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嘴一张,整个大厦即刻坍塌:每一个汉字都如空中白布,被吹得破破烂烂、丝丝缕缕,又像不上釉的土陶,砺且涩,疙疙瘩瘩。进入电子厂对这个凉山男孩来说,不仅是进入工业时代,还进入了一个被汉语命名的象形文字世界。他不知道“一”被公然篡改后,自己的名字已折损了原本的含义——这简直堪比对他本人的折损。他仰着那张蜡像雕琢般的面孔,慢慢熟悉电子厂、熟悉汉字的过程,其实就是被折损的过程。在陌生的语言丛林里行走,处处是陷阱,处处是倾覆。他虽已失去重心,但在颠踬于途中努力不让身体倾斜,让眼前世界如好莱坞大片,一幕幕渐次清晰。
凉山男工到后的两个月,简直是麻烦不断、惊险连连。
第一饭堂内有个小卖部,卖饼干、花生、瓜子、牛奶、啤酒等(和厂外小店并无差别),但却贴满一行行手写纸条:“你已进入录像区”“偷一罚百,并送公安局,请自觉”“本店已装有录像监控,请自觉”“小本生意,请不要对我下手”……各类威胁恐吓或请求哀告,五花八门。
有两个男工在厂外小店偷了东西,被扭送至附近派出所(据东莞市公安局调查:厂区案件的制造者大多是年龄在二十岁上下的男工)。阿坚的脸上浮现出老人般的耐力,微微一笑:“这种事儿,不能着急。”他打算过两天再去领人,“让他们受受苦也好。”他说之前厂里来过很多河南工,也是浑身毛病,但后来,“都变好了。”
“驯化需要一个过程。”这句话轻轻飘过。
“驯化”!我的脊背一紧。
躺在宿舍的第一天夜里,所有人都会陷溺于一种沥青般的感伤之中:这就是你所要面对的生活。宿舍和家的区别绝不仅止于一张床。夜晚醒来,瞪大眼睛,耳边是不同睡姿的人发出不同频率的喘息,如蚕吃桑叶,窸窣交汇,在半空中构成巨大的梦网。
那难以描绘的一刻,宛若自己是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可怜全部根系裸露在外枯干痉挛。而整个房间如达利的画那样融化变形,到处充满荒瘠悲哀。而这被羞辱被伤害的受挫一刻,这无所依傍颓靡哀婉的一刻,只有你一个人去正视。你像在接受一场震撼训练,惊诧地想:这里真是糟透了,这里像医院的大型育婴室,像好莱坞机器人之坟场,像蜜蜂缩在蜂巢的孔格。
凉山男工对电子厂出现的各类事物充满了好奇,简直如婴儿般充满了对陌生世界的好奇。没见过灭火器,拿起来便乱捣鼓;没见过电脑,便在键盘上一通敲;每层宿舍楼内都有管电的闸门,他们四处乱跑,把闸门拉下,让整栋楼彻底漆黑,像受惊的鲸鱼沉入大海深处。
“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想看看拉下来会怎样……”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阿坚听到自己牙齿错位时发出的咯吱声,腰脊深处筋弦崩断的咔嚓声。他想骂最脏的话,但大脑却一片空白,像蓝色波光粼粼无人戏耍的游泳池,蓝得如反光镜面,所有信息离场,只剩空白迷茫。
阿坚解释说他们也许有“偷”的概念,但却认为,“偷东西算不上严重的事”(尤其是偷外面人的东西)。于是,他眼睁睁看一个男工把食堂旁停放的自行车撬开,骑上车就准备走,便迈着慷慨大步,赶过去逮个正着。狠狠地询问为什么(看你怎么狡辩!),怎么都没想到对方那样坦白:“自行车放在那里反正没人骑,我骑一下再放回去好了。”
阿坚体验到的茫然源自于另一陌生的层次,像小时候贪玩,一回头发现父母全然不在身边,四处荒凉,如冰封湖面。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和他们之间的差别隔山隔水。在他们的世界里,“东西是可以共用的,用的时候无须给对方打招呼。”那阿坚要怎么办?只好训斥两句,迈着松垮大步,自顾自地安慰一句:“老虎不和斑马一般见识。”
手机,是所有罪行中最魔幻之罪。
宿舍鱼龙混杂,人员流动性大,所以新工人进厂的第一件事,便是学习和陌生人相处(如何时时提防他人)。厂门口最明显处赫然张贴《宿舍防盗宣传十五条》,反复强调——手机在充电时,一定要确认门已关好、反锁;睡觉时,手机、现金不能放在枕边;不要当众数钱,钱财不露白;不要取太多现金放在宿舍。
把两三个月的工资攒下来,买一款时髦手机,已是“90后”的头等大事。现在的电子厂,早已不是“以衣相人”,而是“以机相人”。女工们的手机经过精心装扮,贴上各种小挂件或假钻石,让它替自己珠光宝气。玩手机的女工,面孔上泼染着紫蓝炫光,像一群脑壳内软组织被邪恶医生摘去后的美少女系列,两腮瘦削,眼神安静(“她们不好追的哦”“她们都有男友的哦”)。
每个人都捏着手机,像一艘撞了冰山的船上每个人都穿起救生衣——无一例外。手机在桌上吱吱叫得蠢蠢欲动,像只大甲虫,被弄翻了个,脊背着地肚子朝天。无论是短信、微信或QQ留言,都让那甲虫想挣扎翻身又不成功。挣扎着,挣扎着……手机和它们的主人都挣扎着。每一个捏着手机的人,都散发着一股难掩的孤独味。
且看公告栏通知——各位工友:近期招聘人员较多,发生了多起失窃案。从昨晚到今天,A栋和B栋就被盗了五部手机。对此,希望全体员工提高防护意识,锁好门窗,将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保管好,最好是随身携带或锁在铁柜内。
有三个凉山男工撬鞋柜偷手机(两个望风,一个作案),抓住后集体抵赖,异口同声地哀号:“我们啥都没干啊!”
阿坚瞪大眼睛:“监控上都有啊。”
男孩们面面相觑,不知啥叫“监控”。把录像调出来,看到自己如男主角般在电视里晃,他们大惊:“你,你,你是怎么把我们弄到电视上的?”
他们不承认那是“偷”,而是——“柜子一拉就开了,手机自己掉了下来。”
“监控”一词秘密地流传开来。原来监控不是电视,而是一片波光幻影,能照出人的梦来;监控还是一种精神镇压。甭管你在家乡是怎么机灵古怪的孙悟空,怎么也经不住“监控”的盯视。“监控”如神兽,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阿坚的声调趋向绝望,哀号道:“哎哟,还有人放火!”
原来有个男工进入宿舍,看到床上残留着纸张,便在地上拢成堆点燃。至阿坚急匆匆赶来欲PK纵火犯时,他无辜地辩解:“反正那些东西也没用了!”
一股巨大的愤怒像触电般让阿坚闻到自己嘴里的焦臭味,他的脸像引火般暗暗燃烧,皱眉道:“问题不是有用和没用,而是,你怎么能,怎么敢,在宿舍,点火?!”
阿坚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像胃里结了一层薄冰,心跳急速到无法自控。
对方眼神如羔羊,慢悠悠地缓声道:“我真的,真的,不想烧房子啊。”
发火是一种状态,类同恋爱,要“你知我知”。现在,无论阿坚骂出怎样的词语,其结果都是——无效。所以,他把视焦收回,把暴风骤雨吞进肚腩,从骇得想暴跳到突然——突然间,丢盔弃甲,大笑起来。
直至这时阿坚才发现,哇靠,原来他说话的内容乃至理论,在对方面前,自己的话竟是如此空洞莫名。于是后来,阿坚把他们当透明人或植物盆栽那样穿过,那样视而不见。阿坚意识到,在电子厂这丝丝入扣地咬合转动的秩序之外,还有死角之地存在。那些地方貌似被现代化的火车遗弃,但它们却一直存在。
“来自不同世界的他们”,果然有着太多不同。譬如,他们喜欢席地而坐,或直接躺在草坪上。阿坚让我看窗外——十几个男孩,或蹲、或躺、或趴,将一块单薄草坪当床单用。阿坚忍不住隔窗大喝,让他们“起来,起来”。他心疼那草坪上十四棵小树(他亲手所栽),叶子已逐渐发黄。
男孩们喜欢唱歌(情歌吗?隔空调情吗?),他们唱的时候身体像发光的水母,无法抑止地款款摆动,哏得厉害。凌晨下楼时开唱,中午出车间后开唱,下夜班在厂门口也唱。他们还真有为艺术殉道的劲头,无论多慌张多恼火的时刻,都坚定地选择亮出喉咙——开唱!
那感性嗓腔磁性放电,清冽炸开,有些难度极大的高音,也能皱眉龇牙顺溜溜拔上去。那声音熠熠发光,像小提琴弓弦铮铮作响,而全然不像注塑机孵化出上亿个一模一样之成品,反而浸染了歌唱者自己的小情绪(忍耐、调皮、宽容、狂野)。他们比赛,一个和另一个间有细微的倾轧张力,这又令每一个都拿出最好的自己(但这唱法却被冷峻戒令折断——不得大声喧哗)。
两个月后,如大海退潮,凉山男工呼啦啦地走光,楼道里没有人影晃动,但墙壁缝隙间依旧漾着音符。那是真正的欢快,那种欢快已被机器复制年代遗忘了多年。那欢快绝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从大山的深处自己长出来的。
男工众多,不仅引出发型问题,更让宿舍原有的规则失衡。
在非宿舍楼的居住环境,男女差异性的鸿沟会被适度遮掩。你每天都能看到街上或办公室,走动着干干净净精神抖擞的男人,但如果这些人生活在同一间宿舍,他们的形象便会遭遇彻底颠覆。男工宿舍像地下洞窟,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掀肠刨肚地袒露:地上堆着矿泉水瓶,顶部的吊扇脏污生锈,椅背上毛巾在滴水,运动鞋晒在牙缸旁,被褥揉成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宿舍楼的布局都一模一样——单个小房间面对一条长廊。只有两个楼梯。每天上班或下班时,楼梯上全是脚步匆匆的人。每层楼有二十八或三十个房间,每个房间不到二十五平方米。每间宿舍都编了号:“A139”“D326”,像一只只被怪锁扣住的箱子。每个窄促斗室的空间都被铁架床隔开,貌似每个人都拥有独立的空间,但空间和空间之间却是相连的。
长期居住在这货柜仓库一隅,压迫感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强。但是在外面租房房租又贵得离谱,不安全、离工作地点远……种种因素凑在一起,你会很快明白,为什么成千上万的人如沙丁鱼,将自己的身躯塞进宿舍。从此,这个人便脱离了乡村轨道,开启了他的受难之旅。
女工虽貌似柔顺,但更琐碎;男工虽性子烈,但更简单。譬如:四川凉山男工到来前,宿管让女工腾出一楼搬到二楼,她们磨磨蹭蹭,一个月都没搞定,最后,“不得不停水停电,强行搬迁”。如果是男工,一声“搬”,两三天便空空荡荡。阿坚能理解女工:人一旦定居,便讨厌搬迁。而女人又喜欢买东西,零碎多,搬一次家不容易;又担心搬过去和新宿友处不好。男工衣服少,麻烦少,被子凉席一卷,抬腿就走。
电子厂虽然喜欢招女工,但从管理的角度讲,阿坚更喜欢男工——能“吼”得住。面对女工,却不能只靠“吼”——她们更复杂。在电子厂,女工从来都是强者,而不像她们靠身体力量较劲时所处的低层次。女工最大的好处,“怎么说呢,就是柔顺。”譬如,宿舍卫生按床号轮流打扫,如果某一天,轮到的那人刚好加班,宿管让别人帮忙时,女工总会点头:“可以啊!没问题啊!”而男工总会反抗:“不关我的事!不该我干!”
厂内有洗衣房,洗一次衣服三元。男工若要洗衣,会搜罗了全宿舍的一起洗;女工总是洗自己的。女人会持家,能省钱,买了东西一个人偷着吃;男工更喜欢“有酒大家喝”。所以女工比男工能存住钱;所以,男工要想致富,就要先脱开那帮狐朋狗友,找个女人一起过。
我无意间转到宿舍楼后,发现两楼相夹的窄道顶部搭着塑料棚,侧墙满是灰蛇般垂挂而下的粗细塑料排水管,窗外铁栅栏缀满短裤、袜子、T恤、毛巾。我朝里走了几步,感觉在下雨。抬头,不觉惊骇——无数衣衫像鸟儿栖息大树,羽翼张开。
也许最能体现南方工业化特征的,莫过于这些湿漉漉的衣衫——密密麻麻重叠,像从来都不曾被取下,像一群有呼吸的鬼魂,像被戕害后的残破躯体。它们在那样局促的空间里争抢阳光,简直,就是它们主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宿舍不仅逼仄,且吵得要命:各种声音从各个不同的角落发出,肥大浓厚。打开水、聊天、吃零食、洗衣服,令整栋楼如蜂巢般躁动。这些一模一样,涂着号码的封闭小屋,像一幕幕幻灯片之影像,充满沧桑。这些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巨兽,好像能自己繁殖,长出新的部位,在深夜缓慢地移动起来。
后来我发现,原来厂内并非只是穿工装的人,到处可见便装者(白发老人、垂腆油腹之中年男、骑自行车的儿童、躺童车的婴儿)。原来,厂里不仅为工人提供宿舍,还有另一种形式的屋子:家属楼。其外表和宿舍并无差别,但内部是一个个小套间,带独立卫生间和厨房。单房月租一百五,两房三百(比厂外小宾馆略低)。
老孙五十五岁,从吉林延吉市来,帮儿子照看孙子。他体格壮硕,长相气派,推婴儿车的步伐不怒自威,实乃人中翘楚。在岭南,难得看到这样装扮齐整的闲人,连那一头大麻纤维般的黑发都被梳得丝缕顺服。
老孙张嘴,一口东北话脆生生地如长白山大雪!他感慨,说儿媳妇大学毕业,学林业,在厂里做文员,虽专业不对口,但一个月也四千多,而儿子一个月六千多。我惊诧,以为他儿子是研究生,但他局促摇头:“没有,没有,他初中毕业。”
此话不假——儿子是厂里的大厨。大厨能娶到大学生?现在,不愁找工作的是大厨,不是大学生!况且,儿子长得那个帅!“和我年轻时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老孙用一种故意嘲弄的喜剧腔调补充:“连追女孩的手段也和我一样啊!”
