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太安王城,今日甚是热闹,听说燕国的八公主瑟阳作为友好大使来访黎国。
实际上,这不过是各国之间惯用的一种政治手段,你送一个公主过来,我还一个公主过去,并没什么新鲜的,新鲜就新鲜在,传闻这位瑟阳公主是自请前来黎国,目标是黎公的次子,也就是世子白焱。
黎国国君睦邻安边,勤政爱民,把整个国家管理得妥妥当当。太平日子过久了的百姓,未免觉得生活有些没滋没味的,这厢得了这个新鲜八卦,如同闻到鱼腥味的猫一般,哪里还坐得住,王城内的百姓几乎倾巢出动来看热闹了。
大街上人挤人、人挨人、人踩人,男女老少人头攒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会儿全被丢进老鼠洞了,那景象,真是十分壮观。
我伏在柜台前边捣着药,边百无聊赖地瞧药铺门前往来密集的人群,琢磨着既然全城出动,总会有个把美男可以养养眼,可瞧了半天,连个美男的影儿都没看到,不免觉得无趣,我揉着脖子回头问容曦:“你说这王城里,除了白焱,好看的男人都死光了吗?”
容曦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可能是被外面的喧闹声给烦的,听到我的话连理都不理,继续托着腮帮子坐在一旁发闷。
我说:“阿曦,你聋了?”
他阴阳怪气地剜了我一眼:“你才聋了!”
我被他吼得愣了一下,想起他一向特别仇视白焱,我不该在他面前提起他。关于他仇视白焱这件事,我的理解是,他没有白焱长得好看,也没有人家位高权重,更没有人家有钱,所以嫉妒人家。
这也无可厚非,黎国人皆知,黎公次子白焱内外兼修。论外在,那是年纪轻轻,相貌堂堂;论才华,那是文武皆能,政绩斐然。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容曦这个棺材铺掌柜的儿子,那真是难以企及。
何况,今天又有个貌美如花的公主高调前来倒贴,引得全城人都来观看。这般的殊荣,同样身为男人,差距如此之大,也难怪容曦心理会扭曲不平衡。世人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么一想,我再瞧容曦,竟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我决定尽弃前嫌,安慰他两句:“阿曦,你不用这么不开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看你长得也还不错,虽然娶不了公主吧,不是也有追求者吗?街西头卖猪肉的李大伯的闺女胖妞,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他说:“你去死吧!”
然后,他黑着脸起身,一摔帘子到后院去了。
他这个样子,八成是恼羞成怒了。唉,做人难哪,好心安慰他,还安慰出毛病来了。
我手搭在眉骨上,瞧了瞧外头的日头,已快到晌午,就扭头扯着嗓子冲后院喊道:“阿曦,中午我要喝鸽子汤,还要吃蛋饺和牛肉饼,嗯,牛肉剁得碎一点……”
门框咚的一声,我吓了一跳,却见连翘捂着脑袋从门外冲了进来,边呼痛,边气急败坏地道:“喝什么鸽子汤,世子派怀璧召你进府呢,我刚把他拦在门口了,你快去换件衣服!”
我摸了摸咕咕乱叫的肚子,有些奇怪地问:“这个时间,他叫我去做什么?”
连翘以下犯上地白了我一眼:“这个时间,他也不是叫你去吃饭的,你不用自作多情了!听说是燕国来的那位公主突然哪里不舒服了,让你去给看看!”
我说:“让我去给看看?王宫里的大夫都死绝了?”
她揉着头上的包,不耐烦地道:“哪那么多问题,叫你去给看看你就去给看看!”
我想这丫头今天真大胆:“哎,你知不知道这药铺里谁才是最位高权重的人?”
她瞪大眼珠子,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你脑子里塞草药了?我让你去换衣服,你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快去换衣服!”
她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直接把我从柜台后面拽出来,也不理我的意愿,使劲把我往后院推。
我被她一路推着,被动得很,我想反抗,但依她的蛮牛性子,我若反抗,我俩今天势必就得打一架,关键是,我还不一定打得过她。
于是,我试着跟她讲道理:“又不是去相亲,我换什么衣服啊?再说了,衣服什么的都是一种表象,它代表不了一个人的内心,只有没品位又低俗的人,才会在乎那些外在的东西,我相信世子是个情趣高雅的人,他不会在乎这些的。”
她听我说完,果然松开了我,我以为她终于被我说服,正预备沾沾自喜一下,她却忽地扑到我身上,上下齐手地开始扒我的衣服。
我惊悚地揪紧领口:“你干吗?”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着我的腰带:“既然这些外在的东西不重要,那我替你脱掉它们,省得累赘,我想情趣高雅的世子,应该也不在乎看到你裸奔吧?”
我说:“你你你你……”
从药铺到世子府这一路的交通压力很大,我跟怀璧花费了不少时间才从人堆里钻出来,抬头看见不远处,世子府门前那一排开着白莹莹的花的辛夷树,我俩齐齐松了一口气。
怀璧很客气,见我的白裙子被挤得几乎成了灰色,犹豫地看了看路对面的成衣店,问我:“水姑娘要不要……先换身衣服?”
我低头抖着裙子上的灰土,眼角觑了觑他:“衣服倒是不用换了……你能去成衣店旁边那个包子铺,喏,就是那家叫‘狼不理’的,给我买两个肉包子吗?我饿了……”
他愣了:“啊?”
我苦了苦脸,小心地瞧着他:“要求是不是有点高啊?不然,买两个馒头也行,我不怎么挑食的。”
怀璧:“……”
半炷香之后,我左手一个包子,右手一个包子,出现在世子府中。
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对待认定的事物,总能拿出一个全心全意的态度。就比如,我觉得容曦长得像女人,便时常把他当成姐妹来对待,支使他刷锅做饭毫不含糊,经常忘记他其实是个七尺男儿这个事实;再比如,我现在在吃好吃的包子,我就心无旁骛,满心满眼全是包子。
悲催的是,在我满心满眼全是包子的这个时候,我却被怀璧带进了一处院落。
庭竹潇潇,日华灼灼,一位气宇不凡的公子,着了件月白的常服,悠然地坐在竹下下一盘残棋。而那公子还不是别人,正是黎国国君的第二个儿子,怀璧的主子,白焱——字澜之的黎世子!
此时此刻看到他,对于正在狼吞虎咽啃包子啃得满嘴冒油的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在来世子府之前,我嫌换衣服麻烦的时候,我对连翘表示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其实,我确实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对于白焱的看法,我还是稍稍有些在乎的,毕竟他是整个黎国最好看的男子,我总不好随随便便地唐突了佳人!
“主子,水姑娘到了。”在我正预备找个地方躲起来的时候,怀璧这个嘴欠的,已开了口。
那厢,棋盘上极轻的一声“嗒”,白焱落下手中一枚黑子,略略抬头,含笑的目光望过来。
他这春风化雨的一望不要紧,我一口包子卡在嗓子里,差点憋得断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嗓子眼的包子吞下去。然后,我果断一扭身,把剩下的包子塞进怀璧手里,抹着嘴说:“我都说了我不吃包子不吃包子,你干什么非要让我吃啊,你烦不烦人啊!”
怀璧含冤受屈地看着我。
我问心无愧地别开脸,忍着嗓子眼的沙疼,对白焱无害地笑了笑:“嘿,你……你下棋呢?”
他也不接我的话,眼波的笑不温不火,那样子真是好看,我眼睛都直了,直到他低低笑出声,我才假装正经地咳了两声,正了正神色,说:“听说你叫我来……”
他说:“你过来。”
我说:“啊?”
想想自己刚才的窘样,我往后退了一步:“我……我还是不过去了吧……”
庭风卷过竹梢,疏影摇晃,竹影下,他好笑地看着我:“怎么,才月余不见,你就变得这么生分了?潋潋?”
他这一声“潋潋”叫得我着实皮麻骨酥,我一把扶住旁边的怀璧,险些栽一个跟头。
我稳住情绪,挤出一个干笑:“不生分不生分!哪里生分了!没事欢迎世子去我的药铺看病、抓药,我医术还可以的,常见的心慌、气短、肾亏什么的我都……”
我话还没说完,怀璧突然咳得像个痨病鬼,还使劲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怀璧用这么个特殊的方法提点我,大抵是我嘴没把门儿说了什么不合体的话,一时肃然咬住嘴唇。眼角瞄到怀璧的脸,却意外地发现他的额头上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一颗心往下跌了跌,估摸着白焱此时的面目必定很狰狞,才把个身材魁梧的怀璧吓成这样。定了下神,我壮着胆子抬起头,却见他正对我笑得春花烂漫,我直接双腿一软栽倒在地。在这个要紧的关口,他突然起身向我走过来,我被他这个举动吓得半死,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带着哭腔问他:“你……你是要打我吗?”
“打你?”他扬了扬好看的眉,随即低笑着把手伸到我面前,“你再不起来,我真的要打你了。”
我赶忙借坡下驴,自己拍拍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没让他搀扶,不是不想,主要我跌了两手的灰土,实在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献丑。
我略微整了整衣服,说:“那既然你不打我了,我还是去给公主看病去吧!不是有个公主病了吗?”
自古以来,美人总让人难以消受的,我直觉再在这里待下去,必定要出乱子,我可不想自讨苦吃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听了我的话,表情居然变得有些凉快,沉默了片刻,回身继续坐在那儿下棋去了,只淡淡地对怀璧挥了挥手:“带她去吧。”
“是!主子。”
世子府的路,实在曲折离奇,穿花过柳的,一会儿工夫,我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只得紧紧跟在怀璧后头,生怕走丢了。还好,不久我们便进了一个别院,女婢进去通传过后,那个传闻中的瑟阳公主,与我隔着七重纱帐相见。
我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人,有记忆的四年来,见的最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是黎国世子白焱,然而,黎国民风开放,不拘小节,白焱虽贵为世子,我却是没见着他摆出过这么大的排场。
而当下这位公主,营造出这么个梦幻又神秘的氛围,实在是让我的好奇心倍增。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容曦总是说,一个半遮半掩的美女,永远比一个脱得光溜溜的美女,更具有吸引力。
朦胧即是美,若隐若现即是美,清清楚楚不是美,明明白白也不是美。可以想见,人心是有多变态、多自虐啊!
“你就是来给本宫瞧病的大夫?”我心下正慨叹,那公主开了口,声音很清脆很好听,像山谷中的某种鸟叫,“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敢怠慢,忙说:“回公主,我叫水潋。”
“水潋……”她轻咬着我的名字沉吟片刻,命女婢给我搬了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听说,水姑娘医术高明,在太安王城中声望极高,就连世子,都对姑娘另眼看待,不知是真是假?”
我其实是很喜欢被夸奖的,但容曦他爹时常教导我,做人要懂得夹紧尾巴,不可锋芒太露,还让我当着他的面发毒誓,如果不听他的话,就让我嫁不出去,就算嫁出去夫君也有断袖之癖。想到此,我十分怨念地攥了攥拳头,抬头望着微微晃动的纱帐,谦虚地说:“坊间传闻,公主不可全信,我也只是略懂医术而已。”
“哦?”纱帐后,她似是声不可闻地笑了下,“那水姑娘的意思是说,你的医术是徒有虚名了?”
她这一句话噎得好啊,我竟好一会儿都吱不出声来。
一旁桌案上,金猊兽的熏炉浮出缕缕幽香,我禁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同时也闻得那公主颇豪迈地发出一阵笑声,边笑边说:“本宫开个玩笑,水姑娘不必认真,梧桐!”
“公主。”
“请水姑娘帮本宫诊病吧。”
“是。”那个叫梧桐的女婢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迈着小碎步走到我跟前,伸着白嫩的小手看着我,“水姑娘,请开始吧!”
我一边把手递到她手里,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不用扶,不用扶,哎哟!姑娘实在是太客气了!”
她蹙着一双柳眉吃惊地瞧着我,小手像被开水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嘴唇隐忍地抿了抿,磨着牙说:“水姑娘,我没有要扶你,我是请你把丝交给我,我好帮你绑到我家公主的手腕上!”
我睁大眼睛:“丝?”
“是啊,丝!”她扬了扬下巴,看我的眼神很有些不以为然,“我家公主身份尊贵,可不是你这种小民能随意靠近的!怎么,水姑娘声名在外,不会连个悬丝诊脉都不会吧?”
我默默地低下头,揪住裙边搓了搓,为难地说:“这个……我还真不会。”
听到我不懂悬丝诊脉,瑟阳公主倒也没有怪罪我,还非常体贴地让女婢把她的病症口述给我听,让我对症开了方子,就这样完成了我行医以来最省事的一次看诊。
作为一个医者,我只凭对方口述就开方子下药,似乎不太负责任。而事实上,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姑娘我也是头一遭。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瑟阳公主根本没生病。
其实这件事,打从我一进她那屋子,就猜到了。
她在屋里点着浓郁的薰香,说话底气十足,又有意阻挠我接近她,这些都不是生了病的人该有的举动。
想她为了白焱大张旗鼓地来到黎国,可见对他的思慕已达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为了跟心上人近距离接触而装个病,在我看来,是一件挺有情趣的事,我乐得成全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