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我有些难受,抠紧了门框,固执地盯着他的后背:“你就是生气了!”
“潋潋。”他似是叹息了一声,慢慢回过身来,表情有些无以言说的无奈,“我真的没生气。”
我不相信他没生气,于是说:“那你为什么要走?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穿黄衣服的姑娘?你一定很喜欢她吧?她长得那么好看,又会陪你聊天,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是眉开眼笑的,不像我,总是给你制造出一大堆问题,让你头疼……”
越说越觉得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虽然想起白焱是去找楼下那个黄衣姑娘心里还是不舒服,可我有什么资格不舒服呢?她是美丽的蝴蝶,我充其量也就是个灰扑扑的蛾子,何况白焱他又不是我的私有物品,他要去找谁,要跟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我不能因为自己喜欢他,就想霸占他,这是不对的。
“呵!你还知道自己让人头疼啊?”白焱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我的面前,我抬起头,与他隔着一道门槛对望,他脸上已不复方才的阴凉,换上了一脸戏谑的笑,凤眼里像藏了满天的星辉,晃得人发晕。我别开眼睛,拼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小声嗫嚅着说:“我知道的……”
头顶传来他一声揶揄的笑:“你倒是诚实!”
我把头埋得更低:“我也不想诚实的,可你那么聪明,我又糊弄不了你……”
空气诡异得静了一会儿,我的下巴被一只修长的手抬起来。白焱的样子有些不善:“这么说,你想过要糊弄我?”
我木然地点点头,又慌忙地摇摇头:“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
“算了。”他突然又打断我,松开我的下巴,一双眼睛盯在我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深深浅浅,是我读不懂的情感。片刻后,他双手慢慢抬起握住我的肩膀,神情从未有过的认真凝重:“潋潋,不管任何时候,都要好好爱惜自己,知道吗?像摔楼梯那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因为这世上,无论是疼痛还是死亡,都是别人无力替你承担的。”
诚然,我一直都很爱惜自己,可白焱这样嘱咐我,我还是很高兴。即使很可能有一大半原因,他是怕我受了伤拖累他,但我可以当成他是在关心我。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他好像还有些不放心,说:“不能说说就算了,答应我的话,要记在心里。”
我绷紧了脸皮,再次严肃地点点头,说:“我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他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
我紧咬住嘴唇,扒着门框苦着脸问他:“小白,你还是要去找那姑娘聊天啊?你若真想找人陪你聊天,其实,我也很会聊天的……”
他半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什么?”
我慌忙看着房顶,鼓了鼓腮帮子:“没什么没什么……”
白焱轻笑出声,我都能想象得到他此刻的模样:“我是想去帮你叫点吃的上来,你如果肚子不饿,不想吃,那我就不去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对他露出一个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边摆着手边说:“小白哥哥,你快请吧,我不耽误你下楼了……”
“……”
天快黑的时候,白焱突然有事要出去办,让我好生在客栈待着,别乱跑。我白日里睡了大半天,此时精力太充沛,趴在窗子边听了会儿雨,觉得实在不能好生待着,就决定去找个茶楼什么的听听书,来打发打发时间。
换了套男装,撑起白焱留给我的那把描着几枝梨花的青竹伞,我开始在镇子里瞎转悠起来。暮色渐沉,夜雨中的长街两旁,亮起大小不一的灯笼。潮湿的风卷来落花的幽暗香气,我深吸一口气,鼻息间尽是缱绻春意。我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听着周围的雨声,虽然弄了两脚的水渍,竟也没有感觉讨厌。
以前容曦说,与心仪的人雨中漫步是一件极浪漫的事。我那时候觉得这人的想法是何其白痴啊。现在,我却突然有些赞同了。试想,如果此时此刻,白焱与我一起走在这漫漫长街的朦胧灯影下,全世界都在下雨,织出天然的屏障。我和他被隔绝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缓步轻行,拉一些西家短东家长,谁家的孩子爱尿床,那该是一件多美妙的事啊!
“公子,让一下!”
我正美滋滋地描摹着那个场景,突然被一个莽撞的路人撞了一下。他这一撞力道极大,我直接从街心,被撞到了路边一个廊柱上。站定后,我一边抖着袖子上的水珠,一边赞叹此兄神力。眼角不经意瞟见上方一个巨大的匾额上写着“茶花楼”三个大字。我想这一撞还真不错,居然给我撞到一个茶楼跟前来了,倒省得我到处找了。我十分欢喜地收了伞,提起衣摆拾步上阶,朝门里面走去。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名叫“茶花楼”,实际上跟茶扯不上多大关系,倒是跟酒、跟美人能扯上关系。没错,这是一家青楼。可等我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已经被两三个漂亮姐姐推进了一个雅间。我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幸好在她们预备关上门的时候,我的榆木脑袋终于开了窍,想到了三十六计里的最后一计。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房门,逃难似的向外跑。可我记路的本事有些不济,在楼子里绕了半天,也没找到从哪个门出去。我急得要哭的时候,又倒霉地撞上了一个醉汉。那醉汉很是凶悍,不依不饶地把我逼到墙角,捏着我的下巴问:“小子,是不是想找死啊!”
人地生疏,势单力薄,我自然不能跟人家硬碰硬。缩了缩脖子,我用力地摇摇头,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这位壮士,真是对不起,我只想找路,不想找死,你就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要供养,下有三岁幼儿要照顾,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了,他们可怎么活啊!”
那醉汉迷离着双眼,瞄了我半晌,忽而咧嘴一笑,往我脸旁凑了凑:“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是个孝子慈父啊!那好吧,爷也不为难你了,你让爷亲一口,爷就放了你。”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我是男的……”
他说:“爷就喜欢男的。”
我颤了颤,试探地说:“那……我是女的呢?”
他伸手摸了把我的脸,嘿嘿一笑说:“爷就喜欢女的。”
我一偏头,表情沉痛地对他说:“其实吧,我是人妖……”
醉汉微微一怔,说:“爷不挑嘴的……”
此人的不坚不定让我很恼火。我攥了攥拳头,正想给他一口麻醉散吃,让他睡个几天几夜的,可眼前却忽地一晃,一声闷哼过后,醉汉已不翼而飞了。我抬头时,只见七八步开外,青衫落拓的白焱,像尊上了霜的雕像,硬生生地杵在那里,双眼含冰地望着我。
在这里看到白焱,我的感觉真是复杂。本来他能在我被人调戏的时候及时出现,我应该高兴,可当下所处的这个环境它却不是个能让人高兴的环境。他明明跟我说有事情要办,却办到青楼里来了。男人来青楼里能办什么事情,恐怕稍微有点见识的姑娘都知道,很不巧,我就是个稍微有点见识的姑娘。
夜雨扯出一方漆黑天幕,雨丝细如银针密密落下。白焱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拽着我沉默地走着。长街两旁店铺前微弱的灯光,映出他僵冷的侧脸。我不久前曾设想过跟他雨中漫步的场景,觉得那一定很浪漫很美好。可现在他这样牵着我,世界安静得只有我俩的脚步声和沙沙雨声,我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兴奋,脑子里尽是他喝着花酒调戏姑娘的情景,胸口越发沉闷。
好容易到了客栈,趁着他去合伞,我甩开他,提起衣摆很快往楼上去,心里的那些不舒服全数吞进了肚子里。虽然滋味很不好受,但我想,白焱他是个身心健康的男人,别的男人能做的事,他也一样能做,别的男人能去青楼,他当然也可以去。就算我不喜欢他去,可他又不归我管,他的父母尚且不愿操这份心,我又算得了哪根葱!
奔上楼,我胡乱地把房门推开,头都不愿意扭,背着手去关门,却没能关上。我盯着地板低声说:“我要睡觉了,你走吧,大晚上的,你站在一个姑娘家的房门口,让别人看见,有失体统……”
身后他的嗓音极淡:“你不用急着赶我,说完了话,我自然会走。”
他语气那么不好,这是以往都没有过的。我心里很难受,他一定是怪我坏了他的好事,所以才对我这个态度。可我又不是故意的……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抬脚走进房内,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倒了杯冷茶灌了一口,说:“那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反正我是豁出去了,最坏也不过是他明天把我赶回营地去伺候那个刁蛮公主。那也没什么,比起看着他去青楼寻欢作乐,我宁愿去伺候瑟阳公主。
几缕微凉的风拂进来,面前投射下一片阴影。白焱已踱到我跟前,我将头扭向一边,盯着青铜的烛台上左右摇曳的烛火,梗着脖子等着他发落。
他也没让我久等,仍是凉丝丝的口气:“把头转过来看着我。”
我挺着脖子说:“我不把头转过来看着你。”
他气息粗了一些,好像我的不服从命令让他很生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有理的?”
我抠着手指头回嘴说:“我就是挺有理的。”
可能我的死不悔改让他更加生气,他说话的声音都冒着凛凛寒气:“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这么胡闹,一个小姑娘家竟然跑到青楼里去!刚刚若不是被我撞见,你说不定已经……”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往下说,我不以为然地接过他的话茬儿:“不就被调戏两下嘛,又死不了人……”
他冷冷地说:“你说什么?!”
我觉得忍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了,我猛地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很大声地说:“你知道青楼不好,你还去!既然你自己都去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就是生气我搅了你的好事吗?可搅都搅了,你要我怎么样?何况,我又没让你救我,说不定你还搅了我的好事呢!”
我这人情绪一激动,就容易胡言乱语,话说过我自己也就忘了,可瞧见白焱发青的脸色,我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我真是疯了啊,竟然在这里跟黎国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世子吵起架来了!都怪他平时对我太和气了,导致我常常忘了他贵不可言的身份!
这下祸闯大了!
吞了吞口水,我微不可察地跟他保持好一定的距离,拼命牵动僵硬的面孔,挤出一个笑来:“小……小白,你别生气了,生气就不漂亮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吗?”
他黑洞似的一双眼缓缓抬起,对我深深一凝,凝得我心口一颤,然后别开目光,抬头望着窗外:“你不用这么应酬我,你的事,我以后不管就是了。早点睡吧。”
谁知,他瞧都没再瞧我一眼,转身就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