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大塑料袋走进电子厂时,我不敢看保安。
一个尽职的保安,完全能从我的身形中看出虚弱。我根本不像主人那样熟门熟路,而像在过机关暗道:脚步狐疑、脊椎僵硬。显然,那个寸头男只是个长得魁梧健壮、杵在门口的制服道具。然而,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单靠肉眼,也很难在人潮中辨认出“非本厂员工”。况且,那透明大塑料袋是所有新员工的金字招牌。当保安的视线捕捉到那行李,便在心里已缴了械,默许通过。
不巧得很——我和下班的尖峰时刻劈面相对。
迎面而来的工装人多似江鲫,形成一处处即兴旋涡,我简直是逆流而行。迎面而过的每张脸都那样相似,如克隆复印般地令我窒息,我尽力收缩,把自己压成一束影子。等那澎湃人潮如洪水般涌过后,才大口喘气。
进入厂区,有序扑面而来——楼房排列有序、人们衣着有序、时间安排有序、车间工作有序。一切都按部就班,像启动后的火车,除非有明显理由,否则,它便行驶在规定的里程中。院内的细叶榕、大王椰、杧果树,叶片纹丝不动,常年不褪色地幽绿着。这些植物总让我感觉惊奇——还有一个平行于机器的植物世界,在完整地进行着光合作用。
这两个世界是两种节奏,两样频率,但在电子厂却各走各路,不犯冲。
乡村人涌向城市,这不仅仅是一场中国版工业革命,英国、美国、日本、意大利都曾有过类似的发展阶段。在中国,进城打工的乡村人被称为“农民工”。而“农民工”和“资本”的博弈,直到现在,似乎才有了真切改变。
现在,男工大举入侵电子厂,入侵车间,入侵宿舍楼。
跟着女宿管阿丽走在通道中,我尽量悄秘低行,免得撞上两侧身影。
我匿居的B栋,正夹在A和C之间。从外表看,根本不知哪栋住女工,哪栋住男工——每一栋都是邻居的翻版,都是灰黑墙面;每一栋楼内每一个人的命运,看似毫不相干,却又难舍难分。
记得第一次目睹这些素朴楼群,我恍如进入大学城,灰白弥漫了整个空间(灰白的天空,四周环伺着大楼的阔影亦灰白);一旦深入,却像进入《红楼梦》“太虚幻境”,所看景象皆如铁树开花:里面和外面全不相似。是的,楼道内是不折不扣的宿舍模样——棕红房门面对面,醉眼般一个瞪着另一个,中间是条长长的通道。昏昧的光线下,女工们面孔恍惚,身形如野猫。而走着走着才发觉,那通道地面刷着极为古怪的墨绿油漆,经年累月,现已斑斑点点地蜕皮,露出大小水泥点,似一条冬眠蟒蛇。
楼道长得不近情理,一直走,一直走,一路走过非但没有肃然感,反被残破寒碜吓了一跳。是的,它是旧的,好像这是一条昨日之路,同时也是一条末日之路,而它居然填塞进那么多擦肩而过的人影。一抬眼,看到楼道尽头处吊着个黑枪眼——不觉愣怔,挪不动步。
细看——是监控摄像头。
在那肃然黑洞的逼视下,我感觉自己肾上腺素高涨,脚步颠晃。
有那么一秒,我像电影里定格后静止不动的画面,像红灯时拉起手刹将挡位放在N。我进入的是一个怎样的微型宇宙?好像厂门外的都被封印起来,而这里有另一种幻术。这里的人们所承受的高压远非槛外人所能理解——所有人简直生活在一种俄罗斯轮盘赌的紧张中。
但阿丽并不知我曾止步。她走在前面,手臂一摇一晃,鞋跟咯噔咯噔。逆光中,她将所有的光亮汇聚一身,像先知领着信徒。她毫不掩饰鞋跟与地面碰击的笨重力度,啪嗒、啪嗒,浑然不知自己已触犯淑女禁忌。她以走在田埂的节奏向前,至一扇门处停止,举起圆环大钥匙盘,从零碎中遴选一把,窸窣捅开。那扑簌声响令我脊梁发紧,不知自己等下会和怎样的眼睛对视。
B224的屋门敞开后,我看到里面灰蒙一片。阿丽开灯,白光如水银泻下: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她将钥匙取下后递给我,朝一个空铺一指,母牛般黑洞的眼里骤起柔光:“你,就睡那儿吧?”这句话里全是肯定信息(经由一种商量的疑问句式,一种抱歉带笑服侍人的甜软音质,传递出再清楚不过的信息)。她要走(要给两岁女儿打预防针),所以褪去惯常的湖蓝马甲、灰T恤、黑长裤,换上出门的墨绿长裙、黑丝袜、浅口坡跟皮鞋。她甚至没让鞋尖朝屋内挪动一寸——她的雍容和里面的粗陋完全不配套。
“我走啦!”回头的一瞬,阿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娇媚模式,然后疾步逃出墨色长廊。
自2014年1月,我选择东莞樟木头镇工厂路作为主要研究地点时,根本没想到,这段时间会如此之长——直至2015年10月才结束。近两年间的几乎所有周六、周日和假期,我都消耗在这条路上。我反复行走于工厂路——这条路集中了小镇最重要的几个大厂。电子厂、纸箱厂、塑胶厂、汽车配件厂、服装厂,一溜烟排下去,或港资或日资,或兴旺或萧条,或整齐划一或杂芜毛糙,都如细微神经,跳动在这经济血管上,让这里混杂了乡野、科技、江湖等各类味道。
但我在工厂路最初的田野调查是一连串的尝试和错误。
和女工喜欢向同类吐苦水不同,我的性别特征在我试图研究青年男工时成为不利因素。我如何才能进入男工宿舍?如何寻找到采访对象?如何将那些隐没在人群中的特殊个体找出来?男工对陌生人的戒备心更强,根本不愿正面回答问题,更别谈走入他们的生活。当我试图找他们聊天时,发现他们下班时间多为晚上九点,而采访结束后的十一点已无公交车。
直至阿坚出现,才给我穿插些许意外的好运。他不仅是电子厂宿管,还读过我的《工厂女孩》。当我说想在电子厂门口租住小宾馆时,他胳膊一挥:“就住在厂里吧。”
直至住进B224,我的调查才有所突破。
事实上,住进宿舍比参观宿舍有意思得多。一旦置身其中,这个转弯即撞墙的卡夫卡式小城堡便真切起来。这艘小船连同簇拥它的波涛都触手可及。此前,船上的一切都是荒腔走板的幻影——参观者永远不会了解一艘船的真相,以及风暴、海水的湿度、各种生物的交配、死亡的过程。对参观者而言,一切都像是上网Google搜寻出的资料,被遮蔽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他们所能提出的要求又实在太少。他们会说这船“好壮观”,却因从未参与航行,也就很难深入其中。
现在,我坐在B224的船舷边,快速切换着脑际频道,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触手可及——环墙放置着五张高低床,四张的下铺都搭着布帘子,只剩我的这张空空荡荡。铺好被褥躺下,发现床板坚硬如铁。身体习惯性朝前一拱,但脑袋一空,一阵生疼,发现枕头掉在了床下——脑袋碰到了铁栏杆。若要睡得安稳,最好有两个枕头:一个竖着堵空隙,另一个横着放脑袋。
对了,我还需要布帘子。
人类文明从远古进化而来,一路颠簸,至二十一世纪中国东莞电子厂女工宿舍,便浓缩成一块布帘子。我收拾了床单、拖鞋、牙刷、面霜,自以为面面俱到,却忽视了布帘子的必要性。现在,四张床都垂帘听政,形成封闭小皇宫,只有我这赤裸大张,破坏风格。现在,无论我的床单、枕头、被套如何干净整洁,都如手术中的人体内脏,让人不忍盯视。三人成众,二人为仁,既住进宿舍,便要服从这里的基调,不能让自己的床像异物般傻乎乎摊晾。
需要遮挡——即便文明被挤压到最低一层,依旧需要遮挡。需要一块布(一个绝缘体,一个防护罩),让对方和自己的行动,处于视而不见、盲无所觉的状态。若在别处,聚起如此繁多的颜色和图案,会显得混杂,而在宿舍,一块块布挤挤挨挨,居然有种古怪的和谐——许是周围环境太过粗陋,这些织物的纤细柔美反倒珍贵。
后阳台一米宽,两侧的两个小屋宽不过两米。左屋贴瓷砖,挂钩垂着毛巾、搓澡巾——像是冲凉房。但莲蓬头在哪儿?这里四壁皆空,无任何凸起物。右屋是卫生间:底部嵌白瓷凹槽,墙角立垃圾桶,后窗栏杆积满灰尘。但水龙头在哪儿?既没看到水箱,也没看到水龙头。返回左屋转了一圈,又回到右屋——我在两个屋子里转来转去。阿丽走得匆忙,什么都没交代,只留下这个戈壁滩让我自己勘查。
我静止在阳台上——对面A栋的窗户上挂满衬衫和牛仔裤。如果他们能洗衣,那这边一定有水龙头。便再次折回小屋,仔细逡巡,盯视每一寸。这宿舍好生奇怪——连水龙头的位置都那样诡异。
终于,看到根细长灰管爬行在阳台窗口下,真的缀着个小水龙头(难怪我遍寻不见)!
在宿舍,所有烦琐的欲望都被凝练提纯,而只剩下最后的、最本质的(根据2010年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数据,农民工的居住地点中,93%有自来水,79%有卫生间,37%有管道煤气或天然气)。
显然这个屋子是陈旧的——屋顶吊着陈旧的大风扇(湖蓝叶片粘满油污);水泥地涂着陈旧的绿漆(但地面平整,垃圾入篓);两排陈旧的铁柜,上下共十个(一张床配一个柜);半空中拉扯着铁丝(吊着十几件陈旧的衣衫);只有一张五十公分的小桌(于是,靠桌的床主人便成了土豪);而我亦幸运——床对面倒扣着个纸箱(箱底可作桌面)。但宿舍并没有异味——风通畅无阻。绛红门板虽皲裂,但门板上方的玻璃窗大敞,任风穿过阳台,穿过厅堂,再穿过门板后,自由飞翔。
原来,海边电子厂宿舍的风格,是城乡结合地带的风格;原来,宿舍的外形虽已都市化(水泥、瓷砖、电灯、吊扇、插座),但内里却依旧飘着浓烈乡村味——贴满瓷砖的浴室,要舀水手工冲凉;在嵌着凹形便盆的卫生间,要端水冲刷。
我再次躺下,形销骨立,摊平身体。脊椎下的薄床板,像硬生生长出锥子。唉,还需要垫子——厚垫子。我在硬板床上迷糊了一阵,起来后肩酸腰痛,口干舌燥。但我没有水杯和暖壶,亦不知在哪里打水。燥热原本只潜伏在皮肤下,等发现时已格外壮大,如星星之火燎原。现在,我需要水,大量的水。而突然,我想到要喝可乐。
这是种怎样的异变?起初,只是想喝水,而喝水在宿舍是件困难的事,于是甚而想到喝可乐——比水更高级的东西。于是,可乐不仅仅是饮料,还是惊喜和胜利。明知有防腐剂,会发胖,但那干渴的滋味却如芒刺在背,唯痛饮才能治愈。原来苦到极致,竟能催逼着欲望长高再长高;原来石头再重,也压不住春笋拔节。从床上跳下,满眼都是两个字:可乐。
平日的工厂路像个批发市场,人群摩肩接踵、挨挨蹭蹭;小汽车、公交车、货柜车嗡嗡,闷雷般滚过;空气是厚重的:人体的汗腥味、饭菜的发馊味、苹果香蕉的甜腻味、车间的机油塑胶味混合成一种让人不能忍受的味道。而春节后,这里却行人孤单,街面寂寥,榕树静默。偶尔驰过货柜车,也像在溪流里打了个旋,又呼啸向前,越发显得这里宽敞安静。甚至,连垃圾都少了许多。无论厂房、农民房或小商铺,都像商量好了,无一遗漏地贴起对联:左边“宏图大展”,右边“一帆风顺”,中间一个“福”字。
从“减价”“亏本”“狂甩”的大黑粗字中穿过,进入小店,感觉空间整个暗淡下来,像进入一幅黑白照内部世界。抬眼看到老板娘,尖下巴、红唇、吊梢眼飞入两鬓、瞳仁含怒带笑,颇具喜剧性。她的明艳像一盏昂贵立灯,与丑旧的街道完全不配套,悠悠然放着光芒。她的美既明晃晃,又冰凉凉,似乎只是为了演绎某种美丽的形式。
她上下打量我:“新来的?”奇怪如此艳丽的美女却不幸有一副乌鸦嗓子。
见我支吾,又道:“宿舍几个人啊?”
我真的好生奇怪——这种三十岁出头,貌似尚且美丽的女人,总给人一种热而潮湿的感觉。她虽站在一堆货物中,但感觉她的四周像荒芜的沙漠地带。
我简直有些气急败坏:“几个吧……”
于是老板娘哼笑一声,像证明了某种判断,不由得沧桑感慨:“没住满吧?”
她的小店已开了十几年,见证过这里从早到晚人群川流不息的盛况,而现在,她好像还生活在那盛况的余韵中,对严酷的现实颇不习惯。她像站在时光橱窗里,脸上浮现着上一辈人的悲恸表情。但那怨念只是一瞬间,即刻,她返回阳间。
她耐心推介:“铺床的垫子有二十的,也有三十五的。”
但那两种都看不到内里材质。见我犹豫,她另辟蹊径,调门拉高:“还是棉絮最好。”
可那货和我印象中完全不同:脏白棉胎外纵横着粗大网格,但比垫子厚,只需二十五。没别的选择,只能拍板定案,买了。
在这样的小店购物,完全丧失了在大超市纠葛迷阵中穿行,对比对比再对比,最终揪出心仪货物的欣喜。在这里,简直不用挪动脚步,一切都一览无余。时间在这个小店,发生了神奇的倒退——陡然间,退回到十年前。那时,到小店进行极简单货物交易的人,都穿着过大的衣衫,脸型消瘦,眼神笃定。
我选定了一款枕头(十元,蓝黄格布面),老板娘说原本是有雅致些的,三十元,一年都没卖掉,所以只好退货。而水桶(十元)和脸盆(五元)都是中型——为让盆子刚好搭在桶沿上。另购卷筒纸(三元),水杯(十五元),毛巾(十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