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2000吃力地爬着坡,在盘旋公路上旋转着,冯容海的心也跟着旋转,变得沉重。一眼望去,一座座山峰笔挺的矗立着,像是在诉说这座城市的历史。冯容海摇下车窗,呼吸着雨后的空气,夹杂着暖暖的春意。一晃眼,冬天已至,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在大自然面前,人是渺小的。渺小的如同蚂蚁,在各自的地盘上,为了生计,苟延残喘着。
“两位主任,还有徐副主任,我问你们一个专业问题!”坐在后排的任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专业方面,老丁最拿手,你还是问他吧。”冯容海笑着,把皮球踢给了丁国凯。
“我说冯主任,现在不在廉政办,也不在你的办公室,放轻松点。况且,我问的问题,和你们两个专业无关。”任佳调皮地卖了个关子。
“是嘛,那我倒是要听一听。”
“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场春雨一场暖这个说法吗?”
“任记者,我和老丁,包括小徐,高中读的都是理科。大学学的又不是地理专业,这个问题,难度太大。还是由你这个见多识广的记者来解开谜底吧。”
“春季,由于北半球太阳的照射逐渐增强,太平洋上的暖空气随着向西北伸展。当暖气团向北挺进,并在北方冷空气边界滑升就产生了雨。在滑升过程中,同时将冷空气向北排挤。那么,暖空气就占领了原来被冷空气盘踞的的地面,因此在暖空气到来以前,这些地方往往先要下一场春雨。下过雨后,受暖空气控制,天气转暖,以后如冷空气向南反扑又会下雨。当冷空气前锋过去以后,这个地方受冷空气控制,暂时出现一两天比较冷的天气。但没几天,这团冷空气吸收到大量的太阳热,加之受到较暖的地面影响,使其温度升高,就会渐渐转变成暖空气了。因此人们总是感到,春天下过雨后,只要天气晴朗,一般总是暖洋洋的。‘一场春雨一场暖’的感觉就是这个缘故。”任佳一口气,道尽了原委。
任佳之所以提这个问题,目的不是为了考冯容海和丁国凯,更不是为了卖弄自己的才学,而是找个轻松的话题,打消,至少是缓解冯容海内心的沉重。
昨天下午,任佳提出,想要在今天上午,采访冯容海。而且,还提议,采访的地点,不是办公室,而是在冯容海的家中。毕竟,今天是周六。一段时间下来,她对冯容海,越发地感兴趣。除了工作,还想了解他的生活。她的要求,却遭到了冯容海的拒绝,说是周六上午,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任佳一再追问,冯容海硬是不说。任佳急中生智,找到了徐鸣,软硬兼施。才得知,周六这天,是冯容海父亲的忌日。任佳又软磨硬泡,最终,搭上了徐鸣的顺风车。
虽说任佳不是冯容海的家人,但已经上了车,木已成舟,也就不好赶她下车。况且,她的手中还捧着一束白菊花,这是对老人的一份尊重,冯容海也就默许了。
“老冯,小徐,看来我们都要向任记者学习。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明山的半山腰。大明山本是一座荒山,并不起眼。五年前,政府推出了公墓改革计划,这里被圈定为公墓区域。冯容海父亲的坟墓,就位于此。
和往年一样,每逢父亲的忌日,冯容海不带香烛,不带纸钱,只带一瓶东州本地出产的高度烧酒,两个酒盅,和父亲好好地喝上几杯。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渔民,大冬天的,也要经常出海捕鱼。为了取暖,每次出海,都会带上一瓶自酿的烧酒。
也因为这种缘故,往年,他都会带上得意门生徐鸣,客串司机的角色。毕竟,酒后驾车是危险的,更是违法的。带上丁国凯,是把他当家人来看。
想到家人,冯容海的眼睛,不禁模糊了。他是家中的独子,母亲在他10岁那年,得了胃癌,因家庭贫困,只能用廉价的止痛药要维持。熬了半年,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是父亲把他拉扯大的。
5年前,年届50的父亲,出海捕鱼,遭遇到了百年一遇的强台风,葬身大海。这里葬的,是父亲平时用过的捕鱼工具。也算是为在天之灵的老人家,找个归属。
父亲一辈子,没接受过教育,目不识丁。却教会了冯容海做人的道理,要正直,顶天立地,更要学会包容他人。他也从不期盼冯容海赚大钱,做大官,只希望他本本分分的过日子。冯容海大学毕业后,进入纪委,迈入了官场,父亲又是千叮咛万嘱咐,教导他要做一个清官,要对得起良心,更要对得起老百姓。这番话,在许多官员看来,是可笑的,荒唐的,幼稚的。但是,冯容海却把他当成为官一方的座右铭。因此,这些年,他得罪了不少人,有些,还是上级领导干部。
冯容海还记得,他刚调到东州,在罗凤新区纪委任职时,隔三差五的会收到威胁信和恐吓信。对于在纪委系统的工作人员,这是家常便饭。从中,冯容海有了另一层面的判断,收到此类信件越多的反腐工作者,得罪的人越多。间接地说明,这个人,为官越是清廉,对本职工作越是尽责。也因此,妻子黄琳经常性的劝他,换个环境,找个风险偏小的位置坐着。冯容海固执得很,根本就不采纳黄琳的意见。时间一久,两个人的隔阂,也就越来越深。最后,老父亲不得不出面,做起了和事佬。情况有所好转,但最终还是没有挽救住这段婚姻。老人家遇难后,黄琳选择离开冯容海,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冯容海也没多加挽留,在他看来,他和黄琳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是价值观取向的本质区别。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同他和宋永林之间,再怎么样,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况且,他们还是夫妻,这种分歧,更要不得。
虽说离了婚,但是,作为曾经的儿媳妇,黄琳对老父亲一向是尊重的。每年忌日这一天,会带着女儿来拜祭。冯容海在上午,她在下午,五年来,一贯如此,少去了不必要的尴尬。
待了半个小时,干掉了半斤高浓度的烈酒。冯容海脚步略微踉跄地上了车,倚靠着座位上,也许是酒精作用,又或者是长期的劳累。不出片刻,便进入了梦乡。其他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地,徐鸣有意放慢了车速。生怕搅乱了他的梦乡。15分钟后,桑塔纳2000刚到大明山的山脚下,刺耳的手机铃声,唤醒了冯容海。他努力睁开眼睛,从公文包里掏出破旧不堪的诺基亚直板机。这款手机,是冯容海从罗凤新区调到市纪委时,妻子黄琳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算起来,也有七八年的时间。如今,是智能手机的天下,什么苹果,三星,诺基亚尤其是直板机,早就落伍了。不过,冯容海却不这么看,手机对他而言,只是单纯的通讯工具,能打电话,能发信息,就够了。
“冯主任,没打扰你休息吧?”电话是廉政办审计监督处处长季克凡打来的。
“没有。”冯容海示意徐鸣先停车,尔后,才问,“克凡,有事?”
“冯主任,你身边没……没其他人吧?”季克凡颇为小心地问。
“只有丁主任和小徐,还有任记者三个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冯主任,昨天晚上,我和一位在银行工作的朋友见了面,又有新的线索。”
“线索!”冯容海不由自主的蹦出这两个字,睡意全无,转而问,“克凡,你现在在哪里?”
“冯主任,我在家里。”
“马上回廉政办,我们现在也赶过去。”
挂了电话,丁国凯随即问:“老冯,克凡那边有新线索?”
“没错,具体的,我们回廉政办再谈。”
“老冯,我看你还是先回家,打个盹吧,有事就不能下午,或者晚上再谈嘛。反正,今天也是周末。”
“老丁,工作对于我而言,就是最佳的补充能量方式。”冯容海笑了笑,又转向徐鸣说,“小徐,加快速度。”
出于好奇,更出于记者的本能,到了廉政办,任佳也想跟着上楼,却遭到了冯容海的制止。
“任记者,我们要讨论的,可是机密。”
“冯主任,我是市里面钦点的《廉政东州》这个大工程的记者,你就不怕我在背后告你的状。况且,你也说过,在我面前,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任记者,这个机密,关于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出于纪律,也不能对外透露。毕竟,你不是廉政办的内部人员。如果我知情后,觉得合适,自然会跟你提及。况且,你的手上不是还掌握着采访权嘛,如果问问题,你应该比一般人都在行。至于告状,我相信你不会。”说完,冯容海拍了拍徐鸣的肩,“任记者,为了表示我的歉意,让小徐来陪你出去走走,逛逛。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有许多的共同话题。”
虽说,按照规定,冯容海这个廉政办主任,不能配备专职秘书。但是,徐鸣却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有着这么多年的了解,冯容海用的,更是得心应手。
秘书,在官场上,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岗位。这里面,有值得钻研的学问。秘书是领导跟前的大红人,许多时候,秘书会扮演着领导发言人的角色。有些话,领导是不能说的,有些事,领导是不能做的。但是,这些又往往是想说,想做的。那么,秘书就成了一种渠道,帮助领导实现愿望。不过,归根到底,要看是谁的秘书。这和领导所居的位置,有关系,毕竟,省委书记的秘书和镇委书记的秘书,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换个角度,也可以说,关系不是很大,关键要看领导是什么样的人,有些领导,对秘书寄予厚望,把秘书当成权力的延续,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努力把秘书打造成接班人。有些则不同,在他们眼中,秘书就是秘书,彼此只在工作上有交集。就拿徐鸣和宋永林的秘书赵洋来比较,赵洋靠着宋永林这层关系,在罗凤新区如鱼得水,即便是一些机关的头头脑脑,都要拍他的马屁,捧着他,哄着他,伺候着他。而徐鸣,默默无闻,就拿那么点死工资。而且,30岁出头的人了,身边连个伴都没有,婚姻大事一直耽搁着,父母天天催着,东托人介绍,西找人牵线。却被徐鸣一一推掉,他只是说,找另一半,需要的是感觉,不希望通过相亲这种方式。其实,是没有时间。他既是市纪委监察室的副主任,又要照顾廉政办这个摊子。私底下,还要扮演冯容海秘书兼司机的角色。平时,回家吃个饭,都是从牙膏里挤时间。找对象,只能先放放。放着放着,就奔了三。冯容海看在眼里,也颇为愧疚,直到任佳的出现,他才心中一亮。
徐鸣和任佳是同龄人,一个稳重帅气,一个青春俏丽,可谓是郎才女貌。因此,冯容海决定,私底下撮合他们俩,尽量给他们单独相处,制造机会。看得出来,徐鸣对任佳,是有意思的。不过,任佳的态度,却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让人揣摩不透。
进了季克凡的办公室,冯容海迫不及待地问:“克凡,什么新线索?”
“冯主任,丁主任,原来力天建筑公司和丽都文化演艺公司,有着大额的资金来往。”
“什么?”冯容海大为惊讶,转而问,“克凡,之前你也做过这方面的调查,怎么一直都没发现这条线。莫非,这两家公司的账户,最近才有往来。”
“冯主任,之前,我们都疏忽了一点。”
“哪一点?”
“我们只对几家国有银行在东州的支行,私下展开调查。却忽略了东州本地的信用社。昨天晚上,我特地约了瓯港区信用社的一位副行长吃饭,这位副行长是我以前在审计局的同事。据他的了解,应彪以力天建筑公司一位副总的名义,在信用社开了个户头,专门和董芳婷的丽都文化演艺公司建立了关联。几乎每个月都有资金来往,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
“每个月百来万,一年就上千万,这可是个天文数字。”丁国凯接过话茬,又问,“克凡,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了。”
“这是条重要的线索,一定要盯住。克凡,如果方便,让你那位老同事出具相应的凭条,有了凭条就等于有了证据。实在不行,我可以廉政办的名义和他交涉。”冯容海嘱咐道。
“冯主任,我明白。昨天,他就已经交过底,有需要,他一定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
“那就好,那就好。”听着,冯容海的心也就宽了许多。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论调,放在官场,也变得适用。你巴结着我,我利用着你,你进了我的圈套,我给你挖个坑。表面上,还要一团和气,称兄道弟。说穿了,无利而不往,一切都是利字当头的买卖。这有一定的道理,但也未免过于极端。这个圈子,再复杂,再黑,还是有正义和光明存在的,他们就如同一缕曙光,亮度再弱,但只要汇聚在一起,总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那一天。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丁国凯的话打断了他的感慨,“应彪特意用公司副总,而不是自己的名字,开了这个户头。说明,他是有所防范的,铺好了后路。即便真出了事,也可以让那个副总顶包。”
“老丁,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也要一步一步地走。应彪的问题,我们可以暂且先放一放。眼下,关键是董芳婷,她才是举报信上的当事人。只要从她的身上找到突破口,许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当然,应彪也是重要的关联人之一,毕竟,南翔花园这个项目,力天建筑公司是承建商。现在,他们之间有了金钱上来往,必要时刻,我们再来个双管齐下。到时候,陷入慌乱的,可就不止他们两个人了。”
“老冯,那我们就来一招引蛇出洞。”
蛇是这个世界上,毒性最强,也是最会伪装的动物之一。应宏权属蛇,他最可怕的地方,是看似无毒,却长着极为锋利的毒牙,一被咬住,毒液直入五脏六腑,危在旦夕。而这毒液,在现实中,恰恰是腐败。
“打蛇要打七寸,我们不仅要引蛇出洞,还要有与蛇共舞的勇气和魄力。”
谈完事,差不多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三个人一道下了楼,冯容海把季克凡送回家后,又对丁国凯说:“老丁,午饭时间,找个地方,我请你吃饭。”
“老冯,无缘无故的请我吃饭,摆的不会是鸿门宴吧。”
“是鸿门宴,你会去吗?”
“既然已经上了你的车,那就悉听尊便吧。”
季克凡的家位于市中心,冯容海又重新上了市内高速,折回罗凤新区。
“我说老冯,你也太小气了吧。请我吃个饭,都要回新区。”
“老丁,去了你就知道了。”冯容海卖了个关子。
桑塔纳2000进了罗凤新区,拐过三个路口,冯容海放慢了车速,靠边停车。
“老冯,这不是南翔花园嘛?”丁国凯指了指对面的住宅区,疑惑地问。
“正是南翔花园,老丁,咱们先去吃饭。吃完,我再带你去个地方。”
“也好,你不肯说,我再威逼利诱都没用,那就先吃饭。”
说着,两个人下了车,进了一家门面极小的土菜馆,点了几道家常小菜。
“老冯,你这也太寒碜了吧!这几个菜加起来,都不到100块钱。我大小都算是个领导干部,传出去,岂不是成了笑话。”丁国凯开玩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