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回到白崖村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文瑛见周铨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未免忐忑不安,生怕父亲在监牢里出了什么事,反而害怕主动问起,只得先说:“四叔公已经吃过晚饭了。村里有人请他去给家里的人看病,刚出去的。我没有吃,等着你回来一块儿吃!”说着,拉起周铨的手,一起来到堂屋,周铨见文瑛温柔可亲,又为自己舀饭添汤,心里越发难受,想到自己万一真地杀了人,一旦被抓,那文瑛岂不误托终身?文瑛见周铨无心用餐,心里越发怀疑,更不敢问周铨在拘押所里上班的情形。二人各有心事,都不愿主动开口,堂屋里静悄悄的,周铨胡乱吃了几口,便不再吃了,文瑛也放下碗筷,把桌子收拾了,把碗筷端去厨房洗了,回来时,见周铨还独自坐在桌子旁,望着灯盏发愣。
文瑛走过去推了他一下,柔声细语地问:“铨,是不是累着了?要不,我去把水烧了,你洗一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文瑛越是温柔体贴,周铨越是感动难受,一把抓起文瑛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一字一句地说:“不用了,我从来都是洗冷水澡的!”见文瑛脉脉地看着自己,又说:“我今天没有看见你父亲,大洋也没有给到他,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你千万别难受!”
“就这些?父亲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文瑛见周铨与往日大不一样,不相信就这么简单,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一句。
“相信我,真地没有发生什么。他们把他关在单人牢房里,又叫专人替他送饭,我暂时不能接近他。”周铨说这话时,想到自己什么也做不好,偏偏又遇见害死兄长的仇人,报仇的那一天,就可能是与文瑛的缘分终止之日,目光一下变得呆滞起来,声音也变得细小沙哑。
“既然是这样,咱们再想办法就是了。你愁眉紧锁的,好象有什么心事,你若不对我讲,我就真不能相信你说得那么简单了。父亲是不是被打了?”文瑛抽出一只手,替周铨拂了拂额头上的几丝乱发。
“文瑛,我,我真不知该如何对你讲,这是我的事,与你父亲无关。”周铨想对文瑛说出真相,又怕她害怕,欲言还止。
“你能有什么事儿?你不仅不是一个招惹是非的人,还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从来只有种下善缘,没有结下恶缘,难道谁还会害你不成?你如果把我当作你的知己,为何不肯告诉我?是不是那里的警察低眼看人了?这世上总有不少的虚浮的人,惯以庸俗的眼光看人,眼前的表象就把他们蒙住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些蠢物罢了。真有这种事,你千万不要和他们生气,也不值得你和他们生气,更不值得把气闷在心里。”文瑛对周铨的话半信半疑,又知道他的自尊心很强,猜他可能在拘押所里干扫地等脏活时,遭那些看守警察的白眼了。
文瑛寥寥几句话,虽然没有说中周铨的心事,但却让他大为感动。周铨呆望着文瑛,忽然站起身来,一只手拿起桌上的灯盏,一只手挽着她的胳膊,干脆利落地说:“到小屋去!”
二人走进小屋,周铨将灯放在桌上,又将屋门关上,在床沿边挨着文瑛坐下,两只硕壮的手放在文瑛的双肩上,说:“好妹妹,我都实话对你说了吧,这话我憋在心里有十年了,连我的四叔公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从未对他细说起。”
文瑛惊讶地望着周铨,不知自己最熟悉的人竟然还有秘密藏在心里,又见他突然沉默下来,仿佛在追忆往事,又仿佛不愿触及当年的秘密,忙说:“铨,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事的,包括我的父亲。”
周铨叹了一口,将双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过了半晌,才继续说:“我的老家在永新县临江镇,当年,我的父亲有一个好朋友叫袁炜,袁炜是临江镇的镇长袁灿的弟弟。十年前,我的父亲和袁炜一起外出做生意,不料在路上染了重病,跟随父亲的一个仆人后来告诉我,父亲在临终前曾嘱托袁炜,说家中祖传的那幅山水画,并不是一幅普通的画,以后即使再穷,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也不能将它卖了,里面藏有秘密,让我的兄长周钰一定要妥善保存好,袁炜问是什么秘密,父亲没有说,当夜就病死在客栈。我在想,父亲可能是担心家中的仆人不可靠,才把这话悄悄告诉给至交好友袁炜的,不料这话也被仆人听到了。父亲的尸体被运回老家安葬后,仆人将这话告诉了大哥。由于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常到外地做生意,大哥他又大我六岁,对我非常好。那时,我虽然只有十岁,他却把这话也告诉了我,又说袁炜迟迟不把这事告诉他,担心袁炜有坏心,于是把祖传的山水画悄悄埋在寝室的床底的青砖下。过了一段时间,袁炜找上门来,说父亲临终前嘱托他要照顾好我们兄弟俩,又说父亲为了感谢他今后对我们的照顾,主动对他说起,要把家里祖传的一幅山水画送给他,否则于心不安,死不瞑目。”讲到这里,周铨忍住“哼”了一声,两眼登时射出仇恨的目光。
“那袁炜后来怎么样,他对你们兄弟俩耍了什么手腕?你突然告诉我这段往事,是不是今天遇见了他?”文瑛已经猜到这个袁炜来者不善,极有可能是周铨恨之入骨的人。
周铨点点头,咬牙切齿地说:“正是,今天我进县城去找许辉,看他能不能设法接近你的父亲,好为我们传话,不想在警察局大门口就看见这个袁老贼从里面走出来。我一路跟着他的小车,终于发现他的处所。文瑛,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文瑛心下暗想:“袁炜,小车”突然想起派人到自己家来提亲的县长也姓袁,忙惊问:“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袁县长的什么人?”
“他二人可能是父子俩。我知道袁炜有一个儿子,在临江镇出生的,大我好几岁,后来去了外地读书,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想不到,袁老贼的儿子竟然跑到武辕县当县长来了,还陷害你父亲。”周铨一把抓住文瑛的手,恨恨地说:“这个袁炜就是害死我哥哥周钰的凶手。当年,他跑到我们家来,花言巧语,想骗走我们家的古画。我大哥他不想当面拆穿他,就答应说:‘既然是父亲的临终遗言,我就把画交给袁叔叔你。’大哥他就随便拿了一幅山水画给袁炜,不想袁炜看了一眼,就说:‘不是这幅画,你父亲答应给我的画是是没有题跋的。’我大哥也生气了,当时就把那个仆人叫到跟前,指着他对他说:‘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要送你一幅画的事,相反,还把你当作至交,把他心里的秘密话告诉你,让你转告诉我们兄弟俩,你又是怎么做的?’袁炜虽然恼羞成怒,却张嘴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干笑了几声就走了。我和大哥都以为这事就算了,随知两个月后的一天,仆人带着我出去游玩,家里却突然跑来许多警察,说我家里私自藏有枪枝弹药,我父亲生前涉嫌贩卖鸦片,他们奉命前来抄家。警察把我大哥和家里几个帮工的人全部抓走,到处翻箱倒柜,把值钱的东西全部抢走,又在监牢里对我大哥严刑拷打,逼问古画的下落,我大哥他始终没有吐露半个字,被活活折磨,惨死在狱中......”周铨说到这里,声泪俱下,以手掩面,泣不成声。文瑛听后,心酸不已,也陪着落泪,又掏出袖帕,替周铨擦拭泪痕。
周铨抬起头,望着桌上灯盏里摇曳的灯火,极力抑制住内心波动起伏的悲痛和愤怒,沉默半晌,突然长嘘了一口气,然后以一种异常平缓的口气,继续说:“这些情况,都是一个被释放出狱的老家人后来告诉我的。袁炜唆使他当镇长的哥哥袁灿,以权谋私,将我家查封,从我的大哥那里弄不到古画的下落,就将我家掘地三尺,终于将那幅古画搜走。带着我外出游玩的仆人知道我家被抄后,假装去上厕所,然后丢下我就逃走了。我躲在我大哥的未婚妻卫姐姐家里住了一段时间,知道大哥的噩耗后,我和卫姐姐都大哭一场。后来卫姐姐又资住了我一些路费,让我前去投奔我的亲戚。我在四叔公这里住了三、四年,又去武当山拜师学艺。去年我回了一趟临江镇,本想找袁贼报仇,却不料几年前他哥哥袁灿就调走了,袁家所有人全部搬走,不知去了哪里,卫姐姐也已经嫁到外地,听人说她生了一个儿子,她丈夫对她还不错,好人有好报,我希望她一家人永远幸福。”
周铨说到卫姐姐,充满感激之情,望着桌上的油灯,沉吟了片刻,又说:“在老家没有找到袁炜,我只好又回到武辕县来,和四叔公相依为命。别看我平时不大言语,其实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为屈死的哥哥报仇。老天有眼,今天终于让我发现袁贼的行踪。”周铨说到这里时,右手捏成拳头,朝床上狠狠地捶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