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一句诗。杨姐跟上邓常务,注定要荣华富贵一生一世。不过,这日子过得越好,这心越容易烦。等杨姐心烦了,想要结识什么小帅哥,再跟我这个妹妹咬咬耳朵。嗯,这点资源我还是有的。晚上,你也可以跑到‘今晚八点半’休闲会所去,记得带上一盒烟,坐到咖啡厅圆桌旁,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你不能抽,只是把这根烟放到小圆桌上。说不定稍等一下,哪个小帅哥就会坐到你身边,再把你摆在圆桌上那根烟叼上,你觉得这人还过得去,便用打火机帮他点烟,好事自然来……”
杨硕士没吭声,好像想着什么事。宁紫侧头看了一眼,索性也闭目养神起来。看到她们这般,两个技师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又吐吐舌头。接着,她俩边做按摩边瞟瞟电视。
圆脸技师嘀咕一声:“又是青云新闻联播。这地方的新闻不是听人讲话,就是跟人握手。”
“鼓掌的也很多,还有一张张好像天天接到大红包的笑脸。”高鼻子技师小声附和一句。
过了一会儿,宁紫似乎感觉到技师的手指突然有什么变化,便说:“走什么神?想看韩片就回去当‘家里蹲’。”
圆脸技师说:“靓女姐姐,你们青云当官的出事了。”
“出就出吧,不出才怪。”杨硕士稍稍仰了一下身子,说,“要是你把我这张脸弄出一点什么事来,哼,我决不会轻饶你。宁紫,这回又是哪个走背时运?下午,主观他还说傍晚有个什么会要开。我当时就奇怪,开会怎么选个吃饭的时辰,原来是一个要紧的急会。”
圆脸技师问宁紫:“靓姐姐,这主观是谁——”
杨硕士睁眼嚷道:“喂,主观也是你叫的?”
“两位姐姐,这出事的大官好像也叫主观,姓邓。叫邓主观。”
“放狗屁——”杨硕士厉声骂道,但骂声似乎刚刚出嘴,她忽地撑起身子,急巴巴叫道,“快快快,把电视声音给调大点。快点快点!”
宁紫也睁开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马多克同志宣布了相关决定,青云市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邓主观立即停职检查,等待事故责任明确后再作进一步处理。调查组同时要求市政府要认真吸取‘3·18’事故的深刻教训,进一步强化安全生产意识,立即来一次‘回头看’,进行一次‘地毯式’检查,查漏补缺,真抓实干……”
杨硕士坐起来,身子有点发抖,一双脚竟然穿不进高统靴。高鼻子技师连忙蹲下身子,一边帮她把高统靴穿上,一边问:“小姐上洗手间吗?”
宁紫同样坐起了身子,伸长脖子提醒道:“杨姐,你打个电话先问问邓常务怎么一回事。”
“还问他干什么?电视都播出来了。嗯嗯嗯,这是不是青云电视频道?”杨硕士突然想起了什么。宁紫看看频道台标,说:“青云频道,就这个鸡冠标志。”
杨硕士起身就走。
“到哪里去,杨姐?”
“回家回家,我回家。”
“杨姐,你稍等等。我让侯子开车来接你。”
杨硕士没回话,快步离开贵宾房。高鼻子技师突然发现什么,叫道:“哎哟,她的手提包没拿走!”
高鼻子技师拿起包匆匆追了出去。
圆脸技师又跟宁紫解释起来:“靓女姐姐,我们刚才没骗人,卵巢护理真是一种美容方法……”
“一个女人的美丽最终取决于内分泌的情况,包括卵巢的状态。你这个护理,也不过使用什么‘香熏脐贴’吧,滴上几滴从玫瑰、依兰、天竺葵、鼠尾草提炼出来的什么精油,这东西就是治疗月经失调、痛经这类毛病。”
宁紫丢下这几句话,挽起自己的小手包快步走出去。
圆脸技师怔怔地:“她怎么知道卵巢保养?”
03
青云市政府办公大楼六楼。今天晚上,又轮到小呙在市政府值班室值班。她看见解茹从电梯间走了出来,便跑出去问:“解姐,你晚上要加班?”
解茹说:“邓常务找我有点事。”
小呙告诉她:“傍晚散了会,邓常务就进了办公室。刚才,周秘书长进去说了一阵话。我也想敲开门进去跟邓常务说几句话,可又怕自己嘴笨,反要惹他生气。我不敢看他不笑的脸。解茹你来了就好,你多劝劝邓常务,让他宽宽心。”
小呙一边说,一边陪解茹向邓主观的办公室走去。
解茹说:“这种事砸到哪个人头上,就是铁脑袋,也都会发晕。”
“倒也是的。上次通知市长办公会成员开会,不小心被我漏掉一位领导,周秘书长老鼠眼睛一瞪,就把我的脑子吓得空空的,好几天也想不出哪个老男同学周末约我去吃日本料理。”
“还是认真点,小呙。”
解茹叮嘱一句,正要抬手敲门,听到邓主观叫道:“解茹吧,你进来。”
解茹走进办公室,发现邓主观正在整理几摞东西。
“桌上这些文件,还有一些材料,你明天把它们通通交到保密室。最上面两份是国办机密文件,保密室还有我的借条,到时候你把它撕掉。另外,我把书整理一下,等一下帮我弄回家里去。”邓主观抬头看了解茹一眼,说,“解茹,别把脸绷得比我这张脸还难看。我说过,哪怕你自己这双手干干净净,也说不定乌纱帽哪天被摘掉。手干不干净、手干不干事,都不与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成什么正比,相反,它往往跟乌纱帽戴不戴得牢靠成反比。还记得我这句话吗?”
“记得。说这话时您喝了一点酒。那天,刚陪过省煤炭厅厅长吃饭。您不喝到几成酒,什么话都不会从您嘴巴里冒出来。我突然全相信了这话。”解茹轻叹一声,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听您也提过,慕容副省长不是说好这次事故只给您一个小处分吗?”
“慕容副省长的话是我一个同学转告我的,就是宁红。她说慕容副省长说了什么,那绝对说了什么。她是慕容副省长的录音机。话又说回来,慕容副省长的话也没说错,停职、免职都是个处分,又没抓你去‘双规’或者坐牢。”
解茹说:“您跟慕容副省长报告事故时,他果断拍过板,他说就按这个数字上报,上报死亡人数五个。慕容副省长有个习惯,称干部多少人叫几名,称群众多少人叫几个。他当时这么说的,我站在您身后,听得清清楚楚。但听说这次省里来的调查组也是他派出的,他还作了批示,说什么要将瞒报事件查个水落石出,对责任人,尤其对负有领导责任的干部从严处理,决不姑息。他本来就知道上报死亡人数是他自己定的,正是他敲定死了多少人,市政府办公室才按这个数字上报,市煤炭局、安监局也是按这一个口径上报的。他完全知道怎么一回事,又怎么突然批示起来?”
“正是他钦定过死亡人数,所以他要在第一时间作批示,并抢先派出自己确定人选的调查组。你刚才这话不要到外面说。说不得的话,让它烂在肚里。烂在肚子里难受,你可以多喝几杯水,把它跟尿液一起排出来。怪不得他。如果没人举报,如果没有更大的领导收到举报信作出批示,当然也可能有其他因素在里面,我相信慕容副省长也不会这样做,毕竟他在省里分管安全生产。”
“这让您太受冤枉了。您可以再问问慕容副省长。”
“算了吧,这个时候我越不说话,慕容副省长他越好帮我说话。我要是随便开口说话,恐怕就没人会帮我说话了。”
解茹想了想,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她看看办公桌上一堆书籍,便动手帮着整理起来。她拿起一本黑格尔的书翻了几下,又说:“您可以跟马多克组长说些实话,也许这有利于帮助您减轻一点处分。”
“你难道不知道马多克是谁派来的?”
解茹说:“知道。慕容副省长一点也不糊涂,他清楚自己当时表了什么态,所以这个组长人选不是眯起眼睛瞎派的。”
“听说他还跟书记、市长打了一个电话,明明白白说这马多克就是慕容副省长钦点的组长。”
“等于跟青云这边打招呼,有话好好讲,别乱讲。慕容副省长让马多克来帮他捂盖子。不过,这几天跟马多克打交道,我觉得他确实是一个挺不错的人。”
“我没跟他说上话。但他好像就是不折不扣把慕容副省长的话当圣旨。”
“马多克这人我比市里其他人都熟悉,省里有一次组织考察,三年前的事,我去了,他也参加了,我跟他说话还算投机,后来我跟他也有些交往。你解茹眼睛厉害,一眼能看透他人的心地。只是,这官场再好的人都得依照潜规则办事,要不然他没办法混下去。官场上没圣人。没一个。让你感觉再好的人,你也不能把他当圣人!”
解茹看了邓主观一眼,低下头问:“包括您吗?”
“包括我。”
“谢谢您这么回我的话。”
“鞍前马后的,你跟我跑了两年半,对吧,还没来得及把一束阳光或半捧雨露送给你,我便无能为力了。如果说几句话也算一种补偿,那么我这番话也该说出口来。从政会有一些感悟,有人说它是政治遗产。只是这份遗产过早传给了你,但我还是希望你一路走好。还有,官场上当一个女人很累,你的个性又与大多数官场女人有所不同,你这种禀性的女人在官场上会混得更累。可惜呀,我也没办法再照顾你了。”
“谢谢邓常务!您可能不是圣人,但有一颗圣心。”
邓主观嘘出一口气:“你也有一颗圣心,所以才会觉得别人也有圣心。”
解茹笑脸一露:“谢谢您表扬我!”
“因为你首先表扬了我嘛。表扬难以让人进步,但容易让人开心!”邓主观笑笑,不过笑得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解茹走过去把门打开,又立即招呼着:“郝局长好!”来者是青云市安监局局长郝妍。郝妍朝解茹稍稍点了一下头,没点表情走进办公室。解茹帮她倒好一杯白开水,出门时顺手把门虚掩上。
邓主观把刚刚捆好的一摞书提到茶几上,问:“这么晚了还有事?”
郝妍把头埋下,嗓子有点发硬说:“邓常务,都是我郝妍毁了您的前程。‘3·18’事故发生后,还没完全了解情况时,我就过于仓促给您出谋划策,事后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触动,但也没及时跟您提醒。三月十九日陪您向慕容副省长汇报时,看到他很干脆拍板,我就抢先向慕容副省长说,这死人的事我来处理,老板已经同意多掏一点钱,我这样一说,也就堵住了您的嘴巴。弄成现在这个局面,跟我自以为是、考虑问题欠周全有关。我写好了一份辞职报告,准备递给市长。”
“给我吧。”
“您不是市长。”
“我可以看看它写得是否真实。”
郝妍有点意外,问道:“您不相信我?”
邓主观没做声,只是默默看着郝妍。
郝妍咬了一下嘴唇。但几秒种后,她又把嘴唇咬紧了,很紧。因为她把辞职报告递给邓主观后,对方看也没看,就把辞职报告撕碎了。他的动作很慢,但撕得没半点犹豫。郝妍正是看出这点,她才又一次紧紧咬住嘴唇。
邓主观平静地:“一副棺材,只埋一个人。我倒下了,还要找一个垫背的吗?”
听他这么说,郝妍哇地哭出声来。
邓主观说:“茶几上有纸巾。让你当安监局局长,当时是我的提议。市长虽然对你印象不错,他还是担心一个女同志担当不下这个职务,但最终接受了这个提议。因为市长他也想到一件事,你担任副局长时,曾经被一百八十多个矿工围困十七个多小时,一个女人该流泪时没流泪,而且最后把事情处置得很得当,市长点头同意提名。”
“那次围了十七个小时,我才挣脱出来。回到车里,我就哭了。我骂娘,我骂什么你知道吧,啊?我×你矿老板妈!我×你矿老板姨妹子!我没肉棍,可我有老公!我老公无用,我削根木棍也要——”
邓主观被她逗乐了,说:“难怪人家说你是一个‘霸王花’,‘母老虎’。女人讲痞话比男人痞多了。好啦,回家去吧,好好休息。记住,这个时候对安全生产更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这时候出点芝麻大的事,也要承担一个西瓜大的责任,很多人肯定会一个巴掌把我这只‘母老虎’当苍蝇拍死。我哪天会抑郁得吃安眠药死掉,但工作上我不会服输。”
“你还会有什么抑郁?你,一个坚强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