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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电子厂的开工日(3)


  儿子儿媳都在食堂吃饭,基本不花钱,家里只剩他和老伴及孙子。我想当然地帮他设计生活:“那你老伴买菜做饭,你带孩子喽?”他笑着摇头:“唉,我家的女人都不做饭!”

  我恍然大悟:“那您,也是大师傅?”他羞涩地点头。

  他老伴(也五十五岁)在旁边玩具厂当清洁工,一个月两千多。儿子儿媳的工资悉数存下,老伴的收入缴房租、买日用品。老孙没有养老保险(据2010年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数据,农民工参加城镇基本养老保险、城镇基本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和工伤保险的比例均在10%以下,远低于城市居民的相应比例),但他对现在的生活相当满意,并无那种举目无亲,被孤独、疲惫缠身的哀叹,只是对岭南的天气略有抱怨,感觉这里和明净爽飒的延吉差距太大——“热起来真是难受!”

  屋子像烤炉,冷气开一整天还是顶不住,入夜后感觉天花板和墙壁把吸了一天的热又持续吐出。半夜醒来,推开卧室的门朝客厅走去,感觉炸弹爆炸后的热力依旧在灼烧,温度不下三十九摄氏度。从四月至十月的漫长夏日简直像噩梦,热得让人抓狂。头晕、脑袋缺氧、张着嘴喘不上气。“又不下雪!”“到处是虫子!”“身上起疹子!”……

  但是,慢着,“这里能挣上钱儿!”“这里能存住钱儿!”

  “钱”在老孙嘴里发音古怪,用力从唇间蹦出时,后面总裹着个无限柔情的“儿”。

  他笃定地望着我:“有手艺也不一定能存住钱儿。”

  那声音听起来非常江湖沧桑:“如果自己开饭馆,累,麻烦,到头来还存不住钱儿。”

  老孙将此前经历的可笑的事就这样一笔带过,而那种创业失败的痛却如遭斧劈,热乎乎的血也是流过一摊的啊。好在老孙有个结实体魄,没被那场大劫难把命索去。此后老孙得了智慧,教导儿子务必放下幻想,以能“存住钱儿”为第一要义。

  于是老孙安然踱步岭南小镇,将种种不适化为乌有,眼瞅着身旁只有他一半年龄的小伙子呼啦啦潮涌来又潮涌去,而他岿然不动,只因这里“能存住钱儿”。

  “热了喝凉茶,虫子多时放樟脑丸,起红疹抹清凉油,想看雪回老家去……哪里有过不去的坎!”老孙呵呵笑,一派好脾气。不,他并不想死守着故乡,对那滞重封闭之地不抱任何浪漫幻想。他只求带好孙儿,解决儿子的后顾之忧,一家五口团圆。

  说话间,他的老伴回来了:黑白格圆领衫,黑色紧腿裤,短发,干练得像四十岁。当奶奶的一把将孙儿从车里抱起,虎虎生风地朝前走,而老孙推着空车,依旧不紧不慢,肃然端庄,毫无半点浮躁之气。这爷爷、奶奶和孙子一同走在南国的街道上,让长白山的雪变成了一个梦中的等待。

  再见,北国;再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小罗三十一岁,细条身子,小长脸,肤色青白,女人般娟秀(甚而,娟秀得有些孱弱)。他这种模样在农村叫“相公身子”——最怕痛,在田里被蚂蟥叮一口就要喊爹喊娘。现在,他手里拽着个一岁多男孩,胳膊上挎着个灰布小袋,芹菜从袋口招摇而出。阳光洒下来,让男人和孩子的脑袋上都顶着团亮光。这画面貌似温馨,却让我感觉别扭——原来,“好男儿志在四方”的中国广告语,到了电子厂已遭无情地变形。

  小罗极其寡言,即便开腔,也话音绵软(不是没吃饱饭,是元气不足)。孩子从手中挣脱,跑到前面玩,当爹的就脚步颠晃追过来,揪住后衣领,生怕他摔跤,可这个大人自己却像比萨斜塔,即刻就要坍塌。唉,男人变成这个样子,真是太……太……太对不起观众了。再加上孩子和芹菜,简直是对雄性几千年累积塑造而成伟岸形象的鞭笞减损。

  一路减、减、减,直减到不能再往前的边界时,男人到底是什么?

  小罗在电子厂做了四年,老婆做了三年。老婆生子后,他便辞职带孩子,日常生活靠老婆三千元工资维持。为何是他当全职爹地?他父亲早年过世,母亲七十多岁(自然无法帮忙);丈母娘有自己的孙子要带,而请保姆花的钱比工资还高,又不放心,索性——自己带。

  ——谁带?

  ……这时,女工强悍于男工的大势起了作用。

  小罗和老婆都来自湖南乡村,初中毕业,都是普工,但老婆挣的比他多(每个月多五百吧)。小罗的脸上纠结出一团苦笑——到了这时,总算有了气急败坏的男子汉气概,娘娘腔变得尖锐:“哎哟,我们干的活是一样的哦!”但他没老婆干得快、干得好,所以拿的钱少。听老婆尖啸咒骂时,这个腼腆木讷的男人哆嗦着,简直不是用耳朵来听,而是用鼻窦、额头、后脑勺来接受刀割。

  小罗不会跟暴躁老婆计较,通常以含混表情敷衍,以维持家庭稳定(后来,我在厂门口见到了他老婆——腰肢臃肿,像块戈壁滩大石,有双略突出如甲状腺亢进病人特有的金鱼眼,手脚又不成比例地小巧)。

  好丈夫小罗微微一笑:“带孩子比上班累啊,所以我让她去上班了啊。”

  于是,这个家的最低收入者当起了全职保姆;于是,小罗挎菜兜、领孩子。他苦笑承认:“她是比我能干哦。”

  这是传统阴阳界限崩解之时吗?这样的结果,不但吓坏人,也绝望人。

  阴盛阳衰,其惊吓度简直不啻于大白鲨闪现,而现在,我们都在海滩,都在水里,随时随地能看到三角形旗帜滑来滑去,不折节屈就简直不可能。

  小罗的脸并不黝黑毛糙,反而细腻光滑。他整日领着孩子,买菜做饭,从厂门口进进出出,怎么会这么自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这男人像经历了一场灾难,搁浅在某处的礁滩上,无法更进一步,便接受了残次品的命运。

  我深知每天和尿布、奶瓶、锅碗、汗衫搅在一起的滋味。日子久了,会感觉手上脚上套了枷锁,让人发癫发疯。那样的时日,根本就是贫乏、空洞和无趣的组合。一直磨,一直磨,直至孩子脱手,自己也头发油腻、步伐邋遢、面孔模糊,整个人都走形变样如风干痨病鬼,完全不解外面人事全非时空挪移。

  从普工到家属——小罗的地位似乎又降了一等。然而走在阳光下,迈着细碎步子的他,嘴角始终挂着浅笑。那笑一直盛开,让他整个人被一种明亮、愚痴的表情笼罩。

  院子里出现了另一个孩子(和小罗那黑瘦儿子不同),太阳光一照,蚕宝宝般白胖。

  父亲叫阿勇,四川人,从部队退伍后南下打工,先在镇派出所做协警八年,又到电子厂当保安四年。老婆是老员工,干了十二年(后来我在大门口见到她:纤细、白皙、戴金丝边眼镜、绾发髻,像女教师)。

  他很怀念干协警的日子——“不累!”而且,“只是白天上班”。电子厂的保安分白班、晚班,各上十二小时。和小罗一样,阿勇家也没老人帮忙带孩子,所以夫妻俩采用“老婆上白班,老公上夜班”的生活模式。

  阿勇患有严重失眠的原因,完全拜职业病所赐——一天天晚上上班,神经长期紧绷如钢丝。若被保安队长或主管在巡逻中发现打瞌睡,那就是灭顶之灾(立即开除)!每周还要参加三次训练(每次一小时:嗨!呼!哈!一群废材陷溺于自恋感伤中)。但他丝毫不敢懈怠、抱怨或离职(眼瞅着人到中年却毫无技能,再就业的机会非常小)。

  他苦笑:“其实,保安也是高危职业。”

  他的同事抓了名偷盗的打工者,虽受到工厂表扬,但却被偷盗者(治安拘留完后)及其老乡饱揍至打断鼻梁;另一名女保安,执勤中被男工强行袭胸。报警后,对方称“她发骚在前”,弄得她愤然辞职;另一名矮个保安,例行检查时和男工发生冲突,对方仗着个头高,直接把他打翻在地,并夺走工作证!

  保安要管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孤寂之夜中的异乡人,城市边缘人,潜在的疯子或自杀客,一旦触到霉头,那层包裹在外的透明皮肤破裂后,便幻化出一个超级变形金刚。所以保安的分分秒秒,都过得非常小心。保安要不惜交出自己,让尊严被蹂躏,把正常人不可能忍受的强暴和屈辱视为某种试炼。就像……就像爱上绑匪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当保安容易吗?熟悉工厂制度,熟悉每一个经过门口的人,熟悉全厂的消防设施,熟悉车间的业务流程……需要三四个月时间。剩下的,就是面对各类突发事件。然而,保安的头号敌人其实是……寂寞。尤其是夜班,保安们十二小时铁青着脸,挂着张阴鸷沉默的面孔巡逻,时刻提防那黑暗中更粗暴残酷之事的发生,真是种难言的煎熬。

  阿勇笑自己从来不买外衣,只买内衣。“有保安服嘛!”但显然,阿勇和小罗不同——好像那制服是种紧箍咒,能让人全身绷直不松懈(在小罗身上有种万念俱灰的松垮劲)。阿勇不同——鼓绷绷皮肤,亮晶晶眼神,手脚动作迅疾,浑身干练。

  此前,阿勇一家一直住在厂里家属楼,但上个月搬到厂门口对面“温馨住宿”。那边两房四百八(比厂里贵一百八),但离大儿子学校近,买菜方便,房间更宽敞。

  原来,那骑自行车转来转去的九岁男孩,是阿勇的大儿子!

  那男孩精瘦白嫩,美得不可方物,俊得堪比少女漫画中的男主角。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眨着又大又亮的眼睛道:“同学们都叫我徐掌柜。”

  徐掌柜小学四年级,各科成绩八十分左右(且低于全班平均分)。看我摆出煞有介事深聊学习的样子,他小脑袋中的微型宇宙即刻发出信号(哇靠,这女人像老妈一样唠叨吔),登上自行车,挥手大喊“拜拜”,转瞬便钻入炭笔画般的黄昏人潮,不见踪迹。

  阿勇面有愧色,说忙着照顾小儿子,根本没时间管教大儿子,所以徐掌柜便如蒿草般野生野长,性格日趋古怪。那孩子对谁都那样——有股说不出来的轻微警戒和冷淡。而那个小点的孩子有父母疼爱哄慰,娇气得很,整日哼哼唧唧要抱要吃。

  对徐掌柜来说,下午四点半放学后,实在是有太多无聊时光不知如何打发。于是他甚至学会了打台球。而且,也去网吧打游戏。甚至——去街边冷饮店装模作样点果汁点咖啡点冰沙。总之,徐掌柜已玩遍工厂路各个缝隙,知道怎样将手中多余的垃圾时间一一打发掉。

  “路上倒都是熟人……”孩子出去玩,父亲不怕被坏人拐走,可总那样宽松放养,成绩自然节节溃败。但做父亲的哪有时间辅导?真的拿起书,脑袋里也是团乱麻,怕讲错了更添麻烦。若去辅导班,那简直不是去辅导,是去烧钱。去了两个月,花了两千元,成绩和原来一样,就不去了。

  索性,一切靠孩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