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解茹接过邓主观的办公室钥匙也有好些日子了,虽然外面的传言漫天飞,但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还是没确定是谁。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周秘书长,周秘书长摇摇头,又说,除了你我两个人外,其他人都有可能坐进这办公室。当然,每天早晨,她跟过去一样,第一件事总要把常务副市长办公室打开门和窗户进行通风,把地板拖上一遍后,再用干拖把把水渍擦掉。这天,她刚把这套流程做完,额头上冒出一点点汗珠时,突然听到有人叫道:“妹子好勤快的呀!”解茹转过身子,见是宁红,便笑道:“宁姐姐这身衣服好漂亮!”
宁红说:“上个礼拜在省城买的,最新款,好看吧。”
“这种款式让您年轻五岁。”
“史不得还说我年轻十岁。他骗我!”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也会像史副市长一样欣赏宁姐姐的。男人眼里出西施。你穿什么衣服都有一种女人味。”
“你解茹说话又乖又巧,难怪邓常务把你选为秘书。你的政治待遇还没解决吧。也不好怪邓常务。他本来一路顺顺当当的,没想到突然栽了个跟头。邓常务是个好人。你别泄气,到时候让我家史不得关照关照你。史不得这人其他本事没半点,就是有副热心肠。”
“小解先谢谢宁姐姐。”
宁红站到门口,往办公室里面看了看,问:“这就是邓常务的办公室?”
解茹嗯了一声。
“这房间挺宽敞的,比史不得条件好一些。这副市长前加上常务两个字,待遇就不一样了。”宁红边说边走进办公室。解茹只得请她在沙发上坐坐。宁红用手压压沙发,才坐了下去,说:“这办公桌,太老气。我看换上一张老板桌好一点,那有种霸气,要不然镇不住那些老板。恐怕正是这张桌子不霸气,才让邓常务吃了这一回亏。这沙发有点陈旧,也该换换了。来这汇报的矿老板太多,满屁股煤灰都把沙发弄得脏兮兮的。”
解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回上一句:“天天都擦,很干净的。”
宁红被噎了一下。
这时,宁红的手机响了。她才接听十几秒钟,脸色刷地白了。挂掉电话时,两眼似乎已经凝固起来,嘴巴不轻不重“哎唷”了一声。
解茹正想帮宁红泡一杯茶,发现她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十分意外地:“宁姐姐,您哪里不舒服?”
宁红没回话。
“宁姐姐,我办公室有风油精,我马上去拿,额头上和鼻子下抹一点就好了。”
解茹抬起脚,匆匆跑回自己办公室,打开抽屉乱扒一阵,找到一小半瓶风油精,急急返回常务副市长办公室。只是她进门就发现宁红已经离开这个办公室。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话筒,想给史不得拨个电话,迟疑一下,又缓缓把话筒放下。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宁红并非身体突然不适,可能是刚才一个电话让她十分不快。
小呙走到常务副市长办公室门口,告诉解茹说:“有人找你,解茹姐。”
解茹还没回话,潘云良走了过来。潘云良问:“解秘书,你在这房间里做事?”
小呙捂嘴笑道:“是啊,这房子现在归解秘书所有了。”
“小呙你又乱说,等下看我怎么揍扁你小呙。”解茹狠狠瞪了小呙一眼。小呙扮个怪脸,眨眼便在门口消失了。解茹问:“潘云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到我办公室坐坐吧。对了,这原来是邓常务的办公室。”
听到解茹这么说,潘云良站到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了几眼。她喃喃地:“原来他在这里上班。”
“你没来过?”解茹问道。
潘云良摇摇头。
“你怎么认识上邓常务的呢?”这话刚问出口,解茹便觉得自己问得太唐突了。幸亏潘云良没在意什么,还告诉她:“在巫山情休闲中心认识邓常务的。”
解茹暗暗惊讶地:“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认识邓常务?”
“您别误会。邓常务,一个好男人。他救过我的命。”
“是吗?他还救过你?”
“嗯。这事不是撒谎,只是他从不允许我提起。我答应过他,一定不说出来。再往下说,就是我说话不算数了。”
解茹重新认认真真打量潘云良一眼。
潘云良又说:“刚才路过这个办公室门口时,我发现有个女人从这办公室出去,这人好面熟,她经常到巫山情休闲中心女宾部做护理,爱蒸桑拿。她特别喜欢按摩,每次点那个叫小伟的男服务生。她从不要女服务生按摩。她给的小费大方得很。她跟你们一起上班?”
解茹知道她在说谁。但她没有回答潘云良,倒问道:“你找邓常务有事吗?”
“我想告诉他。我的工资涨了,比原来高二百六十块钱。”
“工资涨得挺快!”
潘云良笑着问:“邓常务还能不能回到这里上班?这间房子挺好的。”
解茹说:“我也想他回来上班。”
“能借电话给我打给他一下吗?”
“要打电话给邓常务?到我办公室去吧。”
10
宁红匆匆开车赶回家,进门看到史不得掉魂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史不得闷起嗓门儿问:“到哪儿去了?”
“到你上班那个楼层办事,又顺便去邓主观老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宁红站到史不得跟前,问,“到底怎么回事?”
“上回到省城请慕容副省长吃饭,你是不是送了一份礼品给他?”
“釉里红三果碗,一对两只,还是清朝雍正年间的。”
“怎么送这玩意儿?”
“你也知道,慕容副省长平常喜欢收藏一点古董。我花了好多精力,才把这对碗弄到手。又怕是赝品,便专门找行家鉴别后,才放心拿到省城去。这碗敞口,圆腹,圈足,足内还有青花双圈‘大清雍正年制’六字楷书款。里头光素无纹,外壁釉里红绘三果图。这三果就是石榴、桃子和瑞果,纹饰吉祥,寓意‘榴开百事’。这都是那个行家说的话。怕慕容副省长不太相信女人也懂得买古董,我才认认真真把这些话记住。慕容副省长听了,当场就笑了起来。”宁红说着说着,不由为自己得意起来。
史不得把头抬起,说:“慕容夫人倒骂起来了!”
“慕容夫人到底骂什么?你在电话里又是没头没尾说了几句。”
“还会骂什么?骂这对碗!骂你宁红不安好心!”
“不、不会吧。”
“怎么不会?骂你宁红送碗,就是一种无声诅咒,要让她陪慕容副省长一人捧上一只碗讨饭吃!”
宁红顿时觉得全身失去力气,两眼呆呆的。过了好半天,她无奈万分地:“怎么她会这么想?”
“你只是单独请慕容副省长吃的饭?”
宁红点点头,说:“我没想去惊动慕容夫人。我好几次特意上门去请她一起去吃饭,她总是借口什么身体不适,不肯赏脸。我还以为她不太喜欢场面上的应酬。你也应该知道他夫人就是那种说不出的脾气。”
史不得点点头,他当然相信宁红的话。去年正月元宵节那天,宁红和史不得一同到省城,想请慕容副省长全家吃顿饭。结果俩人嘴皮磨了半天,慕容夫人还是垂下眼皮,最后摇摇头。从慕容家出来,史不得跟宁红说:“这夫人是不是当居士?”宁红没听懂什么意思,责怪道:“乱说!夫人就是信佛,也不会当居士,这会影响慕容副省长。”史不得笑道:“她像佛家弟子打坐念经一样,就差手上缺一串佛珠了。”宁红想了想,说:“也许她想做一个清心寡欲的人吧。双眼不观门外景,两耳不闻窗外声。”史不得觉得自己夫人分析得当。但他眼前又十分困惑地:“这次他夫人怎么会生气?”
宁红想了半天,倒吸一口冷气。她说:“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让她自己的弟弟跟慕容副省长开车!”
“妻弟当他的司机?”
“是的。”
“哟,这当副省长的比我还傻!”
“什么意思?”
史不得忙笑道:“没意思没意思!你说,慕容副省长的妻弟是不是把什么事都告诉了他姐姐?”
“什么是不是?百分之百就这回事!”宁红有些自责起来,说,“我一双凡眼,一颗俗心,没把这女人看透。还说她什么不观门外景、不闻窗外声。原来她是一个高人!我太疏忽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到了晚上,史不得彻底绝望了。收看晚间新闻时,宁红接到慕容副省长的电话。慕容副省长告诉她:“这次青云市常务副市长人选是一个‘空降兵’。省委常委会议刚刚散,决定由马多克同志,也就是‘3·18’事故调查组马组长留在青云市担任这个职务。宁红,这次我没能帮到忙,请你多多理解——”
“不不不,慕容副省长您不要这么说,要不然我宁红会折寿的。您尽了百分之百的努力,我知道您帮史不得说了很多好话,也帮他做了很多工作。我知道,这事是很难办,论资历、论能力、论绩效,史不得他还没有很强的竞争力。再说我也知道,这用人主要听‘一把手’的。”宁红满腔感激的,说着说着竟然情不自禁地露出笑脸。
“宁红呀,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请慕容副省长放一万个心,宁红和史不得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今后还要您多加关心史不得,宁红一直认定您是我们史家唯一的贵人,唯一的恩人!”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史不得的事我会继续盯住,只要有一点点机会,我还会花万分力气去帮你们的。”
“谢谢!太谢谢了!”
宁红刚咔嗒把电话一挂,笑容便刷地从脸上跌下了万丈深渊。她换上一张冰冻千年的脸孔。看到宁红这神情,史不得坐在身边也突然觉得寒气逼人,不安地问道:“夫人,你没事吧,啊?”
宁红没点反应。
史不得有点急了,又问:“没事吧,宁红?”
宁红突然张嘴暴吼起来:“没事没事没事!你这大男人怎么就是一个窝囊废?!”
“宁、宁红,你冷静一点。”
“我、我冷静得了吗?嫁你这个老公,真让我受尽委屈!我以为万事俱备,没想到那个老女人打一个坐,就让我所付出的一切倾覆如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垂耳闭目也能耳聪目明!我恨自己太幼稚,我恨——”她突然戛然而止。
“你恨慕容副省长的夫人有什么用呢?”
宁红冲向他的耳朵嘶喊:“不,我最恨你!”
“恨我?怎么又恨我?”
“恨你恨你!我就是恨你!我不恨副省长夫人!知道吧,天底下我最不恨副省长夫人!我不恨她,我就恨你——”
宁红高分贝的吼叫声中,史不得缩起身子,不敢再开口说话。他很少看到夫人这样歇斯底里发脾气。正当史不得担心宁红火气难抑时,却看到她喘出一口粗气软了下去。宁红满脸失落,与无奈。也不知道陪宁红坐了多久,他才听见宁红说:
“过几天,我飞北京一趟,找我爸爸的一个老战友,他的儿子跟省里两个大头头都熟。唉,要是跟书记、省长夫人熟就好了。”
11
这天很早,解茹就把常务副市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她接到通知,新任常务副市长上午到位履职。不过,第一个告诉她这消息的是邓主观。邓主观昨晚突然打来电话,告诉她说:“新任的常务副市长就是马多克组长。”当时,她正跟几个老同学在圣玛丽亚迪厅蹦迪。晚饭也一块吃的。解茹喝了好几杯啤酒。有个姓白的女同学问她:“这段时间你够忙吧。常务停职了,找你问事办事的人一定很多。”解茹端起杯,跟女同学的酒杯轻轻碰了碰,也不管女同学喝不喝这杯酒,她一个人仰脖又喝掉一杯,说:“鬼才找我问事办事。邓常务免职消息一传出去,仅隔一秒钟就没人理我了,比拉闸停电还快。”“不会吧,过去经常看到你受人追捧。”女同学有点不相信解茹的话。解茹有了五六分醉意,把手搭到女同学肩上,说:“反正你也是开店当老板的,跟你多说几句也无妨。邓常务在台上时,我这个秘书也一样风风光光。人家面对我一张笑脸,满嘴吃了蜂蜜一样甜。哪怕市局‘一把手’见了我也是热情万丈,副职,还有一般角色,见到我都会躬躬身子跟我打招呼。
有个姓邱的局长,每次见到我都会止步问好,过年时还要送个红包给我,并且跟我说,享受邓常务的待遇。明白吗?就是说,我这个红包里的钱,跟送邓常务的那个红包里的票子一样多。”女同学两眼放出异彩:“他们把你当成了一个常务呀!”“平常分不清这市政府是有邓常务,还是有解常务。这不是谁神经错乱,也不是我脑子有毛病。这是我一种真切体验。但现在就不同了,好像我也受了处分。今天下午,我下班晚了一点,跟邱局长在电梯里相遇。这电梯就我和他两个人。他看到了我,对吧。我正想跟他打招呼,谁知道他把头一抬,两眼盯住电梯上那块巴掌大小的警示牌。”解茹说完,又冷冷笑了两声。女同学好像终于知道她拼命喝酒的原因,便使了几下眼色,示意其他同学别再劝解茹喝了。有个男同学趁机提出,晚上搞点什么活动放松放松。解茹接口就说:“蹦迪!我请你们蹦迪去!”在迪厅玩儿了好一阵子,解茹似乎想起什么,从小提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才发现邓主观打来的五六个未接电话。她嘘出一口气,躲进洗手间,拨打邓主观的电话。邓主观在电话里告诉她,新任的常务副市长是马多克组长。解茹唔了一声,接着又去蹦迪。回到家里冲完澡,听到手机又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