迹罕至。
也许，应该归咎于自己从前关注的太少？但这里毕竟是乱坟岗啊！
换做现在，陆离也不会没事往这里跑。
陆离靠在石碑旁休息了好大一会儿，才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准备离去。
这里安葬了许多人，但石碑却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有权贵之分。就算将相王侯在这里，也得立这种碑吧？
鬼谷的规矩还真多，想到这儿，陆离在心底哈哈大笑。
然而，心底的笑声还未落，陆离眼角的余光猛然扫到了不远处的墓碑碑文，上面赫然写着“刘玄德”三个字！
陆离一凛，收回目光，狗爬一样滚了过去，他吗的难道眼花了不成，怎么想什么是什么？
陆离揉了揉双眼，顿时呆立在了原地。
这块墓碑旁，又有几块一模一样的墓碑，上面的名字，陆离同样耳熟能详。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了，刚才那些兵士对着先生喊的不是……
卧龙先生？！
那老头究竟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