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乱七八糟做完作业,四处逛街乱玩,小黑影子出出进进地混在上班下班人群里,如野蛮无厘头之古惑仔少年版,直至夜深脏兮兮地返家。从孩子口头禅的变化中,父亲隐约感受到他小小年纪,已偶然闯入冷酷阴鸷的男性秩序圈内。虽然只是逛一逛,但那粗暴影响却已刻印脑海,让他时不时下意识地模仿。
阿勇比小罗忙,比小罗健康,比小罗清爽、利落、现代化。然而,我却发现,这两个貌似完全不同的男人,其实很相似:都太过温顺太过平实。难道,农业社会因仰仗男性气力,故家族谱系以男性为主的千年传统,真的会在电子厂被颠覆?在这里,我所见到的男性,都太过阴性化(该收的收,该藏的藏,敦厚憨直,不见一丝火气)。
或者,那更聪明、更气派、更雄性感十足的,早已从普工位置飞升,到更高处游弋?
张老太在长条石凳上晒太阳:枣红上衣、灰裤子、布鞋。但她并不悠闲,眼神像绳子,牢牢拴在花丛旁玩耍的男孩身上。她离那两岁孩子不远,似乎放手让他玩,但又能即刻伸手抓到他。老太太皮肤黧黑,颧高颊塌,浑身的能量都浓缩在眼仁里——只那么深深一瞥,便将经年累月积攒的经验都释放出来。显然,张老太是带孩子的高手。和老孙、小罗与阿勇比,张老太“艺高人胆大”——别人费尽心思干得歪歪扭扭的事,她如庖丁解牛。
带孩子是门技术,融心理学、社会学、自然学、地理学于一体,再加上耐心、耐力、苦熬、苦煎,最终才能出师。对精明的张老太来说,一切尽在掌控中。过些时候,她喊孩子去撒尿;又过些时候,她喊他来喝水;而孩子玩耍时,她既不拎后领,也不跟踪背后,只貌似放松地坐在石凳上,安静地晒太阳,半闭眼皮,鼻尖冒汗。
见我踯躅不行,在石凳一侧坐下,她展开眼皮,上下打量,主动询问:“来找工作的?”
看我支吾,即刻理解:“还没找上?”
“喔。”我越发含糊其词。
她睁大眼睛,充满激情地将我一板一眼看了一遍:“你不是广东人?”“你从哪里来?”
这种对话像折子戏,一出赶着另一出,不演都不行。我只能蹦出两个字:“新疆。”
“那么远?不像啊!”老太太的眼神先是错愕,然后,打了一道闪电。
我赶忙解释:我是出生在新疆的汉族人。
老太太的眼睛长长的,介于双眼皮和单眼皮之间。这双眼睛非常锐利,是双有雄心壮志的厉害人的眼睛,也是双见过世面的眼睛。现在,两柱电光照在我的颊上:“要我给孙子打个电话吗?”
“孙子?!”
我感觉智商当场减半,情商亦陡然下降。
“我孙子在这个厂上班啊!”
“那,那男孩是谁?”我愚蠢地发问。
后来我发现,生活中出现的细节总是跳跃式的,毫无逻辑的,根本不像小说家设计的那种单线条因果关系。在那样的故事里,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结、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即便有一些偶作的闲笔,也只不过是对主线的零星点缀。
实际的生活根本不是这样。
老太太的声调腴软甜蜜,维持着一贯的酷:“啊?那是我孙子的大儿子!”
即:她的重孙。
我们对视时她一直在忍,且忍得住,才不致让眼睛嘴巴鼻子总之满脸咕噜噜冒出笑来。她像站在遥远时光橱窗里的老模特,一字一字清晰播报:这几天我的孙媳妇在坐月子,刚生下第二胎,是个女孩……
“重孙”“孙媳妇”“二胎”……这些词汇让我愣怔,不知所措。这些她的家族小隐私、小逸事、小典故,何以要恩赏于一个陌生人?我感觉周围的所有物件都像外太空飞行船内的文件、水杯,皆浮在半空丧失了地球吸引力。
我再次端详眼前这位老人:身板硬朗,手脚麻利。可她居然,比“奶奶”还高一个级别!而她居然还如此矫健、雄武,站起来如松树般挺拔(这身形定是长年劳作历练出来的)!
这家人的年龄构成呈阶梯状——张老太六十六,儿子四十六,孙子二十七,重孙两岁,重孙女刚出生。张老太的儿子、儿媳十几年前从绵阳来东莞打工,一直在虎门服装厂,月收入四五千。孙子中专毕业后在樟木头电子厂做了七年,从普工干到主管。
张老太突然福至心灵,像乡下亲戚般热络:“你要想进厂,我孙子肯定有办法!”
像我这样完全没有根基和脉络的游离分子,突然一头栽进电子厂,会让人觉得惊诧不已——我连最基本的坐标都没有!在张老太的眼中,我即刻幻化成被生活的苦难压扁,乃至有一堆如泣如诉故事要讲的弱女子,急需她出手相救。
我笑了。第一餐厅门口综艺十足地立着大广告:“如果老员工介绍新人进厂干够三个月,奖励五百元。”啊,如果一句话就能介绍我入厂,那五百元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我知道,张老太对我的热络绝非仅为“五百元”——她有着那样一双精力充沛的眼睛!她早已习惯帮忙,根本不觉得麻烦。
我摆手连说谢谢时,她的失望那么明显。
这一边晒太阳一边照看重孙的老太太,完全没有她这个年龄的衰芜、阴郁、自怨自艾,却总是充满兴味。她描述从大玻璃窗所觊觎到的车间——长条大桌、大小轮轴、一堆堆板子、一排排箱子……实际上,从窗外的角度根本看不出内里的美丑细节,但那个硕大场景却如动物内脏被打开,轰然一下,栩栩如生款款摇摆,在白炽灯下尽着让她看,像宽银幕大电影,既壮观触目,又惊心动魄。
老太太不由生出慨叹:“我要是年轻的话,也会进去做工,在那里做工,比种地强多了!”
樟木头振通汽车站是露天的:所有车辆都停在塑料大棚下。
直至电子厂开工日,这个车站的乘客才算饱和——近千辆公交车(此前多半静止不动),现已悉数忙活起来。远望,车站像核武太空城般简约;近看,各类车辆簇拥着(出租车、三轮车、摩托车、小面包),构成复式小宇宙。
穿鹅黄马甲的辅警,将腿半跨在摩托上,眼神四处逡巡;铁架撑起的广告栏中,各类招工信息一层粘一层,斑驳如白癜风;大理石地面异常干净:没有果皮纸屑,没有垃圾袋方便筷;银色钢精护栏吊挂编号:79、80、81……广告牌簇新,清晰地标明方向(樟木头←→沥林),及“途经线路”(百佳商场、石马、大龙、窑山……)。
站内充满节日气氛,随处可见红色焰苗影绰燃烧——路灯的左右两侧,各挂三连缀灯笼;车窗吊红色中国结;车头揽客女一身黑色运动装,脖颈露出火红高领毛衣。各类小吃摊红红绿绿,将鱼丸、玉米、花生、烤肠、饮料、水果直摆到大门口。
下车乘客褪下羽绒服,拖着拉杆箱的身影,笨拙如莅临月球。显然他们来自寒带,下车后竟像踩在完全不搭界的另一个界面,滑进另一个歪斜了一点点的世界(仅歪斜了一点点,便已全然不同)。
那些说着普通话的女孩,颊上敷着薄如蝶蛾翅翼的细粉,鼻尖像冰糖雕的一样精巧,服饰妥帖,线条柔韧;那些青年男子,将羽绒服放在捆扎好的被褥上,露出灰线衣,仰头喝矿泉水。那不急不慌的模样,和我曾在乌鲁木齐火车站看到的打工者(那种急吼吼,浑身肮脏,衣衫褴褛,目光混沌,似置身荒野钟乳石洞穴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车站门口聚着一群人,大包小包堆在脚旁,显然是个大家族——两个中年男人在忙着找出租车,两个中年女人看管着两个男孩(四五岁的累了,趴在拉杆箱上,深蓝牛仔裤的臀部是排英文字母;八九岁的,将羽绒服敞开,斜靠着拉杆箱)。而那个六旬老妇,短发灰白,脸色黝黑,但浑身干净(蓝衣蓝裤)。我总觉哪个地方不合拍,再回头始知——袜子太雪白,手工布鞋太墨黑。
一对型男型女走过,互相拥搂(男的拎外套,露短袖T恤;女的穿米黄薄毛衫,牛仔裤),从花发老妇旁走过,像两个原本毫不搭界的事物,在某个特殊时刻、特殊地点无意交错——刺啦,如烧铁炉中的炭火跃入冰水。几秒后,那登对男女飘逸离去,将一抹古怪残留于老妇瞳孔,像目睹电视剧中的男女主角走下屏幕。
2010年年底,刚到樟木头时,我曾在振通汽车站旁的小屋住过一段时间。
夜晚从超市向小区走去,能听到路旁暗暝光线下整面山坡上,蛐蛐的叫声粘成一张大网。那哧哧声,像干菊花被开水冲泡后再次鲜活,格外妖冶。
四年过去了,我再次走过这个路口,发现原来的山坡早已没有了我印象中的线条、构图、远近比例,而被夷为平地,七八栋高楼拔地而起,水泥结构的建筑粗壮坚实。主体已完工,但四周尚围着木架、纱网。从楼顶兜头吊挂下硕大鲜红条幅:“已开始出售”。这些巨大圆柱体所携带的水泥质感,远超过我平时在市区所见,简直像到了好莱坞未来世界。
我记得到达小镇的第一个清晨,站在阳台,因长途旅行而精疲力竭,睡眠不足,有种强烈的错位感。夏蝉知了、知了地喧鸣,将我从头到脚包裹。
很奇幻的——前一天窗外是中天山博格达雪峰,现在,却任蝉声像成群硬壳甲虫往灵魂里钻。这不对等的地理感受多么费解而荒诞,让每一棵草都拖着悠长阴影,让我越发清楚地看到这个事实:在这个岭南小镇,我根本就是孤零零一座被废弃不用的电话亭(无熟人,无亲戚,无同学,无朋友,无同事),独独伫立,四壁蒙灰。我已身处偏远绝世状:无身世,无坐标。我心神不宁,想像一个疯子那样尖叫。
没有人能详细穷究那第一天、第一次、第一种的冷酷异境。
我惊恐,感觉从安稳世界被突然转入不稳定之所在——是的,我在冒险;是的,我抛弃了故乡的全部安全防线。而我将要面对的世界如此簇新,未知,灼烫;而我注定是那徜徉天地的流浪汉,过去种种,只是繁华一梦,全不作数,从这一天起,我要咬牙苦干,才能抵挡住太多异乡的刺屑。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
我任由炎热的天气折磨,任由货柜车的轰鸣袭击,任由牙尖嘴利的蚊虫叮咬,任由这一切的摆布,畅想着这种感觉会很快过去,世界将重新变得实在,我会因再次看到博格达雪峰而欣慰。直至2014年1月,当我从汽车站返回电子厂,站在宿舍楼下时突然愣怔。在那个被魇咒住了的静止瞬刻,我目睹到蝎蜇般的毒刺写实地刺穿了这件事的真相——因僭越了地理契约,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的返程之路早已断绝(瞩目博格达不过是我心魔投射的幻影)。
现在,我和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一模一样——只能往前,无法后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