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药方出来交给怀璧,有模有样地嘱咐他:“这个你拿去叫人抓药吧,煎药的方法我都写在上面了,你仔细别搞错了,我就先回去了。”
走了两步,想起一件事情来,我扭头问他:“你能给我找个人带带路吗?我忘了回去的路怎么走了!”
他从药方上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主子那边还等着姑娘去回禀公主的病情,你先跟我去回了话,再走吧!”
我想起白焱那张笑脸,脚虚了虚:“公主也没什么大碍,就是气虚血亏,又加上舟车劳顿耗了些体力,吃点药调理一阵子就好了,你去回话也是一样的。你看我都出来半天了,我那药铺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我很忙的,哎,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啊!”
“水姑娘……”
我假装没听见怀璧的叫声,撒腿就跑开了,半路抓到一个小婢女,威逼利诱着让她把我带出了世子府。横竖我是不敢去见白焱的,他长了那么个祸国殃民的模样,我一见到他就心慌,肯定会露馅。万一露了馅,让他知道我帮着别人一起来算计他,到时候就没我的好果子吃了。
我出了世子府,就见容曦正探头探脑地站在一棵辛夷树下,向这里张望。大街上,百姓已散去,各个店铺和摊贩又开始有序地忙碌起来。我步下台阶,冲容曦摆摆手,他便欢天喜地地跑上前来,早上那种阴郁样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这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啊!
他取过我肩上的药箱挎在了自己肩上,用手肘碰了碰我:“哎哎,那公主长得很美吧?是不是让你自惭形秽了?”他又斜着眼很嫌弃地将我上下扫了扫,“哎哟,你瞧瞧你哪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横眉怒目的,一点都不温柔!哎,你这条灰裙子什么时候买的?你眼光也忒差了!不过,这裙子跟你倒是挺配的!”
我想这人可真欠揍啊,就伸手一把掐在他的胳膊上,还铆足了劲拧着转了两圈。他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我冷眼抖了抖自己那灰扑扑的裙子,纠正他:“看清楚了,老子这是白裙子!”
他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好好好,白裙子白裙子!你快松开我吧!姑奶奶!”
我见他苦苦求饶,才心满意足地放了手,他却揉着胳膊向前跑去,边跑边回身愤愤地指着我:“你你你……我还好心来接你来着!我诅咒你变成太安王城中的第二个胖妞!让你没人要,没人要,没人要!”
我提着裙子追了上去:“你给老子站住!”
容曦他老爹说过,容曦从小就顽劣,招猫逗狗的,特不招人待见,常惹得他拎着棍子满世界地撵着揍他。所以,天长日久,他就练就了一身精湛的脱逃之计。我本来还一直只拿来当笑话听,直到这一刻,站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街上,却连容曦的影儿都找不到了,我才算明白了,他爹真是一点都没夸张。
中午本来就没吃饭,又饿着肚子追了容曦大半条街,此刻,我只觉得眼睛发花,浑身虚脱无力,那感觉像是离死都不远了。我四处望了望,还好我身处的地方,正巧有一个茶摊和一个包子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两眼放着绿光,飞奔过去买了几个大肉包子,一屁股坐在一旁的茶摊上,要了一壶茶就着大吃起来。
午后是个闲散的时刻,茶摊上三三两两地聚着一些人,大都是附近做小买卖的,趁着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大家都出来喝喝茶,嗑嗑瓜子,扯扯新闻八卦。
我临桌坐着的三位男子兴致很高昂,洪亮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的,我咬了一口包子,仔细听了听。一个大胡子正说道:“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当年永安公主死后,世子大病了一场,整日对着公主的画像不发一语。王后心疼儿子,便下密令在全国搜罗与永安公主相似的女子,老国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自个的老婆胡闹。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半年之内倒真的让她给找到了一个。据说那女子虽比不上永安公主的倾城之姿,但难得竟有五分相仿呢!王后满怀期待地将那女子领到世子面前,本指望一解他的相思之苦,谁知,一向温厚知礼的儿子,不仅没留下那女子,还对她发了天大的脾气,搞得王后很郁闷。从这件事,也能反映出世子对永安公主用情很深,深到他不愿意这世上有谁长成永安公主的模样,连相似都不行……”
“那又如何?”另一个瘦高个轻飘飘地笑了一声,“现在,他还不是一样把貌美如花的燕国公主接进了府里?依我看,什么情深不情深的,也许一开始就是世人误会了世子,他可能压根就跟永安公主没什么关系,不然也不会攻打孟国,逼得她以死殉国了。”
大胡子却似乎不认同他的说法:“误会?当年永安公主死的时候,世子抱着她在雪地里坐了一夜,这可是有人亲眼看见的,你以为世子是闲的,没事抱着个尸体在雪夜里赏月啊?”
“谁亲眼看见的?是你亲眼看见的?”
“哎,你这人成心抬杠是不是!”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另一位一直闷不吭声的茶客连忙举了举杯,笑着打圆场:“闲谈莫要认真,喝茶喝茶……”
我握着包子,想象着白焱抱着永安公主坐在雪地里的那个情景,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居然莫名得有些伤感,连香喷喷的包子都没胃口往下咬了。
我两年前初来太安王城时,脑子里只有两年的记忆,总觉得人生空空少了许多精彩的东西。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去填补,尤其热衷于各种八卦,而那个时候,太安王城中最热门的话题便是黎孟两国的那场战争,以及白焱与孟国十一公主的纠葛。我像进入深山探宝的人一样,对这桩事情的兴趣十分浓厚,但凡有病人来药铺看病或抓药,我都会缠住他们讲上一段,否则就不放他们出门。渐渐地外界传闻,那个开药铺的姑娘是个变态,搞得我的药铺差点关门大吉,多亏容曦站在门口卖了一个多月的笑才挽回了局面。
我因差点丢了吃饭的门路,终于意识到精神食粮固然重要,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热爱白面馒头大米饭。自此,我再不敢胡作非为,老实本分起来,时间一长,也就把那些事情抛在脑后了。
后来,我阴差阳错地认识了白焱。他虽然待我宽厚,但他到底贵为一国世子,尊卑有别,我自然没那个胆子向他打听这些。
如今,半路杀出个瑟阳公主,人们又旧事重提,我也旧事重听,而这一次,我却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从前我觉得白焱一举拿下孟国,真是威武帅气,永安公主却放着这样的男人不嫁寻死去了,害得他这么伤心,简直太不应该了!现在却能了解,他们其实各有各的悲哀,生在帝王家,动辄受万众瞩目,很多时候实在是身不由己,不若做一个平头百姓,或许一生默默无闻,却也落得个逍遥自在。
我从来都觉得,最好的爱情不需要华丽轰烈、高高在上,只要跟对的人,一起好好地活着,忧伤快乐有人分享就好,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实在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你吃饱了没有?在发什么愣呢?”我面前的桌子被人敲了敲,我回过神,看到容曦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望着他怔了片刻,默默地端起手里的茶水喝了一口,把剩下的递给他。
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很犹豫地接了过去。
我一偏头把口里含着的茶水喷在邻桌的大胡子脸上,然后镇定自若地指了指容曦:“大叔,是他喷的。”
容曦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面目狰狞起来:“你……”
那厢,大胡子已经瞪着他凶神恶煞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好你个兔崽子,你敢喷老子!看老子不揭了你的皮!”
说着,他便挽着袖子奔过来,容曦也顾不得跟我算账了,一溜烟逃命去了。
我看着被满街喊打的容曦,抹抹嘴,伸了个懒腰,心情忽然愉悦极了。
谁叫他总不长记性,也不看看姑娘我是那么好得罪的吗?
忙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夜晚,一切宁静下来。
吃了容曦烧的美味菜肴,此刻我坐在后院梨花树下,喝着连翘煮的参茶,赏着中天半弯不满的月亮,觉得人生很圆满。
饭团站在梨树枝丫上打瞌睡,嘴里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我拈了一点糕点伸在它嘴边,它眯着小眼就着我的手懒洋洋地啄了一口,嘴里含混不清地呜啦一句:“你真烦你真烦……”
我好笑地照着它的脑袋弹了一指:“你这只不识好歹的破鸟!”
它顿时扑棱起翅膀,夸张地惨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
饭团其实是只白羽鹦鹉,关于它的来历,还得从容曦说起。
两年前,我初在太安王城中开药铺时,只有容曦一个伙计,药铺生意好的时候,我常常拿他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偶尔我不顺心,他还得兼职做我的出气筒,日子过得十分惨淡。有一天,他终于忍受不了了,就冒着被我毒死的危险,强烈要求我再聘一个伙计,并且性别必须是女,他解释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考虑了一晚上,采纳了容曦的建议,几日后将一个女伙计领到了他的面前,这位女伙计就是连翘。
容曦本指望着,聘一个人来他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连翘来了之后,却是跟我站在同一阵线,横竖都瞧着他不顺眼,处处护着我,让他更加苦不堪言。
连翘是个好姑娘,虽然性格火暴,对我也说不上客气,但其实护短护得要命,容不得别人说我半分不是。但凡听到哪个敢对我有丝毫偏差,她都能上去跟人家拼命。这么好的姑娘在我的药铺做伙计,这实在是我几世修来的褔气,纵然偶尔受她几口闲气,我也认了。
饭团就是两年前,我十五岁生辰时,连翘送我的礼物。
我对自己的年纪其实没有丝毫印象,四年前,我从梦中惊醒过来,脑子像水洗过一样,身边只有容曦和他爹容襄。容襄告诉我,他跟我爹是好哥们儿,我家是做药材生意的,爹爹是个很厉害的大夫,娘亲也是附近村里的一朵村花,只是生我时难产死了。我之所以会失忆,是因为随着爹爹去外地进药材的时候,乘坐的船遇到了风浪,爹爹不幸死了。而我虽捡回一条命,却也落下了后遗症。此后,容襄收养了我,并让我称他为师父,但印象里,他从没有教过我什么。
年岁也是容襄告诉我的,四年前,我十三岁,一晃四年过去,我都长到十七了。
时间快得吓人,就像两年前,连翘初送我饭团时,它还是个哑巴鸟,如今被我调教的,都能扯着嗓子跟我对骂了!
树梢的月亮越发皎白,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饭团闹腾累了,叼了片花瓣在树干上睡得香甜,东边连翘屋子里也早就熄了灯,我打了个哈欠,收拾了下杯子,也准备去休息。虽然,我长年失眠,进去后多半还要在床上烙半天饼才能入睡,但更深露重的,我一个姑娘家家又没有美男作陪,惹一身风寒就不值了。
我端起托盘,刚站起身,就听见饭团在头顶突兀地叫了一声:“有贼有贼!”
我手一抖,托盘嗖地从手上跌了出去。
却没能掉在地上,原因很简单,一个美男接住了它。
月色溶溶下,白焱略一俯身将托盘放在我腿边的石桌上,他那头漆黑的发丝垂下来,把脸挡得严严实实,让我生出一种上前去帮他扒开的冲动。而事实上,等他真正站直身子,露出脸的时候,我却又没那胆子去直视他了。
饭团还在那里不明状况地喊着“有贼有贼”,我忙伸手把它抓过来,捏住它的嘴,小声威胁道:“你再敢出声,我就扭断你的鸟嘴!”
饭团最识时务的,可怜巴巴地睁着两只绿豆眼,果然不敢吱声了。我这才将它放回了树杈上,回身不安地对白焱笑了笑:“呃,它不懂人事,你别跟它一般见识……”
“你这鸟……”他却淡淡地瞟了眼饭团,复又似笑非笑地瞧向我,“倒是比人机灵些。”
他这么赤裸裸地奚落我,我自然不高兴,可我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世子你大半夜地翻墙进来,是有这兴趣爱好,还是另有指教?”
“指教?”他轻轻一笑,却笑得我竖起一身汗毛,“说起来,我还真有件事,要听一听你的指教。”
想起给瑟阳公主诊病的事,我后背的汗都冒了出来,打着哈哈说:“世子您别开玩笑了,像您这等人物,能指教您的该是您的父王母后,想我一个无知小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我连自己都教不好,怎么敢教世子!而且,我现在困得要命,急需要睡觉,要不,世子您先自便吧,我回屋了!”
我硬着头皮转身就走,却听他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潋潋。”
我着了魔似的收住步子,老老实实地回过身。
夜风撩起阵阵春花的幽香,月朗星稀,白焱一袭浅淡的衣裳在月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晕,脸上的线条也很柔和,甚至能从他薄唇边寻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这个样子,虽然很好看,但未免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想了想,壮着胆子问他:“你到底来做什么啊?”
他朝我跟前走了两步,我惊悚地向后躲了躲,却听到他说:“你觉得呢?”
我猛烈地摇头,表示:“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他黑漆漆的目光里似乎有些无奈,盯了我好一会儿,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却忽而嘴角一勾,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来……幽会。”
我说:“……”
饭团在梨树上突然欢快地叫起来:“他来幽会!他来幽会!”
我当下面无表情地转身,幽灵一样飘回了屋子,嘴里呓语:“我在梦游,梦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