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忽有人笑道:“我当是耳背听错了,出来看看,竟果然是苏大人来了。到了门口怎的不进店来?”苏公、叶来风寻声望去,却见郭氏药铺门口站立一人,正是掌柜郭遘。郭遘迈步出来,拱手相迎。叶来风惊诧不已,疑道:“这位员外爷便是来我黄州的当世大学士苏轼苏大人?”郭遘点点头,笑道:“他便是郭某与你提过多次的苏轼苏大人。”叶来风急忙放下花灯框板并画笔,迈步出来,拱手施礼,道:“来风久慕大人贤名,想望风褱,恨无缘相见,今多有怠慢,恳请大人海涵。”
三人客气一番,郭遘引苏公入得店铺,叶来风相随。到了客堂,三人落座,郭遘沏来热茶,问道:“苏大人何来?”苏公只道闲在家中无趣,进城买些书卷回去。郭遘奇道:“怎的不见书卷?”苏公哈哈大笑,自怀中摸出一卷,递与郭遘。郭遘笑道:“却只买了这一卷。”苏公摇头笑道:“一卷未买,这卷是葛掌柜赠与我的。”那厢叶来风闻听,不由一愣,问道:“不知是哪个葛掌柜?”苏公正待回答,那叶来风又道:“莫不是那葛中区?”苏公连连点头,笑道:“正是此人。不想叶先生也知晓此人。”那叶来风忽冷笑一声,满面鄙夷之情。苏公见得叶来风这般脸色,心中诧异不解,欲问又止。那郭遘接过《太白酒事》,翻阅几页,口中喃喃道:“不想这葛中区有这般文笔!”
苏公淡然一笑,道:“适才苏某在二岭斋时,见得葛中区与一人挑牙料脣,那人唤作花冕,那花冕怒骂葛中区,说葛中区遁名改作,剽窃了他的文章。愤怒之时,那花冕竟抽出一把利刃来,叫嚣着要杀了葛中区。”郭遘闻听,甚是好奇,合上书卷,疑道:“有这等事情?”那叶来风精神大震,急切问道:“那花冕可曾动手?”苏公摇摇头,只道没有。那叶来风闻听,颇有些失望,口中恨恨道:“要杀死了那葛中区,端的解恨。”
苏公把眼瞥望叶来风,心中不由惊诧万分!方才一瞥之间,但见得叶来风眼中闪过一丝阴险狠毒之光。
136书屋136book.com
郭遘追问道:“那葛中区如何解释?”苏公道:“葛中区说他有人证,此书是他心血之作。”郭遘淡然道:“当场鉴定那书稿笔迹,便知作者何人了。”苏公笑道:“葛中区说他雇请了花冕润色抄录,他账房兀自还有花冕签领银子的凭证。”叶来风鄙夷笑道:“依苏大人之见,葛中区与花冕,哪个方是这书的真正作者?”
苏公淡然一笑,把眼望叶来风,反问道:“叶先生以为呢?”叶来风鼻子哼了一声,道:“那葛中区不过是卖黄历的市侩,不学无术,投隙抵巇,蝇营狗苟,方有今日人模狗样,却不知害却多少人。这等人若写得书出,莫若那狗不吃屎、猫不吃腥。”苏公淡然一笑,道:“叶先生之意,那花冕才是这书作者?”叶来风淡然笑道:“我黄州人言,苏大人是当世神断,拨草瞻风,闻一知十。此中玄机,一看便知,怎的反来问来风?”
正言语间,闻得堂外有人呼唤,原来是叶来风的浑家,只说是来了生意。叶来风急忙起身告退,颇有些歉意。郭遘、苏公起身送他出堂,待叶来风离去,二人复回堂来。苏公询问道:“这叶来风与那葛中区莫不是有怨恶?”
郭遘一愣,摇头道:“他二人风马牛不相及,何来怨恶之说?”苏公疑惑道:“适才见他表情,似甚是憎恨那葛中区。”郭遘连连摇头,道:“我与叶来风相邻十余年了,不曾知晓有这等事情。不过,叶来风为人正直,又甚清高,素来憎恶市井小人。”
苏公感叹不已,道:“适才见得他那走马灯,制作甚是精致,比之东京皇宫内那宫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等手艺,可谓大匠运斤,想必是他祖上所传。”郭遘点点头,道:“据郭某所知,叶家制作花灯已有五六代人了,传到叶来风这代,险些失传了。可上苍冥冥之中,不肯令此技艺失传。说来道去,还是叶来风的天命。”
苏公不解,急忙追问。郭遘叹道:“这叶来风是个独子,自小聪明伶俐,好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众人都说他定能郤诜丹桂,传圭袭组。原本以为富贵利达,指日可望,自此叶家绝了做花灯行当。不想天公作对,叶来风第一次进京赶考,省试之后,临近殿试之时,竟生起病来,躺在床上水米不进,生生耽搁了殿试。三年之后,叶来风第二次进京赴考,竟又在临近殿试时生起病来,较第一次更为厉害,奄奄一息,几近绝气。又一次误了考试。”
136book.com
苏公闻听,不由叹息叶来风命蹇时乖,老天待人不公。
郭遘叹息道:“又三年后,此已是元丰元年了,叶来风第三次进京赴考。”苏公忍不住插言道:“莫不是又病倒不成?”郭遘摇摇头,喝了一口茶,叹道:“这次倒没有病倒,终于得以殿试。”苏公叹道:“定是应试之时,思路不佳,有所失常。”郭遘摇摇头,道:“这番应试,叶来风文思敏捷,下笔成章,据他后来言及,他心中兀自有几分得意忘形,以为必定高中无疑。”苏公好奇道:“不知出了甚么变故?”郭遘叹道:“苏大人说的是。叶来风万不曾料想,他那篇策文竟写错了一个字,非但未能高中,险些要了他的脑袋。”
http://www.136book.com
苏公拈须叹息,道:“原来如此。却不知他写错甚字?”郭遘叹道:“他以李太白《古风》起首,诗为: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曙。”苏公闻听,不由一愣,惊道:“你道甚么?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曙?不知是哪个曙字?莫不是写成了东方明也之曙?”郭遘淡然笑道:“苏大人熟知李太白诗文,郭某话语方出口,便已省得了其中谬误。他正是将‘一朝开光曜’写成了‘一朝开光曙’!一字之差,何其可怕。”
苏公叹道:“如此说来,多亏得我神宗皇帝宽仁大度,体恤万民,否则便没有今日的叶来风了。”郭遘叹道:“苏大人说的是,亏得皇上开恩,饶了叶来风性命,但罢除了他的考籍,今生不得再考。叶来风无奈,自此死了仕途之心,接了父亲衣钵,重又做起了花灯行当。今细想来,分明是天意如此。若非如此,叶氏花灯又怎能得以传世?”
苏公拈须笑道:“果真是冥冥天意。如同苏某,若没有乌台诗案,又怎会来黄州?若不来黄州,又怎生识得黄州诸位好友?”郭遘笑道:“这便是你我的缘分。”苏公爽朗大笑。
二人多日未见,颇多话语,不知不觉间到了申牌时分,苏公急忙起身告辞。郭遘再三挽留。苏公恐家人担心,不便留宿。郭遘无奈,只得送苏公走了,临出门时,塞与苏公一个小木匣,匣内有一支人参,说是送与夫人补身之用。苏公怎肯收纳,郭遘好说歹说,苏公只得收下。
别了郭遘,苏公一时心血来潮,竟自北城门出城,欲绕道回东山坡。听人说过,北城门有条马道通东山坡,只是从没有走过。苏公便依着马道,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得一片树林旁,只见得一条石子小道曲曲折折,通入树林深处,那树林深处隐有一处屋院。苏公甚是好奇,入得林中,探头察看,只见得那院门匾额书有三字“雨沉庵”。
苏公喃喃道:“不想这里兀自有个庵院,但有机缘,定要前去拜访一番。”
正嘀咕时,见得那庵门开启,一个人自门后闪身出来。苏公急忙退出树林,立在路旁。不多时,见得那人近来,偏头望去,竟是个男子。那男子约莫四十岁,着一件黑衣锦袍,头戴高巾,浓眉大眼,留三捋胡须,行路稳重。那男子早已望见苏公,颇有些惶恐,眉目间竟满是警惕之情。与苏公擦身过后,往黄州北城方向去了,行不多远,兀自两次回过头来,张望苏公。
苏公心中诧异:这男子行色颇有些可疑,不知与那雨沉庵的尼姑有甚勾当?
苏公复又前行,又行了一个时辰,终于到得东山坡下,此时刻,天色大暗。但见得坡上挑着一盏灯笼,灯笼左右摇晃,想必是有一个人把持着。待乜乜些些,近得前去,闻得坡上有人高声问道:“可是老爷回来了?”苏公听得清楚,正是家人苏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