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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电子厂的开工日(1)


  农历正月初七,电子厂正式开工。

  从东莞市区到樟木头镇,像一级级走下台阶;而从镇中心到工厂路,又像来到另一块大陆。这条路只有一条主干道,两侧除厂房、宿舍,还夹杂着形状各异的农民房。到处是飞土扬尘、断瓦颓垣的破烂路,到处是迅疾狂飙披靡不能御的大货柜,到处是一个个方形亚克力的小灯箱,到处是粗糙,到处是狰狞。从2014年至2015年,这条不起眼的窄巷子,书签般强行插入我的脑海,成为我最重要的活动场所。慢慢地我发现,时间越久,这条路也如宫崎骏的奇幻城堡,变得顺眼许多。

  春节让这里有了些许变化——大红色从各处跳跃而出(大红色的对联、大红色的灯笼、大红色的礼盒、大红色的外套),形成种感性、调皮、突如其来的美。但每一个走在工厂路上的人都知道,红色不过是偶尔的童话。节后,这些颜色不会像花朵般慢慢枯萎,而是突然间,在某个时刻,像患上失忆症,所有的鲜艳一并消失。突然间摄影棚灯光大亮,黎明将至,才发现这里的真相原来是,灰白的楼宇、棕黑的人群。

  从空中俯瞰电子厂,会奇怪那些蜂巢楼组合成一个大哑铃——左侧宿舍区(操场、十几栋六层楼),右侧厂区(厂房、仓库、办公楼)。三十多年前,这里还只是一大片荒滩(夜晚是漆黑旷野,根本无明显建筑地标供辨识)。当第一座楼房从暴晒的红土层中拔地而出,像引擎,点燃了此地的改变。车间里亮起的白炽灯、轰隆隆的发动机、统一样式的工装,皆带来一种“有什么事就要发生”的暴力宣言。就像字典的编纂总跟不上字词变化的速度般,大荒滩的昨天已远如旧石器时代,倏然不见了踪影,现在的这一片,早已繁织错绣成工业版《清明上河图》之不可或缺的一角。

  早晨八点半,穿着湖蓝滚边马甲(滚边颜色不同,职位不同)的工人从宿舍走出,穿过高耸的大王椰,黑压压地会聚在篮球场。突然响起的鞭炮声,制造出亲密祥和的气氛:晨会开始了。而真的很奇怪——一年中的第一次会议,十分钟便宣告结束。人群四散后,半空中仍浮动着充满现实感的硫黄味,地上残留着妖异的红碎屑。

  顶着禁令放炮,完全是中国农民会有的举动。难道这家工厂的日本老板是个“中国通”,笃信完成了这一类似宗教的祭祀之后,便可让工人们内心平衡,勤力工作,继而让利润肥大?

  直至鞭炮炸响,空中飞扬起小朵焰星,直至那极便宜的小炮仗制造出流弹四射的华丽效果,电子厂才从宿醉中醒来,准备干活。

  宿舍管理员阿坚高大帅气,忙得昏头涨脑,却总是笑吟吟的,浓黑的瞳孔放光。

  “奇怪得很,从2013年开始,男工变得比女工多了。”他从《宿舍分配表》获悉这一信息后,险险地吓了一跳,像窥见谜中之谜,浑身一悚栗。

  阿坚的办公室是平房最顶头的那间,门口挂着“宿管”的牌子。墙上小黑板的表格清晰显现着2014年电子厂的男女比例——全厂总共三千两百人,住宿舍的两千五百人中,一千六百人是男工,九百人是女工。阿坚感慨:“九十年代,工厂里八成都是年轻女工哦。”

  城市需要工厂来提升GDP,而工厂运转需要工人来当帮手,但现在的电子厂,和珠江三角洲其他工厂一样,正遭遇“招工难”的问题(据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数据:到2011年,新生代农民工,以“80后”“90后”为主,占总人数的60%;有50%的农民工集中流向六个省市:广东、江苏、浙江、福建、北京、上海)。

  2013年是转折之年。

  变化似乎发生于2007年:各个工厂都出现了招工难现象。员工的离职率也从千分之几开始接近百分之一。到2008年上半年已较为明显。很多工厂有订单,但长期招不够人手,老板就鼓励老员工介绍老乡和朋友入厂,并对介绍人给予奖励。

  2013年,东莞长安镇某厂的招工广告是——“入厂满一个月,即送千元大屏智能手机”。

  直至2013年,工厂里男工多于女工似乎已成大势,阴性帝国近乎全盘失守。那座古老大宅院不断坍塌断裂,已变得摇摇欲坠。成千上万朵花茎迎风而立的场面被逐日消解,直至,年轻女孩儿稀缺如蓝宝石。

  电子厂工人的构成不似河流般一股股浑浊,却如彩色眼影盒区块明晰——主力是长期工:劳动合同一签一年(但能干满者为数不多);辅以零时工:只和工厂签短期合同(刚出门的男孩大多选择这种方式,觉得签长了受限制);再用学生工来调剂:寒暑假到来后,来工厂实习的大中专学生皆满脸青春痘,情绪紧绷,暴雨般呼啦啦地来,呼啦啦地走。

  一旦开工,电子厂便如钟壳内的齿轮自动运转起来:咔嗒、咔嗒。每一刻都被放大、净化、定格,变成产品后出库方可流逝而过。这地方实在像一道拼盘——货柜车与小学生、物料单与鸡蛋饼、QC(质检员)与美式咖啡。人一旦来到电子厂,难免会为一种混搭、戏谑的风格所裹挟,会努力让自己处于见怪不怪的状态。

  进入宿管办的男工,顶着各类时尚发型(长长短短,棕棕黄黄),而阿坚却是不变的黑平头(他也是“80后”)。问他为何如此“大众”,他将双手用力一拍,做出个摩擦手势(一个具有喜剧色彩的手势):“管理者要以身作则哦!”

  关于男工发型,阿坚有自己的观察——1995年、1996年出生的男工,最喜赶潮流,穿时髦的衣服,做古怪的发型;2010年,男工流行烫小卷;2011年是染黄色,半边长到遮住眼睛;2012年是鬓角短平,但会剃上字母(Z)或各种符号(十字架);2013年至2014年流行挑染,一缕红一缕蓝,还流行将头顶两侧剃平,中间高耸如草堆,脑门处是三角形。

  我脱口而出:“莫西干头!”(莫西干族人留的发型。)

  但阿坚却是第一次听说“莫西干”。

  啊!从印第安人中的莫西干族,到作家库柏的小说《最后一个莫西干人》,再到电影,直至贝克汉姆的莫西干发型,“莫西干”已基因突变,不间断地转化,转化,像驾控一艘星舰迷航,顶端一明一灭地孤寂飞行,直把印第安部落祭典的精髓全部抽掉,只剩脑袋上的三角形。称自己为“莫西干”的是一代人,顶着“莫西干”发型的却是另一代人,这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我不得而知,而传说只是传说,现在只是现在。

  阿坚讪讪一笑:“估计男工们也都不知道莫西干,只是看别人理了这种发型就跟风。”

  人像软体动物般栖身于词汇的贝壳。人对居住地了如指掌,但却并不知道屋子因何而建。人永远都弄不明白那些词语以何种速度传递又进行了何种交配,而最终与自己相逢。现在,所有和原始莫西干有关的气息全部消失殆尽,我看到的莫西干,一路贬值,已经彻底世俗化。

  于是,发型在工厂成为颜色革命,席卷了所有雄性青年;于是,下班后男人们将帽子摘掉露出头顶,穿墙凿洞地往厂门外挤,急着去大街上挺着身架晃悠招摇;于是,电子厂不得不做出如下规定:“男工不得染三种以上颜色的发型。”

  啊?怎么会——三种以上?!

  ……会。

  要想蜕下过去身份,在另一个部落嬉笑夸谈而无任何负累,便要经过一个痛苦万分的过程——恍如蜕去人皮,背叛自己的族裔,以一种悲剧化的状态,换脸、换血、换发型、换名字,慢慢熬煮成“另一个人种”。一毫毫、一寸寸地变,很难很难地改变。直到像关掉电脑一样忘却所有过去的联系,将自己重塑。

  阿坚总结“90后”男工的特点——喝酒、抽烟、打牌、赌博(多数在外赌,有时也在宿舍)。

  我不解:“这是种发泄压力的方式?”

  阿坚的两眼像那种装电石的脚踏车前灯,有一种奋力踩踏后从晦暗的内里烧出的灼灼强光,他颊肉乱颤地大笑:“啊!男人并非压力大才这样,这是他们的天性哦!”

  脏话是男工最明显的罪。

  其实宿舍和车间离得非常近,简直楼挨楼,但却各有各的日月星辰,你方唱罢我登场。进入车间要被检查(通过电子设备搜身),这已昭示了一种确凿的事实——在工厂帝国,车间才是正殿,宿舍不过是偏殿。透过硕大玻璃窗能看到车间内部——开阔的空间里拉开一条条线,线的两侧站着一丛丛穿着相同服装的工人,箱子被拉出、拉进……你所看到的场景如彩塑那样神情隐晦,因为这一切都被利润包裹,有着一言难尽的金字塔生物链复式结构网络。

  男工们在车间里经受了什么,别人不得而知,但回到宿舍后,他们会高频率地发射那个字——在北方是“操”,在南方是“屌”。“屌毛”是男工最常见的互称。“傻屌”简直是爱称。并非到了最激烈、最难忍、最不堪的时刻,这些词才怦然迸发,在工人们的平常生活中也是处处可见。

  香烟是男工最孤独的罪。

  每天上午和下午,电子厂的车间各有一次工间休息时间,每次十分钟。听到铃声后,男人立即从工位上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进吸烟室,摸出烟包,拿出一支烟塞入口中,点火。当浓烟从口、鼻中同时冒出时,整个人像要融化。烟瘾大的人,十分钟内能连抽两根。

  在夜晚的宿舍,烟头更像是男人的肢体(一种似是而非的肢体);像最敏感、最容易受伤的生命末梢;像所有幼嫰的胚芽,有着令人心悸的柔软。嘴唇轻轻上扬,拉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后,开始用力吮吸,如婴儿咂乳,再让薄雾喷吐而出,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啊,那些刚刚布满胡楂的嘴唇为蒙昧的感官所启示,所做的喷吐姿态那样沉迷(宛如初尝禁果)。

  男工吸烟的模样像发狠,每个人都如夜间畜栏里反刍胃囊中青草的公牛。苦熬苦站十小时,是需要痛快瓦解一下。猛吸一口,肉身像雾般获得自由。虽然这空挂挂的自由实在有些寂寞,但总算能熬到睡眠降临,在床上倒成个“大”字形。天天做一样的工作,一直做,一直做,真的会让人发癫、发痴,然后发疯。于是,头顶金黄卷发、身形瘦削的男子,从齿缝间迸出“屌毛”后,从耳侧拿下香烟,点燃,猛烈吸咂,再狠狠用鞋尖蹍灭火星。

  恋爱,是男工所有罪行中,最核心的罪。

  “90后”喜欢进大厂,觉得“人多好玩”“容易找对象”。从墙报上可知,厂内有各类社团(羽毛球社、器乐社、乒乓球社、篮球社、舞蹈社、骑行社),业余生活貌似相当丰富。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句威严训诫——“不得勾肩搭背”。

  这话真是煞风景(而我真的隔着玻璃看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别再装模作样了,你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嘴上君子就免了吧。然后,一道捉贼的电筒光圈便落在了一对男女身上。

  从进入电子厂的那刻起,这个封闭空间所形成的场合,一直都在强调纪律、规矩、制度。我虽然看到男工女工成群走过,却从没把这些工装人落实到性别上。直至现在,看到这歇斯底里的喊话,那锋利狂狷的真相才裸露出来——这里不仅是工作的竞技场,还是性别的角斗场。在这里,到处晃悠着正值求偶期的男女,那些嘴角抿着骄傲或谦逊弧线的年轻个体,很容易被爱火击中,上演一出大红大绿的感情戏。

  然而那句警告语——“不得勾肩搭背”却让行为走向了它的反面——此地的男女如胶粘苍蝇,越想震动翅翼挣脱出来,却为越来越黏稠,甚至喘不过来气的暗示(性的暗示、青春的暗示)所捆缚,每个人都带着嗑药后晕茫茫的痴傻陶醉状,空空地张着嘴,像是期待着什么。

  夜晚从宿舍楼穿行而过,你会惊诧地发现:原来整个电子厂都弥漫着澎湃的荷尔蒙。从一小格、一小格玻璃窗里望进去,发现这里是个肉身森林——那些横七竖八的肱骨、肩胛、背脊,那些黝黑或青白的臀部,那些紧绷或肥腻的大腿,那些纺锤状的乳房或胸前贴着两粒梅干的乳房,那些金黄头发和噘起的嘴唇,共同组成了一个鬼魅世界,像超市里巨大电视墙晃动的各种小画面。

  一个滑轮小子从眼前飞驰而过(牛仔裤、立领黑夹克、银拉链、麦粒色头发),驶向另一个装扮如他同款的女孩(同样黑夹克、银拉链、麦粒色头发)。这些注定要相爱的男女,像脑中被放置了卫星定位系统的候鸟,毫无困难地在电子厂浩荡的人群中找到另一个,然后四目相对,光焰爆炸。

  盗窃之罪,是无知无耻之罪。

  十九岁的石一跟着姐夫(劳务公司的头)来到电子厂,做“学生代表”(协助工厂管理和他一起来的近百名四川凉山工),所以他对车间并不熟悉,“只进去过两次”。这男孩解释自己的名字时,说“石头的石,一二三四的一”,但即刻被阿坚纠正为“单人旁,衣服的衣”。阿坚用厂里的统一标准来修正别人的名字,根本不理睬名字所有者自己的声称。于是,个人的“一”为集体的“依”所替代。

  那男孩满脸羞涩地微笑,虔诚地聆听阿坚的教诲,扮演那种招之即来、来之即笑的乖崽模样。他有一米六八,精瘦黧黑,脸庞窄细,五官精致。若他的个子再高点,脸盘再大点,皮肤再白点,完全可以去演电影,因为他的五官简直凸凹得异常绝妙,像神迹被凡人目睹。那眼睛如大山深处的黑泉,那鼻梁耸立得实在陡峭,而嘴唇的弧线简直是工笔画,最可怕的是那睫毛根根墨黑翻翘,闪动着豪华的男性气味。这样奢侈的五官,每一样单看都是冒险,却会聚在一个有限面积中,让人看了又看,欲罢不能。这面孔美到摄魂,既野蛮又无辜,简直像照妖镜,其余人全是丑八怪,根本不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