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何人，来到此处有何目的！”周文矩没有将陆离带往这里的官衙，反而领着他去了一间弥漫糜烂气息的酒楼，要了两坛屠苏酒摆上，与陆离对坐而视，眸中异光流闪，不知在思量何事，顿了一会，突然身子向前一逼，又说道，“我周文矩年纪算不上大，但自问观人很少出错。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够了解到普通人的生活习惯，性格，喜好还有做事的倾向。不过你，我实在什么也看不出来，这岂不是很奇怪？要么你刻意隐藏注意了你的一言一行，要么你也是这方面的高手，更加容易针对观察的盲点。说到底，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究竟为何而来？”
“呵，我都已经想好了要以北方战争流亡难民的身份应对你，看起来是没有什么用了。多了我也无法告诉你，只能说我不是你口中的普通人，却也对你构不成威胁，”陆离正隐下笑意看周文矩压制着躁动端正，坐立不安的姿态，慢悠悠地说道，“要说真的有威胁，那也只针对当今南唐圣上李璟，只是，你看我像一个打过仗的将兵吗？”
周文矩的画本就以神形兼备著称，不过本以为像这么一个拥有锐利观察力的人，陆离原想该是个含蓄内敛之人，看样子，大概自己是想错了。这周文矩二话不说就一口吃定的自己的毛躁样，陆离多少觉得有些可笑，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但是给人一点也不可靠的感觉。
“外表永远都只是人的伪装，以貌取人，总归要藏到点苦头。不看透人心，又怎么知道别人心思，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军阀，像你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才应该更可怕，”周文矩神情坚定，似不依不饶凝视着陆离，瞬息之后，却无故幽然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明白，你不会告诉我你的身份，我也不需要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不过，还是奉劝你离刘小姐远一点。”
“就为这事？你也真不怕我是一个以一当百的壮士，这样单独的会面，周兄你可是活的腻歪了，”陆离一笑意味深长，不失时机地玩笑道，“既然被周兄邀请了，那我也就先干为敬了。”微微斜眸，陆离斟了一小杯酒水，缓缓贴向双唇。
“你也不怕我酒里下毒？”周文矩凝神看了陆离一眼，见他神情上有种异样的东西如轻羽点水般一闪而过，唇角勾着抹似明似暗的笑，“还未请教兄台高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妨，本名陆离，从陕州而来，听说了这里较为安定，所以就来了，”陆离也不在意周文矩的措辞，只是如实回答，或者说，自己压根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笑意不该，只是稍稍摇了摇头，陆离接着调侃道，“周兄可是对刚才的刘小姐有倾慕之情？不过很遗憾，你一定是错意了，我和刘小姐今日才算第一次见面，在没和周兄你相遇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动人女子的姓氏。”
“你……陆兄此话当真？”周文矩几乎脱口而出，意识到失态后，连忙改口问道。
“喂，我为什么要骗你，这不是完全不符合逻辑，如果刘小姐是本地人，我这个外来人是怎么和她一见如故？何况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寿州这个地方，”陆离故作夸张地叹息道，“比起我那里，可是繁华多了。”
“这就奇怪了，确实跟你说的一样，不符合逻辑，不合逻辑……”周文矩表情很不自然，抬头看了一眼陆离，又低下头思索着什么。顿了顿，语声压低下来，说道，“据我的观察，你和刘小姐似乎并非第一次接触，假设陆兄所言非虚，那这件事就显得令人很难理解了。”
“此话怎讲？”陆离觉察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周文矩露出了少有的凝重，脸上颇有疲惫，看样子似乎他心里挂着与刘小姐有关的事，应该与儿女私情没有联系，而是更棘手的事。见周文矩沉思得深沉，陆离只得轻咳几声，皱眉道，“难道这里面还有内情不成？既然周兄说了这一次，我并不是同刘小姐的第一次相遇，那么你一定跟踪了刘小姐很久才是。如果真的你与刘小姐有私情，也不至于如此。周兄这像是……”
“请恕不能以实情相告，但绝对没有恶意，”周文矩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再给陆离斟了一杯，然后缓缓啜了口酒，接着说道，“实话实说，我并不是十分相信你，陆兄。但也知道陆兄不会他们的人，所以我才会和你在这家酒馆，喝上两杯。”
“他们的人？”陆离着实摸不清周文矩的意思，还有目的，接过酒来，目视周文矩道，“他们是谁，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人？这样把自己的事情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没有任何问题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陆兄，我可是一直都在跟踪刘小姐的。换一个说法，你可是经常会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倘若说我对你没有一丁点怀疑，那是不可能的，但……”周文矩停下将要说的话，从衣衫内抽出一卷画轴，在桌面上铺陈开来，微微抬眸，眸底映着陆离的模样，微笑仿若叹息，“也亏得你还跟没事人一样，这些日子以来，陕州之战中契丹吃瘪的消息可是不胫而走，尤其擒拿契丹大将刘愿的事情，现在在各个诸侯那里，传的沸沸扬扬。陕州虽然仍然被契丹所得，但人们关注的重点已经不止于此……”
“周兄，这我还……”陆离刚要说些话，撇开同王晏的关系，却看到了周文矩手里缓缓铺开的画卷，顿时哑然。
青色的竹节面具，长衫如袍，一副书生做派，画中人物，正是鬼谷十人众的一贯打扮。周文矩给自己看这样一副画，或许目的不言而喻，陆离微微一震，面上隐现凝重，然后瞬间消失，笑道，“在陕州的时候，我的确有见过此人，只不过，你要找他所为何事？”
“画中的人，便是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相传授业于鬼谷子，并于近日出山的鬼谷弟子。这幅画是从契丹细作那边传来的消息，就是他令契丹折损了一员大将，而保全了陕州守军的实力，准确的说，是双方都保留了实力……”
“好奇怪，”陆离故作诧异，蹙眉问道，“既然双方都没有兵力损失，这还算是打仗吗？”
“那是自然，这就是引起各方诸侯注意的地方，不过，令他们更在意的是，这鬼谷传人，一共有十个人，”周文矩收起画轴，看着陆离，欲言又止，下意思地摇了摇头，说道，“本来我还以为你是这十个人中的一个，这么多天的观察，看起来并不是。就在几日前，河东刘知远那边，就传来了此人又出现的消息，也许他也和王晏他们，一起投靠了刘知远吧。”
“这样的消息，似乎知道的人很少吧，在来这里的路上，大街小巷之中，我也没有耳闻，”陆离听周文矩的话，瞬时明白这究竟是谁搞的鬼，怎么一回事，但在话中还无法言明，只能又试探说道，“这算一个各路军阀之间内部封闭的消息吧，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周兄要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又何必拉我下水，现在遮遮掩掩，岂不是多此一举？”
“我这么做……也实属无奈，”周文矩尬尴地笑了两声，眉心隐隐一紧，端起酒杯时却是无声而笑，说道，“陆兄，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实话说了吧，我确实有怀疑你就是陕州出现的那个人。然而，最近我这边的调查却否定了这种可能。而我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和你接触，完全是因为我这边等不了了，所以才会故此来找你问一问究竟。”
“虽然陆离你可能不是鬼谷传人，但你一定知道一些有关于他们的事情，这一点，我想我并没有想错，”陆离还未曾说话，周文矩又紧接着说道，“至于原因，我觉得该从刘小姐的身世上说起。”
“愿闻其详，”陆离意味深长地看着周文矩，无声微笑。
“陆兄，你刚才问到，他们是谁，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指的就是鬼谷弟子，而我怀疑刘小姐和他们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说刘小姐原本就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周文矩眼中透出深刻的感情，却亦有冷静无奈的叹息，“刘小姐本名刘夕菱，此地节度使刘仁瞻的女儿。按照世俗的规矩，我也不需要插手刘大人的家事，但暗中调查刘小姐的事情，却是刘大人亲口托付给我的，刘大人与我有恩，所以我也就承诺了一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
“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好调查的，又不是来路不明的人……”看着周文矩一脸的认真严肃，陆离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自己当然知道周文矩有关鬼谷的信息全部都是错的，但又不可能对他透露什么，这番对话，着实有些诡异，令陆离感到浑身不适。
“陆兄倒是说对了，刘大人的这个女儿，还真就来路不明，”周文矩闻言，点了点头接话说道，“刘夕菱确确实实是刘大人的女儿不错，这是刘大人亲口告诉我的，但刘夕菱小姐却是刘大人失踪多年的女儿。换一句话说，刘夕菱在时隔多年之后，才又找到了刘大人认亲，这中间隔了这么多年，一个小女孩是怎么生活，怎么找到刘大人的，都无法不令人生疑。”
陆离顺着周文矩的意思，迟疑片刻，然后问道，“所以……你怀疑……刘小姐就是鬼谷十人众里的一员？”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我不认为她可以在这乱世当中存活下来，除非被人收养，但刘小姐她对于自己流落在外的事情，只字不提，这令刘大人很不自在，作为将领，不能够令自己管辖地域的百姓遭受无缘无故的灾难。怀疑亲人或许不对，但帝王家骨肉相残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亲情并不是不调查借口，相反，正因为如此，刘大人反而更上心，他不想再让刘小姐受到任何伤害了，”周文矩自陆离身上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低头沉默了一会，才又道，“而最近一段时间，就数你和刘小姐的接触最为频繁，不……准确的说法是，刘小姐和你相遇太多次了，不是偶然能够解释的。我就相信陆兄所说的话，今天只是你第一次和刘小姐接触，那么……”
“刘小姐跟踪我？”陆离虽早已料到会是如此，但是听言心底仍是一惊，自己怎么可能有人跟踪会毫无察觉？这在老七的本事面前，根本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难道这刘小姐真有翻天的本事不成？这么一想，陆离连日来的轻松惬意顿时烟消云散，眉峰忽地耸动，说道，“周兄，此话当真？”
周文矩神情稳定，语气坚定，“没错，千真万确。”
陆离唇畔蕴有丝缕幽深的情绪，“好了，既然这样，那我就来告诉你一些，有关鬼谷派的事情，现在，我也对刘小姐起了兴趣，刘小姐当真是一个大美女啊，哈哈……”陆离说着，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的开怀大笑，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临桌的异样。
“这下啊，可有好戏看了，你说对吗？”
“毫无疑问，是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