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因白焱的突然出现,搅得我几乎整夜没睡着,早上自然也就起晚了。我洗漱完毕,到厨房去找吃的,发现灶台上只有两碟咸菜和一碗颜色古怪的稀饭。我站在那里鼓了好一会儿勇气,最后还是没敢下嘴。
我捂着瘪瘪的肚子,跌跌撞撞地进了前面的药铺里。今日药铺里冷清得很,没什么顾客,连翘正在闷头忙活着往药斗子里补充药材,而容曦却不见踪影。我拖着两条腿走到柜台前,很没形象地往上一趴,有气无力地问连翘:“阿曦呢?”
她一开始没空搭理我,等忙得差不多了,才拍拍手,一脸茫然地瞥向我:“你刚刚说啥?”
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阿曦去哪儿了?”
她浑圆的杏核眼立时一瞪,蔓延出一些火苗来,咬牙切齿地说:“你是说容大爷吗?容大爷他老人家啊,正在阁楼上牛气哄哄地睡大觉呢!”
我说:“你咋得罪他了?”
她说:“谁得罪他谁是孙子!”
我沉默了片刻,说:“你去把他叫下来吧。”
她说:“孙子才去呢!”
我瞥了她一眼,站起身拿着鸡毛掸子,边掸着柜台上的浮尘,边拉长声线无所谓地说:“那好吧那好吧!我俩今天就守着你熬的那碗煳不啦唧的粥过日子吧!”
连翘皱眉盯着自己的脚尖思考了片刻,大抵觉得事态严重,只得别别扭扭地往阁楼上去了。不消一会儿工夫,她就英姿飒爽地揪着衣衫不整、乌发凌乱的容曦,步下阁楼,将他拎小鸡子似的往我跟前一推:“喏,人给你带来了!”
容曦被她推得趔趄了好几步,险些跌在我身上。我偏身一躲,他直接撞在了柜台上,大抵磕得不轻,他伏在柜台上,竟久久不能动弹。
我想,这孩子也忒娇弱了,没投生成女子真是阎王爷瞎了老眼啊!我其实挺想照着他的屁股再补上一脚的,可想想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子,我还是忍了下去,随手拿了瓶跌打药,扯了扯他洁白的衣衫,笑吟吟地讨好他:“小容哥哥,你磕到哪儿了?来,妹妹帮你擦擦……”
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接着是连翘“啊”的一声惨叫。
我扭头看过去,原来,她把自己的手当草药伸进石臼里捣了。
容曦从地上爬起来,越发风中凌乱,衣衫散开得乱七八糟的,白灿灿的锁骨和胸膛祼露得恰到好处,一头墨玉似的长发,披散在他削俏的肩胛,那个风情万种,那个娇媚惑人,我的娘啊,我差点飙出鼻血。
我惆怅地想着,容美人这副香艳的尊容,要是被街西头的胖妞看到,焉能活过今天啊!她还不把他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啊!
“水潋!你想不想活了!”我这厢正在意淫某个不健康的场面,容曦一拍柜台,凶横地指上了我的鼻子。
这要是搁在往日,他敢这样指着我,我一定扭断他的手指头。可此刻,我有求于他,只得宽宏大量地将他的手好好地挡回去,依旧保持着笑容,娇嗔地跺了跺脚:“小容哥哥,你不要这么凶嘛!”
容曦身体一晃,差点再栽一跤,而捣药的连翘又是一声惨叫,直接捂着手指头趴那儿哭去了。
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造的什么孽,本想讨好个人,适得其反不说,还殃及池鱼。
难道是我方法不对?
我记得上次来药铺瞧病的那对小夫妻,那小娘子只要一娇滴滴地叫“哥哥”,她夫君就笑得特别开心。男人,不都是喜欢这个调调吗?怎么到容曦这里就不管用了?
可还没等我纠结出个结果,容曦就冷着脸噔噔噔又上阁楼去了。
我摸了摸粒米未进的肚子,很是挫败,把跌打药丢给连翘,继续趴在柜台上挺尸。将要眯上眼睛,感觉门口投进一片阴影,遮住了雪亮的天光。我下意识地抬起眼皮,调整出和善的表情,却瞧见来人并不是一般的顾客,竟是昨夜跳墙进后院说要与我幽会的白焱,白世子。
他今天的穿着很低调,是一袭暗蓝色的常服,头发也只是随意地在脑后用丝带束了下,即使这样,仍呈现出一种不经意的从容帅气来。
看着他微笑着踱步进来,想起昨夜情境,我觉得这真是要命,小心肝一阵阵发紧,慌得很,一句话没经过大脑就蹦了出来:“小白哥哥,你来啦……”
话音未落,我眼见着那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一脚绊在门槛上,踉跄着进了屋里,俊美的嘴角压抑地抽了抽。
我平素并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白焱十分狼狈的这个时刻,我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扶他,而是无法抑制地捂着肚子喷出一阵爆笑。
连翘比我机灵些,丢下药杵诚惶诚恐地奔了上去。虽然白焱早已站稳了,她还是不放心地询问他:“世子,您还好吧?”
白焱把垂到胸前的一缕黑发撩到脑后,吊起细长的眼角瞟了我一眼,转而朝连翘温和地笑了笑:“不妨事。”
言罢,他就步履翩翩地踱到我面前。我狠命地在大腿上拧了一把,憋住笑,边理着衣裳边跟他客套地说:“世子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眼前一片阴影袭来,他的手毫无征兆地掠过来,停在我的头顶。我怔在那里,竟一时不能反应。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一片半青不黄的叶子从他手中滑落下去。我有些发窘地瞧着那片叶子,心里却想,幸好只是一片树叶,而不是饭团拉的粪便,否则,姑娘我还活不活啊!
捡树叶之恩,当椅子相报。我指了指一旁铺了软垫子的雕花椅,嗫嚅着说:“站着怪累的,你坐吧!”
白焱也没客气,回身坐了,连翘很有眼色地给他奉了茶。他道了谢,喝了一口,握着杯子问我:“容兄弟不在?”
我说:“大概去上吊了吧。”
他咳了两声,又喝了一口茶,换了个话题:“你这几日可有空闲?”
他的话明明很正常,我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得欢快,搓着衣袖扭捏了半天,然后娇羞无比地看向他,细着嗓子说:“干吗,你是想约我出去吗?我可不是个随便的姑娘,不会轻易跟男人出去的,不过……”
我话说了半截,却觉得他笑得诡异,我立刻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忙住了嘴,一时间恼怒、羞窘、愤恨……各种情绪起伏。
他笑意未减,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杯壁,说:“过两天,王宫里有个一年一度的围猎活动,届时瑟阳公主也会跟着去。按照她的身体状况,本不宜舟车劳顿,但她对你的医术很是赞赏,说是有你随行,敢保万无一失。她既这么说了,我又不好拂她的面子,就只好辛苦你一趟了。至于约会嘛……”
我正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愧不已,他话锋一转,眼神轻飘飘地向我看过来,嘴角噙着不明的笑意:“潋潋,你什么时候想约会,告诉我一声,我随时奉陪。”
我身体一缩,捂着脸蹲在了柜台后头,直接装死了,实在太丢脸了!谁知,连翘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用她那蛮牛劲,冷不防地把我从柜台后面又拎了出来,唯恐天下不乱地对白焱说:“世子,世子!你现在就把她领走吧,她现在就想去。”
我牙根一痒,抬起脚狠狠地跺在连翘的脚面上,趁着她吃痛松懈的空当,挣开她就跑。却没承想,姑娘我那么倒霉,居然踩到了一颗圆鼓鼓的草果,脚下一打滑,当下就摔了一个大马趴。
连翘也不来拉我,在我身后笑得要背过气去。白焱一向有君子风度,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很快将我扶了起来。他在将我扶起来的瞬间,脸色有些严肃。我气馁地想,他一定觉得我很不省心,心里一定很厌烦我。他跟瑟阳公主相处的时候,应该是很轻松愉快的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有着相同的高度、相近的生活,彼此可以无障碍交流。瑟阳公主一定端庄懂事,不会像我,状况不断,胡闹乱来,白焱身边需要的就该是那样一个女子。
而我,只是一介平民,他对于我而言,是天上的彩云,我对于他而言,大概只算得上是地上的烂泥,这是两种完全无法融合的东西。
所以,我从不敢妄想什么。
白焱帮我拍着裙子上的灰尘,见我半天不吱声,皱着眉轻声问我:“可有哪里跌坏了?”
我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说:“哪里都没跌坏,就是裙子有点脏了,我回房去换一换。”
他默然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没说话,我都准备扭头走了,他才低叹:“幸好你自己是大夫,否则,你这样怎么让人放心……”
我笑了笑,转过身。
瞧,他果然是嫌我烦了。
我心里突然很不开心,我知道这不应该,我也想开心,可情绪这东西,我没法去控制它。事实上,想到白焱身边以后站着的女人,必得是瑟阳公主一类的,我就胸闷。
我掀帘子去后院,饭团一瞧见我,就从鸟架上俯冲过来,嘴里不停地叫着:“潋潋!潋潋!”
我看见这小东西,心中的烦闷才纾缓了些。我伸出手,它马上乖巧地收起翅膀落上来,还撒娇地用脑袋在我手心里蹭了蹭:“饭团饿了!饿了!”
看着它那娇憨的样子,我忍不住戳了下它的鸟头,笑骂道:“装乖卖俏的,原来是饿了。嗯?走,去填你的鸟肚子!”
“潋潋,等一下。”我刚要放下帘子,就听见白焱的声音。
我说:“怎么了?”
“也没什么。”他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解释说,“昨夜我好像把头巾落在你那里了,你顺便帮我找找吧。”
我头皮一麻,下意识地去看在场的另一个活物。丝毫不意外的,见那活物正耳朵竖得老长,一脸八卦地瞅着我跟白焱。
后院,落花依依,东风微动。我坐在井台上,捏着一条宝蓝色的头巾,边喂饭团吃虫子,边愁得想跳进井里算了。我深觉得白焱这两天是成心折磨我的,不然,不会一下大半夜跑来说要幽会,一下子清早跑来找头巾。不要说连翘那种想象力彪悍的人了,就是头猪也该误会了!
想我大小也是个药铺的掌柜,也需要脸面和威信的。这样一来,我以后还怎么树立光辉形象?若是日后容曦跟我有了分歧,他再跑去把这事告诉他老爹,说我行为不检点,我才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容襄可是一向不把我当外人,若知道我如此“伤风败俗”,绝对不会对我客气的。我猜他撵着打我的时候,肯定不会顾忌到我是女儿家,而去拣根细点的棍子。
唉,真是祸从天降啊!
我拍了拍屁股起身,垂头丧气地把那条头巾团了团掖进衣袖里,打算出去跟白焱装傻充愣蒙混过去算了。赶紧把他打发走,我也就心静了。
不知哪里传来咔嚓一声,我四处瞧了瞧,却见厨房外的木柴堆旁露出一点白色的衣料。
我说:“谁在那里?”
空气中静了一会儿,只见容曦摸着鼻子从木柴堆旁走了出来。
我十分头疼地看了看天,真不明白现今的男人都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学会偷偷摸摸的行径了!
我很没好气地瞪着他,叉起腰说:“你是偷窥狂吗?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做什么?”
他很不服气,用蔑视的眼神将我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歪着嘴说:“你以为我是瞎子吗?我会偷窥你这样的?”
我想想他说得有理,但更加气愤地说:“那大白天的,你躲在那里干吗?”
他恶声恶气地说:“我刚上完茅房出来,腰带没理好,在那里理理不行吗?你连这个都要管?”
我觉得这个人真是可气啊,我真想上去狠狠地抽他一顿,但考虑到前面药铺坐着的那位公子哥,我还是咬牙忍了下去。女子报仇,等会儿也不晚,我说:“懒得理你!”说完,我就甩袖子准备去前面。
谁知,我有意放他一马,他还咬住我不松口了。我刚走没两步,他就开口喊住了我:“你站住!”
我收住步子,伸手去挽袖子。既然天意不可违,他执意想挨这顿打,我也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
“那个人今天来,是让你给瑟阳公主做随行医女的?”
我攒了一身的力量,还没待发出来,就让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搅得破了功。我脑子转了半天,才回过弯来,他口中的“那个人”是白焱。
我翻了他一眼,说:“是啊!你有意见?”
他懒散地靠在梨树上,逗着饭团,扭头无辜地看了我一眼,耸耸肩膀说:“没意见啊,随便问问,嘿嘿嘿嘿……”
容曦这副嘴脸实在碍眼,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随意抓住面前垂下来的一个梨树枝丫,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看着他的脖子处说:“阿曦,你领子那里有一只大蚂蚁!”
容曦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你骗我的吧?”
我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咬死你算了,好心当作驴肝肺!”说完,我作势要走。
一向最怕虫蚁之类的容大美人,被针扎了一般扯着领子跳到我跟前:“哎,潋潋,你别走,蚂蚁在哪里?快快,帮我捉一下!”
我装作不耐烦地拎着他的领子,内外看了看,淡淡地道:“咦,没了,可能刚被你抖掉了。”
容曦挠着脖子“哦”了一声,我若无其事地向前面药铺走去,走到后院门口的时候,听见他在身后嘀咕:“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后背好像有什么在动啊?潋潋,你再帮我看看……”
我忍住笑一把关上后院的门,不消一会儿工夫,后知后觉的容曦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声:“啊啊啊……毛毛虫啊……”
他这个十分治愈的声音,听得我通体舒畅,我隔着门板笑道:“容公子,别只顾着身上啊,头上,头上还有一条,哎呀,快爬到耳朵上了……”
“水潋!我诅咒你这次出门被野兽咬死,有去无回!啊啊啊啊……”容曦越发惊悚的声音在后院里回荡,饭团吓得从鸟架上飞走了。
连翘听到动静,小跑着凑过来问我:“阿曦怎么了?”
我有些怨念地跟她比画着说:“我在梨树叶上捉了两条毛毛虫放他衣服里了……”
连翘神情肃穆地扒着门缝向外看了一眼,回眸赞许地对我竖了竖大拇指:“放得好。”
我说:“过奖……”
而后,我俩很有默契地爆发出一阵惊魂的怪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