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容海看着任佳渐渐远去的背影,愣了愣神,快步上了楼,进了办公室,收拾好公文包。然后,开着那辆二手的桑塔纳2000出了罗凤新区,拐上市内高架,往江滨路的方向驶去。紫阁轩位于江滨路的最南边,门面并不起眼,冯容海绕了好几圈,总算是找对门。对于紫阁轩,冯容海唯一的了解,是曾经听说过,它是东州消费最昂贵,档次最高的私人会所。去年年底,他还在市纪委任副书记时,根据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精神,联合市检察院反贪局,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了整风运动,专门针对公款消费。风声一出,公款消费的确得到了遏制,官老爷们不再出则星级酒店,入则夜总会。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整顿你的,我钻我的空子。动静小一些,排场也小一些,该怎么消费还是怎么消费,为此,一大批官员选择了实行严格会员制度,注重隐私的私人会所。据说,里面的消费,相比较于星级酒店,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本,前些天,冯容海是有机会来紫阁轩的。当时,他带着丁国凯,来了个突然袭击,直捣董芳婷的老巢。应宏权得知消息,给他来了电话,说是要见面谈谈,并约在了东州饭店或者紫阁轩。冯容海加以拒绝,这种地方,稍微点几个菜,动不动就上万。你去了,吃了饭,喝了酒,就等于给应宏权留下了把柄。官场上,处处布满着地雷,有虚的,也有实的,可谓是步步惊心。稍不留神,地雷就会引爆。
冯容海准备进门,却被门童拦住了。说是要出示会员证才能进入,僵持了一番,门童硬是不让进。无奈之下,他只好给蔡建莉打了个电话,说明缘由,5分钟后,蔡建莉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容海,好久不见!”一句简单的问候,就勾起了彼此的回忆。
十几年不见,这张脸依然是那么的熟悉。所不同的是,那双原本清澈无比的双眸,却变的朦胧,让人看不透,眉宇间更是镌刻上了几分俗世的沧桑。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时光仿佛回到了20年以前,回到他们手牵手的大学校园,天真无邪,纯洁无比,不被世俗所牵绊。直到门童有意咳嗽了一声,两个人才重新回到了现实。
“是的,应该有十几年了吧。”冯容海感慨道。
“容海,你变了。”
“是嘛!”冯容海淡然一笑,接着说,“这么多年了,我都过了40了,能不变嘛。”
“那我呢?”
“你……还是那么的漂亮。”冯容海一时词穷,急忙转移了话题,“建莉,你还在东州大学任教嘛?”
问了,才发现,等于是废话。十几年来,虽说,彼此断了联系,但,毕竟在一座城市,又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尤其是蔡建莉,经常会在各大报纸发表文章。在这个信息爆炸的年代,许多时候,你越是有意回避,私下,越会关注一个人。如今的蔡建莉,也算是“平步青云”,40岁出头,就坐上了东州大学商学院副院长的位置。在中国,高校也是有一定的行政级别的,东州大学在全省,乃至于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名校,光两院院士就有几十人。按规定,院士和校长享受副部级待遇,下面各个院的院长享受正厅级待遇。蔡建莉这个副院长,论级别,比冯容海这个正处级干部,还要高。当然,高校里的行政级别,大多数,是个虚职,没有实权。不过,这并没有妨碍蔡建莉成为东州的名人,市政府顾问,多家大型公司的独立董事,知名经济学家,她的头上有着几十个头衔。再加上,她的爸爸蔡琦曾是东州的高官,蔡建莉自然而然成了东州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名副其实的女强人。
“容海,你不会是在取笑我吧。女人四十豆腐渣,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用漂亮来形容嘛。”
“建莉,我是实话实说。和十几年前比较,你的确没多大的变化。”
“是嘛,不过我觉得我变了。你在某种程度而言,也变了!”蔡建莉意味深长地说。
“是变了,又或者说,是时代变了,环境变了。”说着,冯容海在心中,也暗叹了口气。
“容海,不过有一点,说话的方式,依然像个诗人。”
大学期间,冯容海是政法学院有名的才子,诗社的社长。蔡建莉正是被他身上那股子诗人的气息所吸引,才和他牵了手。
时隔多年,每天忙于各种事务,冯容海没有时间,也没有雅兴再去做诗,吟诗。但是,这些年,经受住了俗世的千锤百炼,又在官场被打磨一番。冯容海悟出了一个道理,睿智的人看得透,故不争。豁达的人想得开,故不斗。悟道的人通天意,故不急。厚道的人重谦和,故不躁。明理的人放得下,故不痴。宁静的人行深远,故不折。知足的人常快乐,故不老。这是他的座右铭,听起来也颇有几番诗意。不过,道理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许多道理,每个人都懂,只是道理是直的,现实是扭曲的,行不通。
想着,两个人已经进了包厢。
“他们三个人呢?”冯容海发现,偌大的包厢只有他和蔡建莉两个人。大学期间,同班的,共有五个东州籍的同学。如今,两个是知名律师,一个在市法院工作。
“他们三个人都出差了,怎么,就我们两个,不好嘛?”
“不是,建莉,我不是这个意思。”
“喝点红酒怎么样?”
“我开车,来壶茶就行了。”冯容海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了21年以前的那一幕。那时候,红酒还是稀罕品,大二上学期的暑假过后,蔡建莉从家里带来一瓶红酒,全是法文,据说是纯进口的。当时,恰逢冯容海在诗刊上发表作品,拿到稿费。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小饭馆点了一桌子的菜,干掉了一瓶红酒。在酒精的催动下,两个人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偷吃了禁果。至今,冯容海依稀记得,洁白的床单上,那一抹暗红的血迹。从那一刻起,他就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给蔡建莉幸福。事与愿违,两个人还是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一转眼,都进入了不惑之年。
“龙井怎么样?”
“都可以,我有茶瘾,但不挑茶,纯粹为了提神。”
“容海,你瘦了。”蔡建莉端详着这张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脸,不无心疼地说。
“是吗?”冯容海有意避开蔡建莉的眼神,“没办法,工作上琐碎的事情太多了,每天都连轴转。”
“工作再忙,也要学习适时的放松。”蔡建莉品了口红茶,转而问,“容海,听说你被调到了罗凤新区,担任新组建的廉政办主任一职。”
“是的,快半年了。”
“还适应吧?”
“还行,毕竟是‘新兵’,许多情况还需要适应。”
“容海,你哪里是新兵啊。你在纪委系统工作这么多年,现在又挑起了廉政办的大梁,是不折不扣的大将。”蔡建莉笑了笑,继续说,“不过,干你们这一行的,整天和腐败分子打交道,这就等于在刀尖上行走,一不小心,难免会刮伤自己。容海,你就没想过换个环境?”
“换个环境?”冯容海手中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不解地问。
“对啊,你现在有了一定的资历,能力又不错,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眼下,正逢政府换届,是个好时机,你就没想过,去更高的平台,施展拳脚。”
“这个……我还真的没想过。我觉得廉政办的工作挺适合我的,我也习惯了这种工作状态。突然换个环境,反而会不适应。”
“容海,你是一名官员,也是一名领导干部,眼光要放长远些。如果让你放弃廉政办主任一职,去当新区的一把手,甚至去做市委书记市长的位置,你就不会心动?”末了,蔡建莉又添了一句,“我就不相信,东州的官场上,真有这种官员。即便有,也没什么大出息。”
冯容海隐约感到,蔡建莉所谓的同学聚会,只是个借口。甚至于,称其他三位同学不约而同的出差,也是个幌子。这个饭局,她似乎是特意为自己摆下的。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自己的仕途,该往哪个方向,是上,还是下,是进,还是退,和她有什么关系?即便有关系,官场上事,岂是她能左右的。刚开始,还是和风细雨的寒暄,突然之间,话题就变得严肃,敏感。
“建莉,我真的没想那么多,那么远。最起码,暂时性的不去想。将来我到什么样的位置,也不是靠某个人拍板,扶持,而是组织说了算。”
“容海,那好,我们先抛开这一点。就拿目前的形势来看,一个月之内,正副三个市长相继去了罗凤新区视察工作,前几天,市委组织部的考察组又去了。这说明罗凤新区到处有‘火情’,是个是非之地,你又何必去火上浇油呢?”
“建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冯容海越听越糊涂。
“容海,你是不是决定去查新区城投集团?”
“你是怎么知道的?”
“容海,实不相瞒,我现在除了在东州大学任教,还是市政府的顾问。平常,也会和市里的领导有来往。这件事,我在一次饭局上,听一位市领导提及过。”
冯容海本想问,是哪位市领导,一想,还是打住了。蔡建莉不想说,不方便说,一定有她的理由。继续追问,也是白忙活。
“城投集团的确有问题,我是廉政办的主任,去查,完全是出于本职工作。”
“容海,我理解你对工作的那份热忱。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城投集团是个马蜂窝,避还来不及呢,你却非要去捅,你就不怕被马蜂蜇的满头包吗?”
“从接手这起案子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容海,你不要那么固执好不好。城投集团的老总应宏权,不是那么好惹的。你别看他,只是个国企老总,其实,他的背景深得很。别说是在罗凤新区,在市里,甚至在省里,他都有关系。你要是真的把他逼急了,恐怕就连现在的位置都坐不稳。”
“建莉,我一直相信,邪不胜正。”说着,冯容海点上一支烟,淡淡地笑了笑,又说,“建莉,今天我们是同学之间的聚会,就不要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我有分寸。”
“容海,你的性格,也没有变,依然是那么的固执。你有你的主见,有分寸就好。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城投集团能不动就不动。或者,如果你决定换个环境,来找我,我帮你疏通关系。”
冯容海回到家,已经是晚上10点,刚进门,就收到了蔡建莉追来的短信:到家了吗?
冯容海回了个,刚到。尔后,把疲倦的身体,扔在凌乱的沙发上。
有时间,我再约你。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再和蔡建莉见面,可是,冯容海还是鬼使神差地回了个“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