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冯容海一直没睡好，不踏实。有兴奋，但更多的是担忧。拿下董芳婷，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等于向应宏权，以及他所在的整个阵营宣战。真到了彼此拼刺刀的份上，冯容海的心里，还是略微没底的。如同开着车，在雾天的高速上行驶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往前，不能后退，更不可能转弯。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故。而且，一出，就会是大事故。
平时，冯容海开车，有个习惯，总是会下意识的选择中间的车道。这样一来，即便有状况，也有回旋的余地，把风险降低到最低。可是，眼下，方向盘却掌控在别人的手中，只不过是借用了你车子，该怎么走，前面是否有路障，是撞上去，还是避一避，身不由己。
冯容海停好桑塔纳2000，和丁国凯以及季克凡一道下了车。作为廉政办审计监督处的处长，季克凡利用他的人脉资源，摸清了董芳婷和应彪之间的利益关系，他们分别以丽都演艺文化公司和力天建筑公司的名义，有着巨额的，非正当的资金往来。同时，季克凡也是数据统计方面的专家，带他来，是为了用一些真实，或者接近于真实的数据，继续触碰董芳婷内心的底线，让她作更多的坦白。
被捕之后，董芳婷坦白地如此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到24小时，她就开了口。不过，她提到的那个人，更是出人意料，新区国土资源分局的副局长林晓麦。对于林晓麦，除了性别，冯容海可谓是一概不知。之后，询问过戴世龙，才有了初步的印象。林晓麦在任国土资源分局副局长之前，担任市政府办公室基建处副处长一职，是宋永林的老下属。他的老公胡一民，是市文化局的局长。戴世龙还特意提到了一点，林晓麦在市里面有人，而且是个大领导，至于是谁，他没具体说。根据董芳婷的交代，在南翔花园这个项目上，时任市政府办公室基建处副处长林晓麦利用职权，从中索取了百分之十的干股。这个项目，城投集团赚了3000万左右，10个点，就是300万。这就是权力催动下的魔力，一来一回，几百万轻轻松松到手，不用你开口，别人也会自动送上门，把钱塞入你的腰包。
想着，冯容海快步上了二楼，丁国凯和季克凡紧随其后。为了以防万一，董芳婷所在的205房间，由公安分局经侦中队的干警，24小时轮班把守着。
进了房间，三个人按照事先的商议，选择沉默，这叫心理战。无形中，让董芳婷感到压力，内心去做斗争，挣扎，做选择。你稳住了，她就会乱。相反的，一上来，就问，没有方向的追问，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董芳婷一个女人，能有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地位，靠的绝不是运气。手上没有两把刷子，再有运气，再有背景，那也只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战略上要轻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和腐败分子斗法，亦是如此。
自从被捕之后，董芳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了以往的趾高气扬，蛮横嚣张，甚至带点可怜。她深知，踏入了这扇门，短暂的辉煌，就已经落下帷幕。
我们向世人展示自己，得到美好的东西，甚至可以向旁人证明自己的自信和满足。但是，我们却不能向自己证明，那些短暂的溢美之词之后，只剩下无情地缺失感如影随形。想着，董芳婷的心中猛地蹦出了这段话，曾经在某本心灵鸡汤似的读物上，记下来的这句话。此时此刻，正印证了她的现状。心已死，只有身体苟延残喘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看董芳婷的表情有了变化，冯容海才开口道：“董芳婷，对于你的立功表现，我已经如实向上级做了汇报。我们的政策，之前就已经详细的跟你解释过。你是个聪明人，接下来，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和腐败分子打交道，最好采用反问或者疑问的方式，尽量不要去陈述，把话说死，留有余地，才有更多的空间。这是冯容海在纪委系统工作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董芳婷面无表情地蹦出这句话，是愤懑，更是失望，又说，“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一定会配合你们的工作。”
“配合！”丁国凯接过话茬，笑了笑，接着说，“董芳婷，你的确是配合了，不过，好像还配合的不够彻底，有所保留吧！”
“丁主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至于该怎么去查，是你们的事情，总不能把屎盆子都扣我一个人头上吧。”
“你先不要激动。”丁国凯又是淡然一笑，接着问，“据你昨天的交代，林晓麦在担任市政府办公室基建处副处长期间，在南翔花园这个重点工程上，向你索取了10%的干股。这里面就有两个问题，第一，这10%，真如你所说，是林晓麦索取的，还是你主动给你。第二，这么大的事情，你能做得了主嘛。毕竟，你是城投集团的办公室主任，不是董事长。”
“那我就再强调一次，第一，10%，的确是林晓麦主动索取的。第二，当初南翔花园这个项目，我是全权负责人，当然有拍板权和决定权。”
董芳婷之所以藏着掖着，不是在保应宏权，而是在自保。她深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完全是扯淡。相反的，有时候，说得越多，麻烦越大。你把应氏父子，田亚洲，甚至是宋永林的秘书赵洋等人，一一供出。他们只要有喘息的机会，就一定会变本加厉的还给你。既然如此，那就把皮球踢给林晓麦，让她去接招，去应付。况且，林晓麦和应宏权之间的勾当，她的确是知之甚少。
冯容海顿了顿，抛出了另一个话题，说：“董芳婷，关于林晓麦的问题，我们会去查。今天，我们来谈谈另外一件事，希望你也能配合。之前，关于丽都演艺文化公司的法人代表一事，你已经做了承认。”
“没错。”
“据我们调查，丽都和一家名为力天建筑公司的企业，有着频繁的，巨额的资金来往。而且，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正是城投集团董事长，应宏权的儿子应彪。”说着，冯容海看了一眼董芳婷，严肃地问，“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
董芳婷一下子慌了，这才几天，冯容海就挖得如此之深。看来，在这之前，他和丁国凯等人，一直没闲着，在暗中搜集着证据。等待合适的机会，才展开总攻。承认，就要供出应彪，供出应彪，就会牵出应宏权，甚至是更高级别的领导，这是她不想面对的局面。不承认，又该如何解释呢。
想着，董芳婷急中生智，捂住肚子，佯装痛苦道：“我肚子很不舒服，要上洗手间。”
“董芳婷，你这是回避问题。”
“冯主任，我的确……的确是肚子不舒服。我……我怀孕了。”董芳婷尽量把戏演的逼真。
“你有身孕？！”冯容海看着董芳婷痛苦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况且，怀孕这种事情，也撒不了慌。按照相关规定，一般情况下，对于有犯罪事实或者犯罪嫌疑的孕妇，是不能羁押的，羁押意味对人身自由的剥夺，会对孕妇造成精神上的痛苦，具有某种惩罚功效。因此，适用逮捕应该坚持谦抑性原则。除非是重案，要案，司法机关才有权暂时性的羁押孕妇。如果孕妇出现不适，要及时就医。
“对，快两个月了。”
董芳婷提出想休息，冯容海只好作罢，暂时搁置了讯问。原本订好的计划，却被董芳婷怀孕一事，耽误了，看来，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话，的确不假。离开郊区，冯容海先是把丁国凯和季克凡送回了廉政办，尔后，直奔罗凤大酒店。马上到年底，快放假了，市里面考察组的工作，也要暂时性地告一段落。等年初，会再下来。今天一大早，唐达天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一起吃个饭，顺便聊些情况。
冯容海到了罗凤大酒店，不早不晚，正好是中午11点。按照事先的约定，他直接进了唐达天订好的小包厢。进了门，他发现，包厢里只有魏兴和唐达天两个人，便疑惑地问：“魏部长，唐书记，考察组的其他成员呢？”
“明天，各大机关单位，就开始放年假了。今天上午，其他人回市里面去了。”唐达天笑了笑，递上一支烟，继续说，“我和魏部长留下来，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哦！”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连基本的时间概念都没有了。冯容海掏出手机一看，才恍然大悟，后天就是除夕夜了。
“容海，你开车了吗？”唐达天又问。
“开了，怎么啦？”
“那也没关系，你呀，就把车子停在酒店。我们三个人好好地喝上几杯，也算是在一起过个年。怎么样？”
“唐书记，我下午还有……”
“工作上的事情，就先放一放。”
“容海同志，老唐说得没错。大脑神经总是崩的紧紧的，也不好。要学会放松放松，一放松，也许就有了崭新的思路。”魏兴接过话茬，也劝道。
这话不假，人生，说穿了，就是一条路，最关键的是方向上的选择，找准了方向，才能找到出路。不过，许多时候，之所以会迷路，原因不在别人，而在自己，往往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其实，只要停下脚步，看看风景，许多路，自然而然也就变的四通八达。
“既然二位领导下了命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容海同志，我和老唐可不是什么领导。我们三个人，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而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算了，先不提这些。这顿饭，我们只聊风月，不谈公事。”
“只聊风月，魏部长，这方面，容海可是高手。据说，大学期间，他可是省政法学院有名的才子，经常在一些刊物上，发表诗歌。”
“是吗？”魏兴惊疑地问，又说，“容海同志，借着这个机会，要不你来个临场发挥，即兴给我们做首诗，怎么样？”
“魏部长，那些可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那时候，只是觉得好玩，纯属个人爱好而已。自从工作后，就算有雅兴，也没时间，早就没那个功底了。况且……”
冯容海正准备往下说，手机却不合时宜的响起了，电话是戴世龙打来的。说是招待所那边负责看守的同志，刚刚向他汇报，董芳婷提出要求，想去市三医，去孕检。不管董芳婷这一招是出于什么，怀有什么样的目的，但是，这终归是合理的要求。挂了电话，冯容海思索片刻，给丁国凯打了个电话，向他说明了原委，让他重新去趟招待所，和公安分局那边的人，一道陪董芳婷去趟市三医，做孕检。
“怎么，董芳婷有身孕？”魏兴和唐达天几乎是同时问道。
“是的，我也想不到，居然会出现这种岔子。”冯容海吞下一杯烧酒，尔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董芳婷被捕后，冯容海向市长吴哲作了汇报，吴市长下了新的指示，让他去找魏兴，尤其是唐达天，通通气。毕竟，唐达天在任职新区纪委书记之时，曾和应宏权交过手，对城投集团的一些情况也是了解的。第二天上午，冯容海便来了趟罗凤大酒店，向魏兴和唐达天汇报了大致的情况。三个人做了具体的分析，达成了一致地看法，董芳婷虽供出了林晓麦，但依然有所保留。要瞄准这个点，继续深挖。没想到，今天就出了这档子事情。这就好比一场战争，冲锋号已经吹响，你正准备冲锋陷阵，半路上却有了顾虑，掉了链子。如此一来，先不论胜负，延误战机是肯定的。
“容海，不管董芳婷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她交代了林晓麦，那我们就得抓住这条线，顺藤摸瓜。有时候，绕个弯，照样可以达到目的地。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
“是啊，时间对于我们而言，都是个考验。尤其是这种案子，既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但最好是速战速决。一旦战线拉得太长，消耗过多。上面的领导也会适时的出来，打圆场，或者是各打五十大板。真到那时候，可由不得你我喽！”魏兴也感慨道。
说不谈工作，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工作上。也许，对于他们三个人而言，谈工作，才能真正地充实，不虚度。
冯容海想了想，说：“不过想要拿下林晓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容海，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言？”唐达天反问道。
冯容海点了点头，无奈而又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当初，我在新区任纪委书记时，也听到过这种传言。的确，如果传言是真的话，就等于给案件的进展，又设了一道坎，问题也就会变得更棘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况且，我们已经上了战场，发出了第一支箭，不能也不会选择退路，只能义无反顾地往上冲。”
“对，义无反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