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它真的如此饶舌,反复教人如何洗手,如粗腰老祖母,眉宇浮动川字纹,不厌其烦。阅毕,我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做,浑身充满了贱毛病臭毛病;感觉书写这词语的大人们在捂嘴笑,茶余饭后不忘数落孩子们的缺点。他们宽容地笑着——好像世上最好笑的喜剧就在这里,而这出喜剧的残酷性就在这里。重点就在这里——这样的絮叨一点也不温暖,反而有种对人的尊严的羞辱和损毁。
也许,出现在电子厂的每一句广告语,都可以从相反的方向去思考。譬如这句,“凡正常出满全勤者,可领取四百元(一人)。”但打工者辛苦一年,总盼着春节时提前回家,晚点返厂。家里有老人孩子,一年就见这一次。“回老家就要多休息几天哦!”现在村里摆酒席都在春节。有的打工仔回家过年,天天都在吃酒席。
我在这个“告示”前驻足良久后揣测,所谓里程碑,有时未必是物理的纪念塔或纪念碑,而应是某条界限的崩解吧?如果这样,那么这条小告示,便确凿无疑地像个里程碑。
“亲爱的工友们:你们还为每日洗衣犯愁吗?还为你那双娇嫩的双手洗衣而心疼吗?现在不用犯愁和心疼了,G栋宿舍解决了各位GG和MM的洗衣大事——洗衣房正式开始了,亲们可以充分利用该资源,给你的生活带来阳光和欢笑。嘻嘻(一个笑脸图标)!!”
由此可知:“工友们”的手是“娇嫩”的;洗衣是件“大事”;无论“GG”(哥哥)或“MM”(妹妹),都是“亲们”。这个一锅烩的词语糨糊,混合了中英文、网络术语、流行语汇、动漫图标,具有很强的排他性——它的隐喻和字谜不是为了让意义彰显,反而是为了遮蔽,它只说给能懂它的人听。可怜那些不上网不懂英文不会在线聊天的人,被这些词弄得云山雾罩。
你的心情坏到谷底——如在料峭春寒里等待一树杏花盛开,却不知时光已逝——你看得懂那些字的线条和造型,但它们已不属传统灵长类,反而像沙漠中自顾自独行的骆驼,蔓延着野性鬃毛。你真的无法理解这些残疾语言,因为你的节奏已变得缓慢,你已成为骨灰级恐龙,你已经被“out”(出局)了。于是,这个告示便成了一个分水岭。跨过岭头就是下坡,重力加速度惊人。
夜晚从宿舍楼下走过,看到那些灯光格子间里有身影走动像黑白默片;看到女孩儿的睡裙在阳台夜风里汹涌膨胀;看到男孩儿点烟、吸烟、喝饮料。工厂不是监狱,工人可随时退缩,放弃蛰居。然而,有那么多人咬牙承受,硬是将身体塞入每一张高低床的抽屉里。也许在工厂,职位不仅仅代表职位。人们在操作机器时,还实践着另一种生活,塑造着另一个自我。
电子厂的宿舍和家里的卧室,绝不是一张床的差别。
宿舍有宿舍的制度,而这制度和个人生活习惯会形成潜在的冲突。制度在约束和控制生活在这个空间的人,而人们又在努力寻找制度的缝隙,奋力反抗(那些斗智斗勇的故事,既有趣又充满讽刺意味)。关于车间的制度大多围绕着质量展开;而宿舍里的制度,却是为了控制秩序,为了方便管理。有些制度看来不近情理,而工人们的反应也付之阙如。譬如,那条制度如暴怒大啸——“宿舍不许使用风筒!”可如果晚班回来冲凉,何时能等到头发自然风干?若湿发睡觉,岂不犯了养生大忌?
这天傍晚,我把接了热水的塑料盆架在水桶上洗头(童年时用过这种方式)。半小时后,顶着满头湿发喘气。我不断用手拨拉头发,希望能促其干燥。而直到躺到床上,发根处依旧黏糊。这样睡第二天会头疼,会早生白发,会湿气侵入。怎么办?偷偷用吗?啊,吹风机到了岭南,不仅变成了“风筒”,还变成一个装置,一种观念,一句极简主义的命令!
门被推开后,黑发女孩和我打了个清晰照面。几秒钟的疑惑后,她笑了起来,利索地从床下拽出个大包,掏出吹风机。
我惊诧:“不是不让用吗?”
她一脸诧笑,嫣然对我讲起幼儿园宝宝语,“唉,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哦?”
她拉开房门让我看——隔壁开水房的门口正站着一个女孩,整个身子吊在门边,两颊高原红快熟破皮,用吹风机吹起的黑发像旗帜,明目张胆地招摇。我真傻啊——工厂智慧如大海般深广,够我打捞一辈子。原来,大家都在用;原来,“只要偷偷用,不让宿管看到就好啦!”
这个结实、健康、相貌平常的女孩叫许月芳,十八岁,来自河南。她逐渐卸下心防,畅谈起来。原来她姑父在厂里做事,而姑姑赋闲。有时,她会去姑姑家洗衣服或蹭饭。她在实装部工作:上午七点五十上班,十一点半下班;中午十二点半上班,四点二十下班;晚上五点二十上班,八点二十下班。底薪一千六,晚上加班是双倍工资。
她老气横秋地感慨:“这个厂招的人多,走的人也多。”
据说,“有的人干了十天半个月就走了,有的只干了一两天。”
她洞若观火——主要是“站着上班”。若一天站九个或十个小时,会站散人形站断肝肠。所以对工人来说,休息就是睡觉:从周六晚睡到周日午,直睡到身体像瘫子般不受支配。
但许月芳却绽出温柔笑脸:“我是可以坐的哦……”
“哦……”蜿蜒蔓延,如地瓜藤蔓。她干的是QC(质量检查员),工资比普工高,但休息时间比普工短(中午半小时,晚上半小时),然而,她已觉非常幸福。
看我骇愕惊诧,她那双黑而大的眼睛闪着晶光:“不用站哦!”
但是,“坐着也不能随便动窝哦。”
她红润的嘴唇和下垂的睫毛让脸庞显得温厚。她坐在门口,凉风呼啦啦刮来,浑身哆嗦。“简直是越坐越冷!”
工厂规定:工衣必须要把上衣全部盖住。所以,她的工衣里只能穿短夹克衫。一进宿舍,她便套上过膝的花格呢大衣走来走去。那混搭的多层衣衫,让她看起来像个蚕蛹。若出门上班,便脱掉大衣换上夹克衫,再套上工衣。
许月芳叽叽喳喳,语速快,语调高,满脸浮现高中女生死党情态(何以她没考上大学?),转瞬间蹦跳雀跃时,又展示洁净透明、无栏无界的欢欣——那十八岁的笑容是璀璨的。而这刚刚建立的宿友情最甜蜜、最娇嫩,令我完全不能相信,这就是此前的那个冷少女!陡然间,我们都有了一种客途偶遇陌生人,攀谈几句便成为莫逆的热情。我不禁联想:如果在另一个状况、另一个时空界面认识她,她也许应该有更好的境遇。
许月芳说起“家里”时,特指河南老家。她对“家里”的熟稔亲昵,让我感到空间发生了场景转换——像舞台上背景道具被一一挪走后,整个人便置身于另一种氛围中。“家里”的那些琐事让她念念不忘,她说起来东一嘴,西一嘴,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主题,但却总是能时不时想起。我想,也许这和她离家时间不长有关。如果她离开老家五年、十年,也许便不会像现在这样。但从她的闲谈可知,她对此地并无太多留恋,似乎转一圈,还是要回到“家里”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