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吃掉一整只烤野鸡,又抢了白焱的半壶酒喝了,最后撑得肚子浑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帐篷里。只是,我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走回帐篷的。而我要问的那些问题,全都被我就着酒肉吃进肚子里了,自然还是没有问出口。
一个月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皇家围场。就像怀璧说的,那的确是个山水明丽的好地方,连我这种不懂欣赏风景的人,都觉得这地方真好看。队伍在指定的地点停下来,王孙公子们都很兴奋,纷纷按捺不住地拿出弓箭,开始在附近林子里小试身手。士兵仆从们则忙碌着搭帐篷起炉灶。我没什么事可干,问怀璧要了个小马扎,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坐下来整理药箱。
白焱倒没有像那些王孙公子一样那么没见识,他把肉丸的缰绳松了,让它去前面的小河边喝水,自己却闲散地靠在一棵大树下,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这个时节,气候很是宜人,不仅宜人,还很宜那些花花草草,目之所及山河壮丽,遍地绚烂。白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居然没有丝毫逊色,倒更显得出类拔萃、气度不凡起来,让人瞧着真是有些把持不住。
我扶了扶几乎要脱落的下巴,正预备收回目光,一道香风突然掠过来,眼前青影一闪,那树下顷刻又多了一个身影。因她是背对着我的,所以看不见容貌,从背影来看,肯定是个姑娘,而且是个身材十分婀娜,有一头黑瀑布似的长发的姑娘。
我暗自赞叹,这是谁家的姑娘,比我还没定力,这就扑上去了?却听见那姑娘开了口:“世子,出发前你说,我如果比你先到围场,身体又吃得消,你就带我一起去打猎。你看我这一路情况都很好,没有麻烦过大夫,又比你早到围场一个时辰,你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了?”
我觉得这姑娘的声音真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这不就是那天七重纱帐后面传来的那个声音吗?那这个青衣女子,就是那位瑟阳公主了?
我突然有些激动,怀里抱着药箱,眼睛却偷偷注视着那边的动静。我知道偷听别人讲话是个不好的行为,但这不是重点。我的重点是要看一看瑟阳公主的模样。但是如果他们硬是要说话很大声让我听见,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这么自我开脱着,忽见白焱眼角一挑,向我投过来一瞥。我怔了一下,迅速收回目光,假装在整理药箱。耳畔响起白焱的声音,温柔慵懒:“公主一路辛苦了,我说过的话自然不会食言,明日狩猎比赛,你就跟着我吧!”
“真的?”瑟阳公主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可是她没跳,而是直接扑到白焱身上,给了他一个激情四射的拥抱,“太好了!澜之,谢谢你!”
澜之,是白焱的字,她叫他澜之,这充分说明他们已经很亲密了。
我拿手将脸挡了一挡,抱起药箱子起身,突然不想再往下看了。我这人虽常常粗枝大叶,但有时候心眼又小得很。我晓得白焱他不是我的,但现在我心里喜欢他,我就没法忍受他在我面前抱着别的姑娘,就算是那姑娘主动扑上去的也不行。可如果我看不见,我就会假装他谁都没有抱过,心里就会轻松很多。
帐篷还没有搭建好,我无处可去,就抱着药箱子胡乱散了会儿步。不多时,有女婢来找我,说是瑟阳公主有请,我只得跟着她去了。
大概是出门在外,一切从简,瑟阳公主的帐篷里这次倒没有拉帘子,也没有设屏风。帐中物什一眼即收,侧前方最醒目的位置,一袭青衣的瑟阳公主,歪在软榻上悠闲地翻着一本书。她如传闻中的一般无二,是个难得的绝色,气质高雅,贵不可言。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若白焱将来非得娶亲的话,这公主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公主,水姑娘到了。”女婢近前轻声通报。瑟阳公主闻声从书页上抬起头来,细长的眉斜插入鬓,凤眼蓄了山水灵气般,不动声色地将我打量了一番,回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女婢们很快退出去,帐篷里就只剩下我跟她两个人。我是个大夫,有着职业的敏感,我猜测她可能是有什么隐疾,不方便当着人的面说,所以如此。我边观察着她的气色,边问她:“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挑眉瞟了我一眼,将手里的书搁到一边,低眉冷笑道:“现在这里也没有旁人,水姑娘就不用演戏了吧!”
我被她这话说得有些迷糊,茫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做不出反应:“……”
她抚着胸前的一缕长发,青山绿水的眼神里,隐隐透出一股厌恶:“姑娘何必要装糊涂呢?我根本没生病,你一开始不就是知道的吗?”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说,“不过,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这样就是抓住我的把柄了,白焱他若真的对我无意,我使再多的手段,他也不会让我留在他身边的!可你也看到了,事实并非如此。他显然是默许我接近他的,不然这次狩猎也不会带着我出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公主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好像对我的理解能力颇为失望,凉凉地问我:“你是真不明白吗?”
我摇头说:“不明白。”
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本以为她生气了,但她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却缓了许多:“水姑娘,你是个好大夫,也是个好姑娘,但白焱他不适合你。”
瑟阳公主终于表达出了她的中心思想,而她所表达的这个中心思想,其实是我早就意识到的。可我自己认识到是一回事,从她嘴里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人都是这样,自己征服自己可以,别人若想征服自己,必定会撩起逆反心理。我连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那你的意思是说,世子他只适合坏姑娘?”
说完才意识到,我活得真是不耐烦了,居然跟一个公主抬杠!但话说都说了,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有什么后果也只能自己担着了。
瑟阳公主毫无意外地被我惹火了,哗地一下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娇美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狠狠地瞪着我:“水潋,本公主好言相劝,你不要不知好歹!白焱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一个平头百姓,还妄想攀龙附凤!就算让你跟他在一起,你能给他带来什么?让他一个本该指点江山的人,天天陪着你卖药吗?”
我觉得她说得都对,本来不想反驳她的,可她居然看不起我的职业,这让我不能容忍,我说:“卖药有什么不好?要是他就喜欢天天陪着我卖药,那有什么办法,谁也没有权利去剥夺别人的兴趣爱好不是?”
我是如此油盐不进,一定让瑟阳公主非常愤恨,她竟颤抖地指着我,半天才说出一个字:“你……”
我好像把瑟阳公主气得不轻,我离开时,她的脸色还是一阵青一阵白,像条变色龙一样。身为一国公主,从小就被众星捧月,大概从没有人敢这么顶撞她,我知道我今天这祸是闯大了。
我倒不是怕瑟阳公主会对我怎么样,我是她钦点的随行医女,否定了我,就等于否定了她自己,她还没那么傻。
我担心的是白焱。
我想瑟阳公主大老远地从燕国来到黎国,不光是为了对白焱的一腔思慕,其政治性的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两个国家的事了,是大事。而我,就这么不知轻重地得罪了她,若是被白焱知晓了,会怎么想我呢?他一定觉得我特别不懂事,对我特别失望吧!也许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愿意搭理我了!
想到此处,我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忐忑。虽然总有一日我与白焱会成为陌路,但我总想着能多拖一日是一日,直到哪天真的拖不下去了,我应该也有心理准备了,那个时候接受起来也不会太困难。
可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我很害怕白焱过来找我算账,躲在帐篷里,心里像猫抓一样挨到晚饭时,却也没见他来。女婢送了食物进来,我没有胃口吃,推说下午野果子吃多了,腹里胀得很,让她原封不动地端回去了。女婢走后,我就熄了灯,裹进被子里接着发愁去了。只是没想到发愁它也是个力气活,愁着愁着,我就愁得睡过去了。
夜里我正睡得香甜,恍惚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潋潋!潋潋!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帐内一片沉暗,只有窗口透进一些霜色的月光,我勉强能辨出那霜色的月光里站了个身材不错的男人。我吓了一跳,下意识要张口叫,那人却俯身捂住我的嘴:“莫怕,是我。”
我听见是白焱的声音,反而更加紧张起来,掰开他捂在我嘴上的手,拥着被子往后退了退,一开口,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小白,你……你是来谋杀我的吗?”
“什么?”黑暗中,我听见他戏谑地笑了一声,随即将我从床上拉了起来,“你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谋杀你?何况,你几时见过谋杀人之前,还会先把人叫醒的?”
我想想他说得有理,我说:“啊?那你不是来谋杀我的,大半夜将我叫醒做什么?”
他低声笑了笑,说:“你先把鞋穿上。”
我低头去找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白日里瑟阳公主扑在他怀里的那一幕,我鞋也不找了,抬头问他:“你身上这套衣服要不要洗?你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吧?”
他有些惊讶地问:“现在吗?”
我说:“你现在不方便?”
他咳了一声说:“我是怕你不方便……”
我差点就脱口说出“我没什么不方便的”,还好关键时刻反应过来了,及时闭了嘴。试想一下,深更半夜的,让一个大男人在我帐篷里宽衣解带,这场景确实有些过于香艳了,不大适合我这样的小姑娘。
我忙弯了身继续去找鞋,随口转移话题:“三更半夜的,你让我穿鞋做什么?”
他声音里噙了笑,说:“三更半夜的,你不穿鞋,我怎么带你私奔啊?”
帐子里扑通一声闷响,正是倒霉的本姑娘我直接从床沿上重重跌到了地上,屁股都险些被摔成了四瓣。白焱过来拉我起来,我向后避了避,坐在地上不肯动,他就势半蹲在我跟前,在黑暗中打量着我,放柔了声音说:“生气了?”
我想说点什么,可这一刻,他离我实在是近,近得让我有些受不住,更发不出声音。他身上有夜露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又像一团无形的火,我直觉双颊火烧火燎的,还好是晚上,黑灯瞎火的,他看不见我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将头压低了些,攥住衣角,蚊子似的小声说:“我没生气,就是我的鞋子找不着了,你帮我找找吧,没有鞋子我怎么跟你私奔啊……”
白焱:“……”
以上私奔什么的,都是我俩在胡说,其实白焱是要去离营地不远的一个边境小镇办什么事情,而那个小镇又有很多特色小吃,他就好心捎带我去吃上一吃。不管怎么说,不用闷在营地看一帮男人呼呼喝喝地欺负动物,整体还是很开心的。
只是,我不明白,去个小镇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大半夜起来赶路。白焱给我的解释是,白天出门总有人跟着太累赘。我心里想的是,他这解释真矛盾啊,难道我跟着就不累赘吗?后来又一想,他不嫌我累赘这是一件好事,我有什么好纠结的!
之后就是赶路,去那小镇,我们得翻过一座山。好在山路并不很崎岖,骑着马勉强能走。白焱为人不错,每遇到不能骑马的险要之地,总会一只手牵马,一只手牵着我小心通过,对我很是关照。我想他一定还不知道我得罪瑟阳公主的事,若是知道了,没准会把我丢在这荒山野岭喂狼也不一定。可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就会一直羞愧下去,即使到了小镇,我也吃不好玩不好,那样就太难受了。我在心里掂量了半天孰轻孰重,最终决定就算他把我丢下喂野狼,我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不然显得我太不够光明磊落。
山中树影婆娑,头顶月光流银,整个天地朦胧静美。那些细细的虫鸣,都被忽略不计,就只剩下我们两人和两马的脚步声。我偷偷瞧着白焱覆盖着夜色的侧脸,那张脸从哪个角度都那么好看,就是不知道,等我把得罪瑟阳公主的事情说了之后,他还会不会那么好看。
“潋潋。”我正走神,白焱忽地收住脚步,转过头来,“你不好好看路,总盯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我被抓了个现形,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想想,大晚上的,反正他也看不清我的脸皮,没什么挂不住的。我心一横,凑近他的脸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煞有介事地说:“有的有的,我刚看到一只虫子围着你的脸转呢,我是想瞅准机会帮你把它拍死,你看你这么美貌,要是被叮一个包出来,多不好啊!”
“虫子?”他抬头扫了扫黑魆魆的山林,转眸觑向我,话语里带了些揶揄,“认识这么久,我竟不知道潋潋你是火眼金睛,真是失敬得很啊。”
我早知道白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使劲揉了揉鼻子,垂头丧气地说:“好吧好吧,其实,我是有事情要告诉你……”
他说:“哦?”
那语气,好像蛮有兴趣,这让我越发地沉重,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纠结地看着他,犹豫着说:“小白,我告诉你的这件事情,它不是个好事情,所以,你不要期望太高……”
正赶上要过一个水洼,他伸手牵住我迈过去,才低笑道:“你先说说看。”
我见伸脖子缩脖子都少不了挨这一刀,也就豁出去了。我挺了挺脊背,声音洪亮地对他说:“我今天跟瑟阳公主吵架了,然后我不小心吵赢了,她好像很生气。我知道我告诉你之后你也会很生气,可我想着,你对我这么仗义,发现好吃的地方都想着我,我也不能对你藏着掖着。这个事我应该不等你发现,先告诉你。好了,现在我都跟你说了,你想怎么处置我,你就表个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