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这个小店的货物是便宜到极点的那种(多数打工者在离厂后,会将铺盖卷整个抛弃,到了新厂再买),盖因打工者消费能力极低。(据2010年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数据,农民工家庭年人均生活消费为12530元,城市居民为12683元。从总量看两个群体基本相当,但除居住消费高于城市居民外,农民工其他类比均低于城市居民。农民工年均居住消费为3605元,是城市居民的2.9倍。67%的农民工租房住,而82%的城市居民有自己的住房。)
“没有可乐吗?”
“只剩百事啦!”
“啊?”
“可口可乐已脱销!”
当即拧开,当即开喝。没想到可乐这么狠,这么解恨,一下子就把舒服灌进五脏六腑血管肌肉,让干旱的戈壁被雨水浸润,最终弥合成一片弹性大地。滋润让口腔像咬破生蚝薄膜,带来股微醺醉意,身体里的最后防卫彻底松懈。
将所有零碎塞进水桶,再拎上棉絮,和老板娘告别时,她意味深长地埋下伏笔:“买什么就过来啊!”出了店一回头,发现店名叫“吉祥”。小小的吉祥店十几年坚守工厂路,简直是个活标本,见证着电子厂如何兴又如何衰(据2010年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数据:农民工家庭设备用品及服务消费年均150元,而城市居民为399元。在医疗和文化娱乐消费上,农民工仅为城市居民的43%和42%)。
返回厂门口时,我已将“新员工”彻底坐实。这个时候的保安,虽然摆出最随便最不经意的身段,但念白却不放松,指着陌生人道——“你,厂牌呢?”“你,身份证!”和他交错时,我像被大拇指按住的暂停键,在定格中微微喘气。然而——没有,没有任何阻拦——他的眼睛被混沌给封印了。进入厂区,心脏慢慢减速,不再踢蹬胸腔。
后来我慢慢知道,保安要盯的人,是那些第一次到工厂的雏儿。他们怯生生,像受惊的兔子。若你沉着笃定,即便没穿工衣,没戴厂牌,保安也不会过问(厂内还住着很多家属)。一旦开始没生龌龊,便会让熟识感凝固,之后,便是清清爽爽地通过。
第二天夜里推门进入宿舍后,那卡夫卡城堡中有股浓郁气味如蛇般攀援而来——六神花露水。所有的空间都被塞爆——所有的。那味道如此之强,像谁把瓶子用力摔在墙上,连空气里都留着香味的牙齿。那香味从鼻孔钻入脑门后,便像煮沸的柏油黏附不去。那味道简直像骑摩托被出租车撞飞,昏迷指数至二或三。
住进女工宿舍前,我设想过自己在那个寒碜空间会闻到臭鞋味、垃圾味、廉价的洗发水味。但花露水竟然被我完全忘却,这是坐在书斋里无法设计的细节。这样的奇迹和恩宠让我无福消受。我深陷困顿,几乎无法呼吸——那味道像把鼻孔舌尖都塞满,黏稠腥腻得难以招架,像深闺女子看到了男人,便把所有能量都聚在一瞥中。长年累月被压抑了多少,囚禁了多少,现在就释放出来多少。甚至远不止被压抑被囚禁的,还变本加厉,多倍数膨胀。
为何“别人”一到,整个空间就发生彻底扭转?我在黑暗中的表情,一定像戏台上陈述悲情的老旦。我要如何开口,发脾气,指责,最终彻底反目?而宿舍特殊的氛围,将这些造反元素无声无息地镇压下去,让狂躁的心最终变成白板。也许宿舍的真实含义,就是“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居住、一起享受嗜好,最终成为秘密死党。
在这个敞开的空间,人来人往,没有必要的隔离,更欠缺适当的沉淀,每个人都磨损掉自己的独特性,而成为城市机器的细碎部分。无论“别人”多么怪虐,宿友都必须无条件忍受。我摸了摸床铺:真好啊。铺了棉絮后,脊椎变得异常顺溜。我努力将那些顺溜放大,让它们大过磁性花露水。最终,身体像火车挂钩被一节节卸开松脱,眼皮沉重,整个人彻底昏聩起来。
早上五点醒来后,我浑身浸染着陌生床铺的酸疼感。后阳台外的半空,挂着一轮手指般纤细的月亮。此刻,阴暗与光亮凝滞并陈,白昼与黑夜静止混合;此刻,整个电子厂像头深海蓝鲸,忽隐忽现,难见全貌。然而,即便此刻,这里也没有彻底安宁——即便无车走动无人说话,那车间发动机持续的轰鸣,依旧让空气阵阵抽搐。
窗外挺立着大王椰,树干身躯高耸,顶部枝丫抓向天空,如倒植的树向着夜空扎根。对面A栋亮着数盏灯,阳台上衣衫打飘沉浮,骇异不似人界,而像卢梭超现实画境。叶缝间,晃动着冷冽小星星。细看,哦,还不止一颗。在那青灰色金丝绒上,繁丽地刺绣着十几颗钻石,明明灭灭,忽左忽右。我复又昏困睡去,坠入混沌梦境。
七点,前门左床的女孩发出了声呻吟。
那是半梦半醒时,从胸腔底部蜿蜒而出的音量,在这单薄如纸的封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像火苗,又像烫山芋,让我心神错乱。唰啦,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我甚至闻到股奇怪的味儿(女孩特有的隐秘味儿)。这发现令我震撼: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能辨别,这距离也就亲密得无以复加——而那具躯体我尚且陌生得不知姓名。
我彻底醒了!等瞳孔收缩至能简略分辨暗室线条时,发现左床的女孩翻了个身,背对着布帘子。身躯转动时,涟漪般的战栗通过铁床传来,点燃了我的神经末梢,令皮肤阵阵发紧。而我在这间寒酸小闭室中不能作任何反应,甚而,我还感到了一丝恐惧——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后的她。
昨夜,我用钥匙开门后,看到屋里亮着灯,有位长发女孩像鼹鼠神经质地探头出洞穴那样,占据着自己的床铺。那警觉简直如X光射线,一下子就穿透了暧昧空间,将惊异、好奇、迷惑传递而来。
我不觉尴尬:“不好意思,我住那张床哦。”
她恍惚点头,“哦”。
她的眼珠像被强光晃过,瞳孔一直没有调整过来。她正在记忆频道中搜索,试图将眼前之人与记忆重叠。那双大眼睛似乎是透明的,语气词里有股自我防卫的紧绷。她的脸皮真光——像一汪清水,无风吹起一丝涟漪(而在工厂路常见的脸庞是眼珠充血、眼袋下挂、头发黏得打缕)。她低头整理铺位,一头散开的黑发长及半腰(那黑发简直是一道微型瀑布),睡衣是惯常所见的白底粉色小碎花(若人更丰腴或粗壮,都会显得艳俗,而恰恰,那女孩身形紧凑挺拔,让每一个微末细节都凸凹有致,反有种清丽之感)。
我接了水,开始刷牙洗脸。但睡衣怎么办?我没有帘子。只好拿到阳台上的小浴室,在逼仄空间换上后,再进入内部。再看那女孩,更有种黑天鹅的美:黑发、黑肤、黑目。像一块碧玉,虽不抵羊脂玉温润细白,也别有风味。而她一直那样沉默——不是低头,就是侧身,始终保持着一种神秘,一副不想被侵犯的、过早自觉的靓女之姿。偏偏被灯光一照,她又显得单薄孤立,有种楚楚动人的洋娃娃之感。
我不觉冲出禁忌,冒昧搭话:“这里,还有别人住吗?”
她愣住了:“没,没有,只我一个。”
她补充道:“我来时就这样,一直这样……”
我们对视时,她的脸让我感觉贴了一层特制面膜:可以剥下来,可以看到另一张脸的倒影。如此近距离观察,让她有些心虚,低垂的眼皮一阵乱颤像扑蛾。我奇怪她为何紧张,而她如梦初醒,随即反击:“你在哪个部门?”
原来这女孩直觉超厉害——我出现的时间和车间作息表完全不吻合。
我要怎样回答才能对得起那晶亮认真的大眼?
我支吾:“一个不重要的部门……”
而她居然当真解除了轻微警戒和冷淡,发出叹息:“哦……”
她放下布帘子(深棕色横条),筑起一座肃穆城堡。哦,这是最后的通牒,最后的拒绝——“我要睡觉了。”而我亦厌倦了这种SM式(虐待和被虐)的问答方式。
“睡吧。”我的舌头自行其是地说了句。
现在,我在这里的处境是尴尬——我不该进入她的生活圈,我打扰了她。我关灯后走向自己的床,躺下,努力让自我消失在暗黑中,如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我甚至不敢大力呼吸,唯恐一喘气就把小人国给吹塌了。
八点醒来,满室光华,黑发女孩已不见,碎花被折叠成条,帘子搭起,大殿空荡。空间里依旧滞留花露水的味道——那漫山林木入夜后潮湿的、浆果熟烂的腥味。那腥味里有种尖锐的化学物质。我感觉不可逾越的差异在宿舍真切体现:这味道于我是砒霜般的毒药,而于她则是软糖般的甘饴。若这个宿舍住满,将有十个人携带十种不同的审美趣味,大家如何能相互包容,泰然处之?
八点半,阳台外半空中的云堡一座一座,向西缓缓移动,像天神们在大迁徙。直到这时,电子厂才实至名归地忙碌起来——有人推开宿管办公室的门,急切吐诉;有人走向车间,拎着各种物料;各种型号的货柜车出厂,轰鸣声犹如十万蚊子压境而来。
住进电子厂后我慢慢知晓,原来厂内生活并非如计划表般井然有序;原来各种错位和怪诞,惊诧和失序,皆能找到例证。
譬如树篱——不仅提供审美想象,更兼实用。有时,树篱顶着床碎花薄被单;有时是深棕色大竹篾(内摆萝卜干);有时是几件婴儿连体裤,柔白织物如棉花盛开。午休时,树篱下常坐着对对男女。晚班后,五六个男工攒聚成一团,嬉笑八卦。譬如时间——厂外小摊点的营业时间和车间工作时间犬牙交错、环环相扣。譬如工装——工厂路的行人不似镇中心,每一个人都是单独个体,这里的人以组为单位:深蓝马甲组是电子厂,土黄工装组是注塑厂,粉红T恤组是眼镜厂,湖蓝工装组是服装厂。
白天,电子厂的空中有种综合声响持续轰鸣,分贝最高的是车间发动机,间或夹杂激越电锯声、货柜车笨拙喘息。而最笃定的声音却是切菜声:嘟嘟!嘟嘟!走进贴满土黄瓷砖的灶间(各处塞满纸箱、磅秤、塑料袋、案板),泥腥气扑面而来——那是竹筐里的茄子、芹菜、辣椒、洋葱、生菜发出的混合味道,像来自另一个未来世界,而不是乡间田野。
切菜师傅白大褂、围裙、袖套、胶鞋,手起刀落,正在切茄子。他握着的那把刀,是这个空间里最闪亮的核心。来自重庆的中年男人郑师傅,随一明一灭的刀身起伏,将长茄子切成三四片,再斜切成条。细白条堆成山后,哗啦一下子推到塑料箱。郑师傅慈祥如菩萨,内敛如定窑瓷器,安然于灶间,安然于这把闪着银光的菜刀和茄子山之间。
长宽各一米的六个水池都盛满了清水,里面泡着蔬菜(翡翠芹菜、黄玉土豆、白银茄条),到中午十一点捞出开炒。池边搭着大漏勺:一米长木头把,铁丝网如洗脸盆。我握着木杆,将漏勺伸入水池搅动,却像拽着个铅球。看起来是顿简单午餐,但因吃的人多,便成为一场战役。而灶间是先头部队打前锋的战场。每一样凌晨四点从早市购来的蔬菜,在这里被卸掉盔甲,去掉火气,在锅中翻炒时束手就擒。
还没进入饭堂,便闻到股暖烘烘的味道——各种食物和人体的汗腥混合,再经口腔、牙周、肠胃的交叠,编织出的肥厚味如一记闷棍,让人头脑发蒙。套餐六元、八元、十元(和厂外小摊价格相仿)。墙上标语的核心词汇是“餐厅”——“餐厅5S改善活动周”“餐厅卫生从我做起”“员工餐厅伙食公告栏”。
这个第一饭堂要供应一千多人吃饭。后堂异常忙碌:抽油烟机和瓦斯喷嘴轰轰巨响,乌烟瘴气中白衣人正挥动小铁铲(那样的大锅里,要放多少盐,点多少酱油,搁多少葱蒜)。虽然十二点是吃饭高峰期,但从十一点开始,便会有很多不在车间工作的人来吃饭。所以对后堂来说,十一点是“终结时间”。据说几年前,厂里还有第四、第五饭堂。现在,由于员工大量流失,那种大排场亦日渐萎缩。在电子厂,傍晚六点吃晚餐几乎算是奢侈——下午班从两点直接到晚上九点(称“直落”),所以晚上九点至十点,大多数人会选择走出厂门,到大排档吃消夜。
在厂区漫步,免不了要和广告语劈面相逢。那些硕大词语兜天兜地,像一张蜘蛛网牢牢黏住视线。到处都是汉字,却像被放了鸽子失去联系忘了通关密语的情报员,找不到意义所在。到处都贴着严厉训诫:“不站立、躺卧在椅子上”“不在非吸烟区及禁烟区抽烟”;到处的垃圾桶都标明“不可回收垃圾”“可回收垃圾”(依旧能看到易拉罐、吸管、塑料袋、瓜子皮)。来自各偏僻乡村的打工者,要从这些词语中学习各种技能,把身上那些招祸的触须、刺棘、棱突尽皆藏起隐形,让自己重生为一个簇新的人。
从车间出来的门口通道上挂着:“严禁携带任何火源及易燃易爆品进入厂房(天然气打火机、油类打火机、火柴、天然气瓶)”。在“员工明白卡”中,提示员工掌握“疏散逃生技巧”。在“手机电池充电处”用的是繁体字,但“急救箱保管人联系方法”又是简化字。
洗手池是长条铝合金凹槽,并排三组,每组五个水龙头。墙上口号激亢平庸:“生命来源于水,请节约用水”。另一处复温柔解释:“手帕使用流程”——1.洗手时将手放在洗手盆内,水龙头开小水,防止水溅出;2.洗手后,用手帕将手擦干,避免水滴到地面;3.不要将水甩到地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