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焱走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抛开一切因由,我跟他同为青楼堕落人,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立场来教训我,又有什么立场生我的气。可考虑到他是白焱,是黎国长得最好看的男子,被大把思慕他的姑娘惯坏了,我应该让着他却没让着他,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的。
虽然我后来醒悟过来,及时道了歉,但他怎么会随随便便就原谅我?
我在床上打了个滚,翻身坐起掰着脚丫子发了会儿呆,起身去收拾包袱。我跟白焱已经撕破脸皮了,他就算再宽宏大量,经过这一回,估计也容不下我了,我还是自己识趣一点,等天一亮就悄悄走掉得了,免得被他当面撵回去,面子就捡不回来了!
心里做好这一番计较,我将包袱搁在枕头边,吹熄了灯火,重新躺回床上,只等着天明。
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路摔进臭水沟。人一倒起霉来,真是拦都拦不住。就在我正盘算着躲过白焱溜回营地的这个当口,却被人绑走扔了。最让人郁闷的是,被扔的整个过程,我居然一点都没觉察到,一睁开眼,就已经是个坐井观天的姿势。那大概是口荒废的井,井身生长着不知名的蒿草,头顶一方圆圆的天幕欢快地滴答着雨珠。井里新蓄的水已没到我的下巴处,那个距离,我只需略略低头就能很方便地喝到井水。不过,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心里除了害怕也没有其他什么感想了。
我动了动被泡得发胀的身体,试图站起来,才发现全身被五花大绑得很结实。我低头看了看我手腕上秤杆粗的一根麻绳,经过水的浸泡它已经紧得几乎要与我融为一体了。纵然是个解绳子的高手,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的,何况是我这种对这门技艺毫无研究的人。
这个将我绑来的人,真是挺高看我的。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站起来,仰头仔细观察了一下环境,看看有没有逃出去的可能,观察完之后,我觉得有点绝望。但我知道,这种情况,如果我先绝望了,就更没有生机了。绑我的那个人,一定挺恨我的,料定我逃不出去,想把我慢慢困死在这里,我不能让他如愿。
可怎么才能逃出去这是个大问题,容曦和连翘纵然肯为了我赴汤蹈火,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只有一个白焱离我最近,我昨儿个又把他开罪了,他都说了我的事情他再也不管了,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虽然我很希望他能来管一管我,但我知道,那纯粹是痴心妄想。
这么想了下觉得有点悲凉,我黯然神伤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兜头砸下来,既凉又疼。井底的水位越来越高,我恍然醒悟过来,这并不是个伤神的好时候,如果不想被淹死的话。人在危难关口,脑袋总是会比平时聪明一些。我急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生了一智,那便是从砌井的石头中,找一块尖锐粗粝点的,把绳子磨断。
我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并没想到磨绳子的过程这么艰难又漫长,我整整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的时间才把绳子磨断,顺带也把我自己的手肘、肩膀都磨出了血。彼时井底的水已淹到我的胸口,求生的欲望,让我来不及多耽搁,只稍歇了口气,就攀着石头拼了命地爬了上去。身体探出井口的那一瞬,我像头毒发身亡的小兽,直挺挺地趴在湿凉的烂泥地上,半天一动未能动。
等我终于能动一动的时候,却瞧见一柄冷剑正指着我的脖子。
我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面前人的影像渐渐清晰,是个一袭黑衣的人。他头上戴了防雨的斗笠,大半个脸被压在斗笠下面,只露出一截冰冷的下巴,整身打扮,很符合杀手的形象。
这么冷不丁的一个杀手出现在我面前,决计不会是找我喝茶聊天的,所以,我想不害怕根本不可能,我还是挺重视我这条命的。人活着不过是靠记忆支撑,别人的十七岁是十七岁,我的十七岁,其实只有四年的记忆,我所体验的人生是这么短。
幸好,上天让我遇见白焱,他是我四年的人生当中,一笔水墨丹青的妙写。我偷偷喜欢他两年,却从来不曾对他说过。我原本想着,喜欢他这件事只是个私事,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反正我跟他也不般配,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种缺德的行为。可在这一刻,我脆弱的脖子被一把锋利无比的剑指着,我却突然很想告诉他,我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哪怕他知道了会看轻我,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也无所谓了。如果此刻就要死去,那我就只有四年的人生,这么短的人生,我喜欢个人还得偷偷摸摸地带到坟墓里去,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我死得多憋屈啊!
我想来想去,还是活着好,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该争取一把,定了定神,我揪住一把野草,强装镇定地抬头看向面前的杀手:“你这个架势,是要杀我吗?那你杀我之前,我能上个茅房吗?”
杀手的剑抖了一下,半晌才说:“……都要死了,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吧!”
我攒出个无比苦情的眼神,带着哭腔说:“这是我死前最后一个愿望,你都不能满足我吗?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也不过是替别人办事,横竖我今天也逃不出你的手心,你就不能做个顺水人情吗?何况派你杀我的那个人,他有说要让我憋着尿去死吗?”
那人的剑再次抖了一下,最后,不耐烦地指了指前面不远处一个土坡说:“别耍什么花样,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我心想,死都死了,谁还管难看好看!嘴里却连连说:“我不会耍花样的,你放心放心!”
我不知道那个杀手是脑子太笨,还是太过自信,他居然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我的鬼话。既然他相信了我,我就有了存活的机会。我提起湿漉漉的裙子,慢慢地靠近那片土坡。下土坡的时候,我回头看了那杀手一眼,他居然很君子地背着我站着。我捂住狂跳的心脏,沿途顺手揪了两把曼陀罗的花叶,就冲破雨幕,一路向前狂奔。
可奔了没多久,我就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也知晓为什么那个杀手那么放心让我去方便了。其实,他不过是在戏弄我罢了,因为,这个方向除了一道断崖,毫无其他生路。
我绝望地回过身,果见那厮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双臂抱胸,一派看好戏的姿态面对着我。
这一回,我觉得我真是死到临头了。
“是你自己下去,还是要我帮你?”他将斗笠往下压了压,隔着重重雨帘对我说。
我挺了挺脊背,淡淡地说:“我自己不敢跳,还是你过来帮我吧!”
他将手里的剑随手插进泥土里,很乐意地向前踱过来。
我闭了闭眼,将容曦、连翘、容襄、饭团,包括卖猪肉的闺女胖妞的脸都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里酸得不得了。最后想到白焱的时候,心头突然刺痛,几乎喘不上气来,就像类似死别的场景已经发生过一遍一样。我心里很难过,我这一死,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这真让人不能接受。
杀手已经踱到我面前,我睁开眼睛,真诚地对他说:“我就快死了,可我身上还有块金子,反正到了阴曹地府也用不着了,不如给了你吧!”
他抬起斗笠,露出一张无甚特点的大众脸,半信半疑地看着我,问:“你骗我的吧?”
“不要算了。”我抬起手,将什么东西向上一抛,他忙伸手去接,我趁机扑上前,将另一只手里揉得烂碎的曼陀罗塞进了他的嘴里。我想就算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曼陀罗的毒性很快让杀手失常,但他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把我踹下了山崖。
可能我的身体太好了,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居然也没摔死。作为一个姑娘家,我竟然这么不娇柔,说起来,实在有点不像话,但不用死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而接连几次被树枝挂住,缓冲了下坠的重力,又正巧掉进了一个烂泥潭里,我也真是命大得可以。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山夜幽寂,干净的天幕上散落着几颗星星,月色出奇地好。我拽住一株灌木,从烂泥坑里挣扎着爬起来。爬起来的过程,发现左臂摔断了,又撕扯开各处的外伤,痛得我几乎冒出泪来。不过我还是忍住了,大半夜在这荒山野岭上大哭,怎么都觉得有点惊悚。并且,我一直觉得,哭这回事,它是一种示弱的表现。如果有个强大的人在你面前,什么都替你担着,你怎么示弱都行,如果没有这个人,就不要轻易哭。想想看,哭半天也没人哄,多凄凉啊!
深吸几口气,就着明亮的月色,我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看看有没有可能寻个山洞躲躲夜风。全身弄得湿淋淋的,实在难受,被这山风一吹,就更难受了。就算我有一身铜皮铁骨,也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何况我只是个姑娘家,而且我的手臂也得找个安生的地方赶紧处理一下。爹妈给的这身皮肉,我还是要照管好的。
还好,我的运气不错,瞎转了一会儿,还真的让我找到了一个山洞。我像见了亲娘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奔,马上要进洞的时候,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叽哇一声,我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时,只见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很快钻进了草丛。估摸着是个什么动物,我也没太在意,裹了裹衣服,就进洞里固定我的左臂去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刚刚踩到的居然是只狼崽子,没有半炷香的工夫,它的爹妈就来为它报仇了。
六只绿莹莹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出现在山洞口,四周空气中冒着一股子凛冽的血腥味,我顿时被吓呆了。我是个挺惜命的人,为保生而平安,我研究过很多求生的方法,野外求生更是我的研究中重要的一项。作为一个大夫,我能娴熟地运用各种药草,不管是救一个人或是撂倒一个人,我都十分精通,对于动物界亦然。在这一点上,经常被我撂倒的容曦最有发言权。可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我纵然有十分想撂倒这几头狼的心,可在这黑灯瞎火的山洞里,手边连棵益母草都没有,更不要说其他杀伤力强的草药了。
但我不想死,死里逃生之后,求生的欲望就更强烈。可看这架势,我今天的下场已经注定了,我可能很快就会被这两头成年狼给活生生地撕着吃了。想起那个场景,我抖得如同筛糠一般。被一口一口地咬死,该有多疼啊!如果横竖都是死,我宁愿先一头撞死,那样,就算被咬了被吃了,也感觉不到疼了。
山谷中月光惨白,惨白月光下的两头成年灰狼,龇牙咧嘴着开始蠢蠢欲动。我伸手摸到山体,很凉也很硬。我想着等下撞的时候,得多用点力气,如果一次没撞死,那我估摸着这几头狼也不给我撞第二次的机会了。到时候,我就白忙活了。
心里终究还是有很多对凡尘的执念,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凡普通的大俗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点出息,那些放不下的人和事,哪怕是这临死的一刻,也还是放不下。
我今天死了,也是死不瞑目。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洞口嗷的两声凄叫,我闭起眼睛本能地向山石上撞去……
“潋潋……”
耳边一声闷哼过后,我听见一个低颤的声音在头顶叫出我的名字。我一只手捂着撞得晕痛的额头,一只手摸索着面前我撞上的那个物体,居然……是个人。
夜风袭来,我闻到辛夷花的淡淡香味。
我向后退了两步,再退两步。山洞漆黑,与洞口亮如寒雪的月光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其实看不清白焱,却又分明觉得,他长身玉立,衣袂飘扬,好看得一塌糊涂。
我一时情难自控,那些强压在喉头的眼泪再也憋不下去,疯狂地飙下来。
我蹲在地上将脸埋进手心里哭得很是撕心裂肺,这辈子我还从没有这么哭过。
黑暗中,白焱的手摸到我的肩膀,然后整个人半蹲下来,小心地把我抱进怀里。我顺势一脑袋扎进他的怀里继续哭。他不劝阻我,也不说话,就由着我哭丧似的可劲地号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号得没力气了,他才把我扶了起来。此时的月光已斜斜地映进洞里,将好能照见我肮脏不堪的衣服。我赶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白焱推开一些,哑着嗓子说:“你往后站站,我会把你衣服弄脏的……”
他像没听懂我的话,反而向我跟前靠了靠,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半俯着身沉声问我:“身体可有大碍?”
我本来想小题大做一下,对他撒个娇什么的,那样兴许他就会心疼。后来想了想,他如果真的心疼了,难受的还是我。与其两人一起难受,不如我一个人难受算了。我忙摇了摇头,语调尽量轻松地说:“哪有什么大碍,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就摔在泥坑里破了点皮,你不用担……”
话没说完,他已把我打横抱起来了,还很细心地没有弄疼我的左臂,低了头对我说:“我现在带你回去,路上可能有些颠簸,我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伤口,你如果疼了要讲出来,知道吗?”
听着他严肃的声音,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之后,我突然想起那两头狼,惊恐地往洞口望去,发现只有两具狼的尸体横斜在那里。一旁的草丛里,那只小狼崽惊悸又凄惶地向这边望着。
两个大的还罢了,我有些可怜那只小的。其实是我先侵犯了它们的领地,才害得它们无故丧命,想想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我抬头看向白焱,话都没说,他却马上沉着脸说:“不行。”
我扯了扯他的衣服,磨着他说:“你杀了它的父母,它现在变成孤儿了,我们有责任抚养它。你看它这么小,多可怜啊,就带它一起走吧!行吗?”
白焱将我调整好一个舒服的姿势,丝毫不为所动,寒着一张脸问我:“你是想把它养大了,好让它替它父母报仇?”
刚刚的情景我还心有余悸,他一说完,我立马一身鸡皮疙瘩起来了:“不能吧……”
“潋潋……”白焱将我紧了一紧,停了好一会儿,脸颊慢慢贴上我的额角,唇间幽幽叹出一口气,似是无限疲累,“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你这次,已经吓到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